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蕓蕓爾爾
- 煙嶼Yu
- 3378字
- 2024-05-23 12:41:34
白露一過,氣溫便開始驟降,不比去年山間的葉落烏啼,城市的生活自然要讓秋的氣息來得更緩,走在街上只可見到兩旁的楓葉和梧桐把街道染得黃艷,偶有幾片落葉飄在空中,隨后在麥冬叢的泥土里化為養料。
距上次聊天已過去一周多時間,期間自然有所交集,雖沒有很頻繁,但每次沿河道散步時,翠翠都要刻意提起歌廳,和至今還未緩和的劉蕓。我清楚翠翠的用意,所以在昨天,我勉強答應了她,那時的她很是有趣:長舒口氣,許久才轉過頭來,臉上堆滿淺淡的笑,眼里滿是歡欣。翠翠對此臧否道:“恭喜你,又往前走了一步,雖然是我推著你走。”于此,我就不好解釋了。
如前所言,歌廳開在新建的購物廣場里,只在晚上營業,所以她們的休息時間是充裕的。平心而論,當親眼見到時,我的確在內心暗自感嘆:占地真夠大的,僅門面就占了六個,更別提排得緊密的格子間。這老板還富有創新精神,劃出一片區域建了舞池和吧臺,,把歌廳和酒吧結合在一起,裝潢出老上海的風格,倒有點取長補短的意思。且經常搞些迎合當下的活動,他的原話是:“要給生活添點情趣!”
這老板我見過了,林姓,典型的古惑仔形象,頭發燙得蓬松,眼眉處戴一副大方框眼鏡,穿著是一身工業風。出人意料的是,這人給我的印象并不壞,雖在言談舉止中顯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兒,但談到生意和店面經營,他的觀點卻讓我耳目一新。這位剛進而立的老板,十八歲便輟學進到社會,摸爬滾打十二年,社會把他的嘴皮子和腦瓜子磨成如今的生意熟手。
我在歌房和他聊了挺久,他說這幾十個陪酒里,自己看重的也就寥寥數幾,劉蕓算一個,剩下的就是些陌生的名字,其中還有個特殊的名字:X。
她已越過陪酒的地位,成了林老板最器重的人,提起她,林老板的語氣便沉重起來:兩年前,給歌廳選址的林老板在購物廣場工地旁遇見她,彼時的廣場還未建成,她也就是工地里不堪其用的小工,即便是小工,對一個身軀羸弱的女子來說,也是不小的挑戰。
林老板記憶里的X留在那個滯雨凝云的傍晚,兩個不同困境的青年僅在某一瞬的余光里瞥到彼此,命運便把這兩個靈魂交織在一起。林老板眼中的X塵土飛揚,那件橘紅色短袖已洗得發黃,卻也在背后沾了密密麻麻的泥點子,鞋褲似在泥潭里泡過,已辨不清本身的顏色,灰頭土臉的,只在那塊厚重的劉海里才隱約看出一雙稍有靈動的眼睛。
兩人對望許久,X那只干涸得泛起白皮的嘴巴有了反應,嘶啞的聲音至今還留在林老板的記憶里:“有事嗎?”
“沒事,我準備開店,來這邊選址。”
“哦,什么店?”
“KTV。”
這個回答在X心海中泛起水花,她趕忙毛遂自薦:“老板,陪酒還招嗎?我今年才二十一,在老家啥活都干,身材......身材也蠻好的,不信你摸摸看?”
林老板被這番話驚得連連退步,隨后的景象卻藏進他空洞的記憶里,至死難離:那雙被劉海遮住的眸子是他從未見過的凄美,那眼神里包裹的純情和朦朧,一如浮泛于空的細雨塵煙,一絲絲游進他的腦海,使他的精神美美饜足,也讓他連聲同意。
我不禁問起X的過往,林老板卻在眼鏡后甩出冷厲的眼神,他要我自個兒去問,畢竟是不愿意談及這個特殊員工。
等待X的空隙中,我開始琢磨林老板是如何在得知我身份的情況下還對我暢所欲言,總不能為個優秀員工的老同學就如此相待吧,況且還是鬧掰的。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還伴有柔美的女聲,門開后,又是一個高我一頭的女生:“你好——竟然是你?”
如我所見,這正是車站門口那個女生,和那天一樣的裝扮,耳垂的風鈴耳飾依舊能發出清越的鈴聲,那雙眼睛也著實好看,只是換了和劉蕓一樣的黑裙,且不見那個幼小的孩子。
我們尷尬地對視,仿佛窺見了彼此的隱私,但實際上只有X的隱私闖進我的眼簾。我不得不找些話來說:“對了,你和劉蕓是同事吧?還有翠翠?”
她卻倏地攥緊我的雙臂,開始歇斯底里:“我不管你是誰,但要敢把孩子的事說出去,我弄死你!”
我不確定她說的是否當真,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會在林老板跟前弄我。見她消了火,我趕忙縮進角落。可她見了這番場面,又內斂說道:“算了,你知道就好,說吧,找我干嘛?”
