第20章
- 蕓蕓爾爾
- 煙嶼Yu
- 4625字
- 2024-05-24 21:40:29
楊老頭走了,宿舍的床位突然空出,我們的內心也變得空落起來,且整日郁郁寡歡的宿舍想必是不可多待,我便亟待著逃離。如今已過了十一月,可以出門。只是臨走時李哥叫住我:“你又要去歌廳吧,我和你一起,正好挺久沒見老朋友了。”
這話讓我感到疑惑,按理說李哥和歌廳該是沒交集才對,該不會那林老板也是李哥結識多年的摯友吧?結果還真應了我的猜測,剛下車李哥便喚起老林,員工們也規矩地各自忙活,兩人相見把盞言歡,活像一對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李哥說自己也是近兩年才認識的林老板,和我一樣,他同樣欣賞林老板的經商才能,這歌廳也有李哥小部分投資,權當他為友誼買下的單據。如此一來,此前林老板和那片蘆葦地的疑惑也通通解開了。
X在一旁陪著笑臉,她自然是認識李哥的,只是看到身后的跟屁蟲,便溜到蟲子身邊,拍著肩膀:“跟我來。”
她把我安排在包廂等待,我清楚她又要叫來劉蕓,只是暗自琢磨:不至于一見面就給我倆充當僚機吧?X的確喚來了劉蕓,此外還有翠翠,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了。這次的劉蕓沒有排斥,翠翠也不再羞著臉,我察覺出三位女士都換了一臉嚴肅,便知道這消失的一個月里,歌廳攤上事了。
X重新述起事件原委:
上個月中旬,歌廳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揚言要包場一周。那些人身前掛一副大金鏈子,戴著墨鏡,大多剪個寸頭,話語間透出一股痞氣,倒像一群流里流氣的土匪流寇。林老板權當他們是群乳臭未干的小孩,誰想那領頭的竟把林老板拉到一旁,掏出一厚疊紅票子,兩人交換著眼神,露出釋懷的笑來。
收了錢,話就說得開了,那群小流氓很快就占了整個歌廳,包廂里的燈光開始日夜不休地亮著,酒水飲料很快見了底。為了顧好這幫大單,上班時間也調成兩班倒。歌廳上下忙得神思昏倦,卻不見抱怨。他們想著,忙完這一單,林老板該會放個小長假,以往兩年皆是如此。
轉折出現在第二天夜里,彼時的翠翠已下了班,正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宿舍走,那流氓頭子見了便心生歹意,指名道姓要翠翠留下。這些話聽得我怒不可遏,不曾想在我和葉蛋白斗智斗勇的十一月里,歌廳竟催生出這檔子事!
還好有林老板出面制止:“抱歉,本店已經為你們做出很多調整,也請你也體諒一下員工的不易。”
“體諒?行,那林老板這里還有好看的姑娘么?沒有的話我可要砸店了!”
此話一出,周圍的空氣凝滯了,僵持不下的局面一直持續著,最終是劉蕓出面打破:“小哥,你看我行么?”
小流氓上下打量著,狎昵一笑:“當然行!”劉蕓跟著小流氓進了包廂,“把門鎖上,給我來一場Crazy Horse!”
劉蕓從未聽過這種要求,她緊咬著嘴唇,顫著身子:“小哥,我只是個陪酒——”
“還在裝清純,陪酒不就是滿足客人要求的小賤人么?”
劉蕓頓感一陣不忿,胸前堵著一口氣,當即把酒杯摔得粉碎。她想逃離,可那小流氓身手矯健,縱身越過酒桌,便一把抱住劉蕓。她感到自己的腰腹被粗闊的手臂摟住,正緊密收縮著,這恐怖的觸感攀緣上身。她不禁叫出聲來:“X姐,林老板!”,她知道另一只手臂已伸入禁忌之地,化為蟒蛇散出獸性來。
門開了,小流氓當即挨了一腳,捂著紅腫的右眼呻吟著。棉衣伴隨久違的溫暖包裹劉蕓的身體,睜開眼時,只見X那副滿是淚痕的臉頰,眼淚還淌個沒完,混雜著抽噎的聲音:“老林報警了,翠翠也回去了,但外面打架呢,我們不出去,姐姐保護你,姐姐會一直保護你!”
那群小流氓沒再來了,生意又恢復到以前的景象。直到上周警察局來了人,表示有人指控這歌廳聘用童工,還是個黑戶口,必須停業整頓,且要盡快辦理身份證,否則不予開業。
“現在的情況是,老林的KTV快保不住了,為這事,他每天都往那里跑。”
“我知道是我的錯,我已經和林老板提過——”
“打住!你忘啦?劉蕓把你帶來那天晚上我們就看過你身份證了。我估計是那群小流氓干的,誰知道他們什么身份!”
