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沒了,我是和他稱兄道弟,但我倆畢竟只是朋友,對他的了解僅是一面之詞,而且他這人很懂得韜光養晦,也許,他還有任何人都察覺不到的另一面呢?”
“好的,你可以離開了。”
我抽起身,往門外走去,卻忽地站定:“警察同志,這案子沒必要查的,你們該關心的是他自殺的原因。”
警察局在紀念碑附近,大門口就是人潮洶涌的街道,今天是平安夜,商家在門面上布置了圣誕裝飾。新年臨近,人人臉上都掛著笑,稚氣未脫的孩童逐在身側,單行道的車流比比皆是,此間,所有聲響輪流沒過我的耳道,在腦中留下一抹祥瑞又竄出身體。這是堪比折磨的安詳,我裹緊圍巾,急步往歌廳走去。
林老板的歌廳還開著,實際上,要沒有李哥那檔子事,這歌廳早在上周就關門大吉了。意外發生后,警察局和上面的人全部投身進來,他們總是以為,李哥跳樓自殺的緣由就是受了某些人的讒言,就是要等著他們出來風光一回。所以在他們開大會的同時,林老板歌廳的糾紛就自然被落在一旁,也是如此,林老板才有了偷摸開業的機會,只是生意實屬慘淡。
但要說李哥跳樓是為了給林老板拖機會,那倒也未必。實際上,沒有誰是案件直接親歷者,警是過路的行人報的,我也只是因他一個電話而成了唯一的間接親歷者。那電話對我來說相當矛盾,但我還是慶幸自己選擇了接聽。接了會給自己帶來痛苦和麻煩;但不接的后果將是而后數十年的悔恨:我竟自私到這般地步,連摯友的遺言都拒之門外。
“周游......能告訴我們那晚的經過嗎?自從李哥走后,老林每天晚上都要守夜,現在都快瘋了,你就當幫——”
“我就想問,能有什么經過?你們那么想知道,那天晚上直接來找我不就好了?這么多天就沒人考慮我的感受?X,不是我說,如果林老板突然告訴你他要自殺,你什么感受?你們再這樣,那我他媽直接和李哥一起死了算逑!”眾人被這瘋話嚇到惶恐不安。
“周游,翠翠還在這呢!”還是劉蕓開口應道。
翠翠縮在劉蕓懷里,緊捂著雙耳,眼角已有了淚花。見此場景,我的感情洪流迸發了,淚如雨注般席卷整個臉龐。我無聲地哭泣、我看到摯友的夙愿被碾在地、我恨自己要當理性的人。
曉風殘月的罅隙間,變故越過一切生命,如宿命般把我扯進世界的浩海中。
平復好心情后,我把那一夜娓娓道來:
把時間推回一周前,彼時的我只得當個苦悶少年,要接受為期一周的加班。原因是上個月的大單導致領導們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來工作室的頻率大幅增加,且每次都要掛上一副平易近人的面貌,這種情況的加持,導致這個月平白無故多了不少事務。上面的原話是:我們管理層要做到時刻兼顧員工們的身體,我們不愿看到楊老先生的悲劇重演。
所以,領導們的安排下來了,公司所有員工必須抽一個小時下樓組織鍛煉,但問題是這期間的工作量不會減少,所以就有了加班。至于這樣做是否能達到效果,就不是我能顧及的了。
總之,在這奇葩的背景下,我被葉蛋白抽中成了中頭彩的主。另外,我所負責的歷史小說因腦子里實在沒多少東西能拿出來用,所以速度可想而知,葉蛋白雖同意換崗,但也明說要把這段時間度過去。我想找人吐槽葉蛋白,但啟子未在加班名單,李哥又在蘆葦地之行后提出休假一周。如此一來,我就只能聽鄉土指導講他庖丁解豬的光輝歲月了。
在第四只豬老兄被鄉土指導剃排骨的夜里,我接到李哥的phone,沒等我開口,他先搶去話頭。我察覺出語氣的異常,詭異的平靜中匿著喪氣,更多是從未有過的癲狂:
“周游......今晚的風可真夠涼快。你在加班?也對,我聽啟子說了,但他更愿意去替你,如果葉蛋白同意的話,你就不用受罪了,還可以出來陪我說說話,對吧?”他旋即開始吟詩,哭聲順著詩尾流出,“夢想你是一條河,而且睡得像一條河!我將死去,再不提及過去和未來;我將墜入水泥與鋼筋的花卉,永不醒來;面對父母,我磕下最后一個響頭,收起內心的愧疚,我祈求!祈求所有的河流都流進我的身體,它們聚在涪江,每天給父母送來安慰:這是詩一......”
