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正處于左右為難的境地,起因得從上周遇見李哥時說起。和李哥的再度邂逅也有兩個多月的間隔,但實際情況是他在人群中認出,并主動叫住了我。當時他正拿著被我撕碎的小說本晃在眼前:
“周游,這是你的吧,你以前不一直在我跟前念叨這篇小說嗎?怎么,發多大的火要把寫了這么久的東西這樣蹂躪?我可是在垃圾桶里翻出來的。”
“垃圾桶?”
“別多想,那天晚上我一直跟在后面,你光顧著發火,肯定沒心思管周圍吧。”
這些話聽得我面紅耳赤,無數人群流過我的身邊,無數聲響敲擊我的耳膜,自己卻愈發迷瞪,我迷離的眼神掃過李哥上下,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李哥見狀,便把話題引開,他打算讓我在這段時間把小說刪改一番后向出版社投稿。仔細想來也是,無論如何,小說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不能為了某個人就把它掐死腹中。
這過程持續了兩天一夜,期間還順帶了解了李哥的工作,如今的他在一家新開的公司里當工作小說家。這公司算不上大,但是個分公司,頭上的總公司是圈子里人盡皆知的大品牌,旗下的小程序用戶和瀏覽量只能用萬作為計量單位。
聽他講得天花亂墜的我不禁笑出聲來:“得了吧李哥,照你這么說,那這公司的員工不都發大財了?可實際情況呢?”
他聽后自嘲般笑著:“我知道的,但你總得接受,因為現實就是這樣的。”
出版社的編輯分了很多種,負責《符號》的是一個圓頭圓腦、身材矮小,走起路來要把地板擦得很響,且留著一片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我的印象里,從初見那天伊始,手里便永遠有一副文件夾,且夾了幾個皺巴本子。這人操著一口熟練的閩南話,剛見面就悄聲抱怨:“哎喲,怎么又系新人來的?我一個快系習的人難道還要處理這些小屁孩的幼技玩意嗎?”
我聽下來的感覺是,這個小個子男人對青年寫的東西很不友好,認為都是些驕稚的泛泛之談,那么我的小說大概率也蓋棺定論了。
如我所料,第二天這個閩南編輯找到我,小說本隨手丟在茶桌上,便翹起二郎腿:“兩個問題:沒中心、沒架構、故事線不明確;節奏亂、人物塑造單調、風格雜亂無章。審核結果不予通過!”
我早料到是這種回復,但還是蓋不住心中的傲氣:“感謝老師指點,打擾了。但我想這該是六個問題吧?”
頓時,閩南編輯的臉上便生起慍怒,那張圓臉扭成一團巨大的麻糍。
“抱歉,先生貴姓?盡管咱們沒再見的機會了,但我是抱著求知的態度詢問的?!?
“算了小弟,沒必要了,咱倆再見的唯一可能只有你入職工作小說家,然后在年會上碰巧見面,不過概率也不大。慢走不送!”
其后的發展只能用戲劇化來形容,我真如那編輯所言,得到入職工作小說家的機會。當時我正和李哥走在路上,面面相覷之際,出版社的電話打來,那頭傳來中年婦女的聲音:“周游先生,經過責任編輯的二次審核,我們可以考慮出版你的小說,但前提是必須為分公司工作十個月,且在年底的公司評選中獲得最佳員工,得到公司領導的認可書后,我們將免費出版你的《符號》?!?
對于這種條件,我自然是百般抗拒,明眼人都瞧得見出版社的目的,可李哥卻和我聊起竇圌山的生活。借此機會,我也把做過的三個斷了續的夢境全盤托出,它們的記憶竟在我腦中印得涇渭分明。
李哥聽后便當起周公給我解夢:“你這三個夢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夢,盡管它們的環境和發展大不相同,但全是你的內心的影射。你說夢里有一個來自周圍的所有異性的結合體,又遇到了翠翠,可她們的行為和反應都凸顯怪誕?哈哈,那是必然的,因為那壓根就不是真正的她們,而是你內心深處的她們。
周游,三個夢境早就把答案告訴你了:你想找回翠翠、想和劉蕓邂逅、想讓記憶里所有的異性永遠在你身邊。說白了,你想接受欲望的洗禮?!?
我不否認李哥的結論,還順帶和他聊起“接受計劃”,把四個結論再給他論述了一遍。李哥聽得很是激動,還不時對我的結論表示肯定。
“不錯,沒想到啊周游,被人打了腦袋反而還開竅了?”李哥開著玩笑,“不過這論點還可以接著論下去。我來做個假設,你最終選擇接受欲望,就像下山來到江油城,這樣一來,你就進入了現實,那么你將看到很多正常的現象?!?
“何為正常?難道是我在江油城看到的一切?”
“哈哈,周游,你是在定義正常嗎?OK,如果要定義正常,那我先問問你如何定義良欲和惡欲?促使翠翠來到江油城的心思為惡,還是小說里的S以陀螺交換友情為良?很抱歉戳破你小說的表層,但那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你該想的是:如何定義?
我想那該是很難的,事實上很多學界泰斗耗盡一生做下的定義在其后的歲月里也要化為泡影。喬治奧威爾就說過:一切關鍵就在于必須承認一加一等于二。但現實情況是這個事實就要被扭曲篡改,像現在的人鼓吹蜀后主和隋煬帝,但誰也不是從三國和隋末穿越過來的。”
“那不定義的情況下,又怎么肯定這些現象的正常?”