緘默不語的劉蕓開口了,那是近乎哀求的語氣:“那李哥是你朋友吧?我聽說他家很有錢,能不能幫我們說幾句話——就當為了翠翠!我.....不想再失去了。”躊躇片刻,她把雙手疊在我手背上。恍惚間,我回想起趴在課桌上抽泣的她,現在我憋不出一句抱歉,正如彼時的我一樣。門開了,李哥探進頭來,他今天打算讓我們下館子。
餐廳幾乎是滿了座,我們在熙來攘往的人堆里顯得落落難合,畢竟心里有出荒唐事,早噎到面色鐵青,只有李哥和林老板——兩位主事人——在端菜打料的人流里跑趟子,也是等到火鍋上了桌,我們才回過神來,也不需我們起身了。這次飯局的氣氛只可用壓抑來形容,除去兩位主事人插科打諢地劃拳對酒,其余幾人便只顧悶頭扒飯。以至于到了飯局末尾,林老板才停下酒杯,帶著微醺的醉意開口道出:“行了,別愁眉苦臉的,吃飯嘛,要笑著吃才對!嘿,真是個怪事,現在這天底下還有員工為老板擔憂的,看來我這個老板還當對了!”
“畢竟那么大個店,當初你選址的時候我就說過。”
“我知道,這不還有你們李哥嘛,他——”
李哥接了話頭:“放心吧,老林這人我是愿意幫的。所以我的建議,你們先把飯吃安逸,然后我帶你們去個地方,讓你們好好散散心。”
有這話做定心劑,我們才安了心。
我們驅車往翠山方向去,李哥說白蘆葦地和翠山只有一里之隔,真若如此,詩小那次翠山之行怎會望不到這里?正這般想時,停滿推土機和挖掘機的街道把我拉出思緒。這是城西,高樓林立的城西。
不同于白露,初冬的白蘆葦地顯出更大的Middle of nowhere:縱眼望去,已見不到幾處頂著白絮的蘆葦叢,石塔和清水塘倒是依舊,遠處還游蕩著黃牛群,且在穹頂處留有夕陽與晚霞交相輝映著。身臨其境的我們徹底淪陷在荒涼中,云端像棉線無限延長至地平線外,其下是廣袤無垠的荒蕪和原始,我們聽著自然的呼吸,接受她的愛撫,目之所及,皆為她的身軀、子女。
我仿佛回到竇圌,有翠翠、家人和朋友;我回到那片松柏林,建起那座木屋,放聲大唱曾經的歌;或者低吟,低吟那句“我一向言語滔滔,我愛著美麗的云”。
“這里,像竇圌山!”翠翠驚呼著,“我喜歡這里!”
“當然,我李詩一看中的地方不會有錯,老林,帶酒沒?我給那放牛老人拿一瓶。”
“他一直在這里放牛?”
“當然,那老師傅可是人中的強者,一只眼瞎著,又瘸著腿,還在這里放了十幾年的牛!”我們隨李哥下了坡,一路上塵土紛飛,頗有田間少年的范兒。
幾罐生啤催出放牛人的過往:
老人說山下的木板房是兒子租的。老伴走得早,但家里子孫滿堂,且都孝順,時常要回江油城探望他,每次臨走都要勸說幾句:“跟我們去成都吧,您只管下棋喝茶嘮嗑,不說眼睛,就為您這腿,也該讓它歇息了。”我嘛,山豬吃不來細糠,成都那生活我橫豎享受不來,還是覺得在山里放牛舒服。
李哥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惑,向老人問起瞎眼和瘸腿的過去。老人不說話,先抽一口煙桿,再摸向那只瞎眼:“腿嘛,當時要護著我那口子,結果被追上打了一頓,瘸了。”
老人不讓我們對他的故事生起唏噓。他說自己是老了,但還沒入土,盡管回首前塵時總有不甘或遺憾,但那都是過去式。現在的他有牛群,還有經常來此的年輕人,也算是另類的天倫之樂。
絮叨完這些,老人拂去手表上的灰塵,他該把牛群往山下趕了,走時還不忘把藏在蘆葦叢的竹排告訴我們,這是他閑暇時做的,就綁在木樁上。有了它,我們散心就不再僅限于陸地,只是得會游泳,這水塘子的深度目前還是未知。
他們擺弄竹排時,我和李哥坐在草上對飲,我不是酒罐子,一罐下肚就上了臉,微醺著倒在蘆葦桿上,引得李哥直調侃,我清楚他的為人,也不和他置氣,況且還有他一直往我嘴里送的鹵味。只是現在我和劉蕓的關系已成了身邊人繞不開的談資,唯獨李哥的詰問,我不能丟臉,至少不能丟大了。所以挺起身板便朝石塔喊去:“劉蕓,這邊!”,且一直揮著手,還不斷擠眉弄眼,我滿心希望她會回上一句,雖然只有一臉驚愕。
我吃了癟,就得接受李哥的奚落,李詩一同志的嘴雖損,也不忘給我提意見:“你小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憋到嘴邊的話說不出,更別說道歉咯!”