“李哥......你怎么了?”
“周游,這詩很爛吧?還向惠特曼借了兩句。”
仔細想來,我和李哥是有幾分相似,可我是個慫蛋,或者叫大多數,因為我總要和環境和解,無論此前如何鄙夷謾罵。可李哥的處世風格卻頗具獨特,在我看來,應該是種種不堪的過往所造就的內心,畸變扭曲的內心。以前家里經常腌泡菜,蘿卜青菜都往壇子里扔,唯獨不會放肉蛋和豆制品。腌過泡菜的都清楚:要么素菜腌一壇,要么葷腥腌一壇,若是兩者混一堆,那上了餐桌就有人要蹙眉板臉。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優秀的腌蘿卜,所以我能拿到一張獎狀,上書:恭喜周游同志榮獲最佳泡菜!但李哥就只能做雞爪或板筋,假如葉蛋白吃了就得連連干嘔。
當然,上述一切并不是調侃李哥,我說過他是我的野哥哥,就沒必要干這無聊事。我只是走了神,原因出在他在電話里給我講的行程,他先說前兩天去成都碰見兩個堂哥,三兄弟聚在飯館聊了許久。兩年未見,大哥已辭去教師,選擇考公并上了岸,年初和女友結了婚,現在只需操勞柴米油鹽,可謂一馬平川;相對的,二哥的經歷就不禁讓人唏噓。考研成功后,他因留學和父母冷戰數月,期間自然有過爭論,且每次都要吵得面紅耳赤。實際上,父母的意愿很簡單:留在本地有個穩定收入是最優解,留學對家庭是個負擔。可二哥卻自嘲道:“咱家是沒有李詩一家有錢,但也不至于留不起學,所以每次吵架他們總會提起你,說你家人傻錢多。”聽到這里,李哥尷尬得緘口無言,幸而大哥在場,幾句搪塞過去,卻也惹得不歡而散。總之,現在的二哥也不算差,至少研究后現代的時間是綽綽有余。
李詩一不打算去成都了,之后的時間便在消遣在旅館里,直到昨天他們組打算野營,他才猛然醒悟,決定參與進來。這事我有耳聞,昨天一直聽他們念叨,已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他們組六個人,卻只點了五個,原因是自打李哥分到這組后,就沒和他們有過交集,自顧自做到現在。所以這不該怪到他們頭上,況且他們也沒有拒絕李哥的央求,還讓多帶些菜去。這是李哥親述的,還一個勁說著謝天謝地。但我以為也不該怪罪李哥,畢竟初見的他還是一個羞澀內斂的男孩。
李哥最終是沒去,只順著街道在江油城走了一天,他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真實的路。那么其中一定要有白蘆葦地,如他所言,下過雨的泥地積成了無數個渾濁的小水潭,要走到石塔邊就得盯著路走,石塔則在雨后的朝霧里蒙了一層霧的繅絲,顯得荒蕪且朦朧,石塔前的人影不出意外是牧牛老人。他很老了,李哥總恍惚到他就是楊老頭,可楊老頭的人生沒他精彩,也不會戴著斗笠和蓑衣在雨中觀石塔。牧牛老人察覺到他的出現,卻只露出殘缺的門牙,瞇著眼笑,給他遞去散白。兩個忘年交什么也不剩了,只有無言的相伴。
李哥又去了曾經的學校、以前的小區以及城東的鋼廠。他的學校依舊是那些景致:林道、大操場、幾棟被賦予歲月的高樓。還添了他沒見過的翻新建筑。他把臉夾在欄桿間,眼前是陌生的場景,他在陌生的景致里凝望已被埋沒的過往。但守門的保安發現了他,這個神思昏亂的陌生男子被驅趕時還對著他笑,所以他總懷疑今天遇見了精神病。
至于老小區,他的確是忘記了。那小區承載了家,但李哥十八歲離家,從此再沒有常住過。按他的話說:我早把世界當家了,以天為鋪,以地為床,多自在!那地方唯一的遺憾只有父母,此外只有冷漠。李哥對著老小區按下了快門,照片里的老人臥在藤椅里抽煙、孩子們在小區里追逐著、兩層樓高的老梧桐還留著幽綠的枝葉。