我們聊起劉蕓和翠翠,X表示自己和她們很聊得來,且和劉蕓一樣,都把翠翠當親妹照顧,盡管不清楚她的身世,但想到自己難堪的過往,又打心底喜歡這個女孩。如今她口中的哥哥就在身旁,大概已暗自琢磨起翠翠的身世了。
X的過往是我需要的,它也許是個不錯的人物模板,作為交換,我便將翠翠父母舉家搬遷的經過全數抖落出來,彼此也定下個不得外露的圭臬。
我們溜出歌廳,驅車前往一片白蘆葦地。白蘆葦我是很喜歡的,特別要等到仲春末尾的蘆葦花開,漫山遍野全成白茫茫一片,越過高出幾個頭的蘆葦叢,還能看到一片清水塘,這水在平日青里透藍,到了晴天便成為一面鏡子,一切景物的浮動都成了水鏡的倒影,圍水而建的灰石塔坐立在水潭中央,它仿佛裝滿歲月的沉寂與滄桑,正不斷從窗口往外散。總之這片蘆葦地是真實存在的,可不是我前文的胡謅。
至于X知曉這地方的原因,我就不清楚了,它在江油城的存在等同于零,只是數年前李哥帶我去過一次。如今再度踏上,心中多少是有些懷念,雁群飛過頭頂,伴著遠處的放牛聲,X開始講述:
把時間推回2018,彼時剛成年的X正經歷人生最大的變故,不同于走向考場的大多數,她結婚了。
現在的X云淡風輕地講述著,她的確是解脫了,她總說別羨慕那些極少數,這里面也有比大多數更凄慘的,而她就算一個。
X生長于北川西部的山區,父親一直陪她走到十八歲,這期間還有老人們、孩子們。家里的老人連同父輩的思想陳舊且迂腐,弟弟自打出生就有問題,一大家子拖家帶口翻過大山進到縣城,得到的診斷結果卻是遺傳性小兒麻痹。據X回憶,當時得知這消息的母親已把手掐在自己脖頸上,她需在命運的囹圄里懺悔。后來的時日,X斷斷續續念完了小學和初中,停過兩年學,原因是自己的學費成了弟弟的治療費,也就是這兩個年頭,她接連經歷了人生幾個細小的變故——08年汶川地震、09年母親墜崖......
關于汶川地震,我想還是不該一口帶過,畢竟那段時期的經歷都是觸目驚心的真實,后來在書中看到的圖片和文字都給我以心靈的沖擊。她生在北川縣境內,也該看到城內末日般的毀壞,如若再目睹北川中學廢墟間斜立的升旗桿,就該知道廢墟下是如何慘烈的景象。
她講到十八歲前夕,即便家中的變故接踵而至,但山野還是將她生養到花季,此時的少女只清楚一件事——逃離。她知道進了十八歲就會成為弟弟治病的資本,多年前母親的墜崖也應證了女性在未開化的村落只會淪為交易的產物。所以她要逃,就在結婚前夜。
可最終是沒逃掉,還在婚禮當晚被印上村婦的印記,可要我說,那該叫玷污。
日子一天天流過,她的印記逐漸在風月里生長起來,那些日子里的X往樓頂一坐就是一整天,弟弟則每天都要上來,她隨意讓弟弟撫摸孩子,或者任由他把孩子逗得笑個沒完。偶爾問起弟弟,竟得到一個——姐姐真好,姐姐要開心,要和我一樣開心——的回答,如此看來弟弟的病還是沒好。
“弟弟的名字我早忘了,連自己的本名也忘得干凈,我這名字是來江油時改的。”
“你怎么逃出來的?”
X有些百感交集,手中的蘆葦已被搓得草絮翻飛:“二零年,我遇到一個阿姨,當時我去縣城看地震遺址,她也在那中學門前。可能是買了奶粉,她發了問,我倆東一嘴西一句聊過后,她便決定接我來江油城,怎么說呢,感覺還挺奇妙的!”
隨即她拿起phone翻出照片,我反復看過,越看越覺著像某個人,某個曾見過的人。我到記憶深處翻找,隨即把目標鎖在我小說中的時間段——詩小第四年——那是S的母親。
“她和你聊過嗎?”
“當然,她說自己就是江油本地人,女兒也和我差不多大呢!”
在我再三的懇求下,消失多年的S總算浮出水面,盡管只是細枝末節,大多還是她母親的經歷。
大抵是S在詩小的遭遇,S母親在暑假前便辭了工作,火急火燎趕回江油,過了六月便帶走了S。在那個夏天,S母親接連完成了和平離婚、搬離出川以及分得撫養權,且每個月還有丈夫打來的撫養費。我不理解她大費周章搞這一出是為了什么,但聽X的講述,S母親并不后悔當初的選擇。現在母女倆定居在江蘇,哪個城市不得而知;現在的S母親開了店,當起小老板的她應該不需要那點撫養費了。
“感覺......人生就是不斷奔赴的離別,但有些又來得倉促,一句再見都成了奢望。”
X驚詫于我的抒情,緊抱臂膀接連退步:“大小伙子感慨什么人生呢?肉麻死了,要我說就得好好活!”
我傻笑著,仿佛回到小時候,隨即突兀問起那孩子的藏身之所,X給出的回答是讓一對空巢老人幫忙照看,好嘛,還算正常,沒上演一出現實版的《何以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