我們又找些話來聊,這次看中了眼前的石塔。李哥率先開口:
“你猜這石塔在這里待了多久?反正我聽老人說至少得有十年,看看,那邊緣的鐵腳架都生銹了,也不知道踩上去會不會掉。所以周游,你從它身上看出了什么?”
“這石塔本就是修在這里蓄水的,別看它像上世紀的產物,也許還真屬于這里。”
“你是說人類的產物屬于自然,還是命中注定?那你這說法還挺有意思嘿!但要我看啊,它更像兩個對立面在沖擊下所衍生的造物,它是自然與人類的衍生物。
促使它們的第一要素,我覺得還是欲望,就像歐洲的白人登上新大陸對印第安土著燒殺搶掠。但你若從另一面看,印第安土著發展到一定階段就絕對不會對外界出手嗎?我想他們至少會拿起武器和那群洋人拼到底。如此往復,你就看得出,無論入侵還是反抗,無非是為了滿足內心那點私欲。當然,這例子不重要,你明白這理就行。”
“可你看,這石塔最終還是抵不過自然的摧殘,遲早得塌。”
“塌就塌唄,你要知道石塔的唯一用處只有蓄水,假如天一直不下雨,那它就只是一個賦予了歲月的人文景觀。你往后瞧,看那些電線桿子,漫山遍野都是電線桿子連著線,這東西能輸電,才是重要的。我們置身于荒原與社會之間,管不了自然和人類的事,當個電線桿子也不算壞。結果你倒好,天天和葉蛋白討論人與自然,別最后沒得出個所以然,還把自己困在暗無天日的豬圈,成了供人消遣的破石塔,那就得不償失咯!”
林老板提議玩游戲,說是增進感情的活動,我們自然沒有意見,這明顯是給我倆準備的,他們仿佛串通好了,都清楚我和李哥走在一起就要扯閑話來消磨時間。總之,商量下來的結果是真心話大冒險,這是很古早的東西,至少在詩小的日子就有玩過,當時的周游必定要對此避而遠之。
我環望四周,想著如此偌大的蘆葦地,若以圍著它跑一圈或拿著竹竿捅蜂窩作為冒險,那就是受罪,所以我愿意把內心世界袒露出來,且僅為了我的朋友們。
“嘿,這石塔也沒那么壞嘛,至少它能證明我們來過。”
“也許我早就是現實主義者了!走吧,老林等著呢。”
游戲開始了,實際的冒險也沒我想的那么夸張,問題倒是一個比一個厲害,我很佩服前幾位能羞著臉把故事講完,那么我也該心照不宣地坦言過往才對。但提問的李哥卻裝了小心思:“周游,請說出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一次經歷,說不出來就準備繞圈子咯!”
此話一出,所有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用余光掃過劉蕓,雖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兒,卻也在余地里閃過一絲彷徨。的確,這問題擺明是沖著我和劉蕓去的,他們相信我會從記憶里抖出劉蕓,劉蕓也微閉雙眼靜待著。但是,我沉默了。那長達一分鐘的沉默里,腦內掀起的風暴里有多少關乎她的記憶我早忘掉了,但它結束時,我還是找出一個折中的答案:“太多了,多到沒有最高級,要說深刻,我就用一首歌來回答吧。”
我習慣性掃過身側,如我所料,劉蕓被這答案驚到瞠目結舌。
“你們愿意的話,可以一起:
怎能忘記舊日時光,
心中能不歡笑;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隨后,朋友們的歌聲逐漸蓋過,除了響起的風笛和弦音,也有劉蕓的合聲。我不再掩飾什么,她再沒了躲閃之意,眼里只有感激,我們彼此都清楚,這是最好的和解,像十年前的音樂課一樣,我們拜自然為師,隨穹頂的云煙或山間的草木,把這首歌傳唱到某處。在我走過的懵懂歲月里,這首歌被唱得爛熟于心,一直唱到現在。它記錄了一個時代,一絲情愫,一個她。
林老板買來鋼鐵桿子,為了杜絕上次小混混的事態,他要在歌廳門前焊鐵欄桿,我不清楚領導們的意見如何,但周邊的商戶只覺得這小伙子受了刺激,精神出了問題。那些鐵欄桿被焊得歪七扭八,活像群祭祀的信徒,卻留了一道大口子,高矮胖瘦都能往里鉆。所有人都叫喚他、揶揄他,卻換來無數次橫眉冷對。他只焊著,火花濺了一地,給牛仔褲留了太多碎洞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