我沒想到李哥的行程里還有鋼廠,鋼廠被更多人叫作長鋼,大躍進煉鋼鐵時集資建的。我一直以為對他來說,鋼廠只是一個地名、一個區域,一個工人很多、周邊全是低矮平房的片區。這是我的猜想,但他的行動卻與我的猜想相悖。李哥在鋼廠認識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三大五粗的大老爺們兒。一部分為了養家糊口進到里面揀最臟最累的活干;一部分則是享樂主義者,只圖個輕松快活;還有初入社會的小年輕。總之,他和鋼廠的人混得很熟,每次去都要支起幕布放電影、或者拿音箱放歌,更多時候則是和工人們繞鋼廠散步,廠里有發電的冷卻塔,每次路過,他都會抬頭仰望伸向云端的灰霧:
“像不像那電影里的場景?要我看,這就是生活的藝術。”
“藝不藝術不曉得,反正那電影講的是東北,別看都是煉鋼鐵的,人家還有空給女兒做鋼琴呢,咱們......”工人們只能用沉默的對視來回答。李哥不再接話,他知道電影里的大背景是東北下崗潮,同一時期下他所熟知的文學界,詩歌也被時代拋入歷史洪流,那些理想主義的產物和工人一同下崗了。
李哥又講起現在,現在鋼廠周邊的圍墻和公司一樣,上面撒了碎玻璃和鐵絲網,想再從圍墻爬進去是不可能了。李哥站在墻角邊,與臭水溝僅一步之遙,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發現一棵青橘樹,想必是近處的農戶種下的,見四下無人,李哥伸手便是幾個入兜。此時,身后發出一陣悶響,如鋼鐵嗚咽般,他回頭望去,那冷卻塔又升起龐大的灰霧,它裝作烏云融進云端,李哥頓感一陣壓抑涌上心頭,他剝開青橘,酸澀瞬間彌漫整個口腔。
“我估計那戶人家沒怎么管橘子樹。”
“李哥,你今天真的很怪!你人在哪?我馬上來找你。”
“天臺,周游,購物廣場天臺。”
“天臺?李哥......你別......我馬上過來!不對,我給林老板打電話!”
“不用這樣,周游,你現在聽我講完就行了。如果你想看到我碎滿一地的尸體的話,你可以這樣做。”
沒了法,我只得讓鄉土指導給林老板和李哥父母打電話。
我繼續聽李哥講,心里吊著一塊石頭。他說今晚的風大得出奇,天臺的風簡直能把人吹倒。他還要迎風環望四周,先望向城北的公園:那片霓虹燈彩背后,是他童年時常去的公園。
“周游,你現在還去公園嗎?我是很多年沒去了,小時候父母總帶我去,每次都會穿過那片竹林和池園。我呢,最愛踩那水池的石墩子,夏天兩旁還有荷花呢!我不清楚曾在公園給父母許過多少承諾,總之,現在是一個也沒實現,哈哈。
說到父母,我又想到城東的火車站。周游,火車站對你來說代表著什么?我把它看作離別的驛站,那里藏了太多人情時序,你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也許對你有幫助。我天生自負,可能一直是心里藏著一作家夢吧,所以我沒多少朋友,也沒資格被愛情眷顧。所以摯友啦、伴侶啦,都和我干不了惺惺相惜的事。唯一的離別只有父母,唯一的離別只發生在十八歲那年,可就這次唯一,我的父母卻......流了淚。周游你評評理,為什么離別就一定要發生在至親身上?”
李哥的語氣近乎癲狂,我已猜到他如何在天臺自戕:“我猜你在想這姓李的又發什么神經,是的,我李詩一就是個精神病,你信么?放著好好的集體活動不參加,非得一個人在城市亂跑;明明有很多選擇,非得選最扯淡的。沒錯,這就是我。所以你會發現:任何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虛無主義,都他媽扯淡的,我們是現實中活生生的人,終究還是要歸于現實。你說哲學家的思想都成了虛妄?但我親愛的弟弟啊,你總得分清主次吧?我們可以讀叔本華、尼采、李耳甚至弗洛伊德,但誰都不愿過克里斯特蘭的生活吧?是的,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愿意!
所以周游,回到生活中吧,我走之后,把工作小說家辭掉,去做真正的實業。當然,你可以繼續寫那篇小說,你知道的,李哥一直喜歡你的小說。”
至此,李哥的通話結束了,我把屏幕點過很多遍,phone卻只會重復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剛才一直沒接電話的林老板終于打通,里面傳來X的聲音:“喂,周游?”
頭頂仿佛有幾位豬老兄,我被壓得頭眼昏花,氣管被無形的壓力堵得出不了氣,我將窒息于此......
phone傳來一陣聲響,我拿起來看,屏幕上全是李哥的消息,我顫巍著手指點開。頓時,眼淚悄無聲息地迸發出來,沒一點征兆,隨之而來的是浮泛在眼前的詩小:詩小里的小傻個兒、劉蕓、以及那群幼小的身影、鋪滿陽光的水泥路。它們上演著我的小說。
李哥發來的消息里,無一例外,全是小傻個兒的自制漫畫,當時的他只想給名為流云的歌里多添幾段旋律。我不清楚李哥是如何獲取到這老玩意兒的,我只知道,他在WeChat末尾添了一句:這是我的One last sentence,此后你要務實。
“怪我!我早該料到你打電話來是有急事,那天晚上店里很忙,我是唯一有點空閑的人卻犯了這種糊涂!”X自怨自艾道。
“算了,這事誰都沒錯,李哥只是有太多坎坷,一時想不開,把心噎住了。就算要怪罪,也該怪到我頭上,誰讓他的野弟弟是個顢頇的怪人呢?”
我起身將要離開,劉蕓卻突然抓住手臂,我不再驚詫,只是靜待著。她坐起身來,臉色由剛才的憂慮轉為釋懷,莞爾一笑:“謝謝!”
要解釋這聲感謝,得先回到李哥跳樓那晚。我趕到時,現場已被警察圍住,方圓幾里的民眾把現場圍得水泄不通,想要擠入只能給自己來一發二向箔,幸而有林老板一行人在對面招呼我,借此我才能在混亂的人堆里找到歸屬。跳樓后的慘狀給現場周邊染了血跡,部分前排市民被嚇得連聲干嘔。至于我這個特殊的人,又該如何向你們描述摯友隕滅的肉體?
我還是寫出來:李哥大概是頭朝下墜,但與地面接觸的部位卻是脖頸,所以現場中尸體的頭歪了將近九十度,卻沒斷掉,只是脖頸處有條幾厘米深的口子,血就沿著它往外流。此外周圍還灑了灰白且黏糊的腦漿,總之,它們的血腥都讓行人蹙眉咋舌。這些都是我聽來的,因為我到現場時,警察已驗完尸,李哥的尸體也蓋了一層白布,警笛一直響著。有人說,李哥剛墜入地面時的場景更為慘烈:一陣骨骼錯位的脆響后,有人聽到他輕哼一聲,四肢就像失去重量般飄在空中,軟綿綿的。
我沒再聽下去,只用呆滯的雙眼環望四周,圍觀的群眾大多是小年輕和中年人。在漫游的余光里,我瞥見兩幅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對中年夫妻,四五十來歲。丈夫身軀渾圓,臉龐方正;妻子身姿曼妙,與丈夫齊平的身高,圓潤的臉上與丈夫一樣,都掛著驚恐和訝異。他們注意到我,正互相確認著。
這對夫妻把我消失的記憶勾出來了,心底生起一股久違的抗拒致使我想離開,卻被一旁的聲音叫住,他們顯出細若游絲的蒼老。不出所料,那是李哥的父母——一對飽經風霜的中年夫婦,兩頭寫滿滄桑的青絲銀發。
“你是周游吧?我們......老聽詩一提起你。”
“是我,叔叔阿姨,你們節哀!”
這話像雷鳴般讓他們怔在原地,我察覺到眼中閃過的悲切,一時便慌了頭。
“我們,只是來替詩一完成遺愿的。”老婦人把一本裹著報紙的東西交到手上后便攙扶著離開了,這場景讓我有些似曾相識。
我預感到報紙下的東西,手卻在撒潑中撕開它,我知道,它是李哥最后的饋贈——小傻個兒的自制漫畫。我望向劉蕓,她被這突兀的哭泣嚇到,眼神飄忽不定:“周游?”
“劉蕓,也許......我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