李哥站定腳步,沉默片刻后:“你的第三個結論我很認同,規則的確能讓人進到局限內,在當前看來,它就是正常的。這些規則和正常的現象會讓你覺得世界很荒誕,而荒誕即世界本質?!?
我有些郁郁寡歡:“這么悲觀嗎?”
“不是悲觀,是現實!”李哥決定帶我去體育館。
我們乘車來到體育館田徑場,有足球隊和一些學生在踢球訓練,一鐵框足球被一次次以完美的弧線射進球門,或者互相傳球、踢高球、拉球,總之隊員和學生都顯出悠閑來。
“周游,你說一場足球比賽下來,誰最難受?”
“唔......輸球的隊員和支持他們的觀眾吧?!?
“錯,是足球?!边@回答不禁讓我笑出聲來,“很幽默的回答是吧?但你代入足球的立場就不會這樣認為了。”
我收起笑臉:“是的,很多時候我們都像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壞了就扔掉。”
“那如果一直踢不壞呢?”李哥轉頭望向我,眼神試探著。
我以沉默回應李哥。
“至少你可以體驗一把真正的小說家,或者當個不會壞的足球,把周遭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以后寫回憶錄還不用擔心素材問題。”
至此,我有了新身份——工作小說家。
公司坐落在鋼鐵森林里,說明白點就是城市中心。入職第一天的我要一路西行,一直走到翠山腳下的高樓林里,然后在滿是面具的人群里尋東問西,幸運的話,可以踩著時間抵達,不至于被保安攔在門外。按高度來看,公司的樓層該是江油城里數一數二的,且白日的街道車流稀疏,行人更是不在話下。
我在圍墻邊等待李哥,他可以先帶我認識同宿舍的楊老頭和啟子。但我要說,公司在分宿舍這方面完全不拘小節,僅在乎性別之分,其余的老少和階層仿佛是不存在。關乎這點,領導們的指示是:為了讓全體員工意識到自己是大集體的一部分,在住宿方面,除去必要的分隔,本公司會盡全力讓各位的關系進一步融洽。
我不敢茍同領導們的做法,他們不會知道年齡的鴻溝會造成溝通和理解的偏差;但也不敢反對,這是領導的安排,作為員工,理應有為領導排憂解難的職責。現在該聊聊我的兩位新室友:
楊老頭翻過八月就是耳順之年了,可要按職業壽命來算,今年的楊老頭還正是當打之年,他在木板床上翻過身,嘴里直念叨:“才三十年,可都三十年咯!”。把時間推回開頭,楊老頭以歸來的朝陽入職公司的保安,往那亭子一站就是三十年,期間的調動接踵而至,輾轉數次后終于消停,便在江油城里安定下來??梢獑柶鹌奘襾?,楊老頭只會板著臉,狠狠答著不知道,或者死了、丟了、離婚了之類的話。我認為他是有家室的,只是長年累月的調動讓他連自己的家室也忘掉了,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彼此便立下個不成文的規矩:嚴禁在楊老頭跟前提起家室。
想到日后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見到楊老頭,我便先熟悉另一位。和我一樣,啟子也在公司里擔任工作小說家的職位,可見這個行當在當前社會還是占據很大地位的。李哥把我帶到崗位上,這樣便能在工作中熟悉啟子。
至于我的領導,初見時便下意識想到那個閩南編輯,只不過她是Promax,軀體要比前一位健碩許多,個頭甚至比李哥還高。約莫四十的年紀卻有著二十歲未出閣的小姐脾氣,加之那副方框眼鏡和過耳的短發,讓人莫名感到怪異。我暫且稱她為葉蛋白,原因是她姓葉,身材和長相神似蛋白質女王。
葉蛋白把我領到工作室后,便拿起喇叭開始介紹:“先停筆了,都停了??!今天有新人加入咱們,名字叫周游,人家可是出版社介紹來的哦!大家以后叫他小周,要和氣待人,團結友愛?。 闭f完便匆匆回了辦公室。
我被分在啟子身邊,沒等我坐下,他便開口笑道:“新人啊,今年多大了?什么學歷?知道這是干嘛的不?”
這人也戴個眼鏡,年齡和我相仿,幾根頭發梳得油亮,一臉文縐縐的樣兒,語氣卻似冷嘲熱諷。見我不懂行情,便架起腿腳旋轉輪椅:“告訴你吧小子,別把咱公司當作你作家夢的溫室,也別把咱們當成你的墊腳石,在這里你就是大多數,大多數談不了不切實際的理想,他們的理想只有Money,他們的工作只為世人增添樂子,大伙說是不是?”
隨后的工作室有了短暫的快活,它們漂浮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它們來自蟻穴或蜂巢,又匆匆消逝在死寂的空曠中。
晚上,我和李哥在公司周邊散心,此時的街道又和城東一樣,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唯獨的奇特是這些人群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臉上帶了半幅甚至整幅的面具,樣式繁多且色彩紛雜,我們仿佛誤入了某個中古小國。李哥倒習慣了,他解釋說城東的居民是這樣的,不過這不重要,裝扮是自個的事,怎么開心怎么來嘛!
城東還有個怪誕的存在——賣愛情的商場和超市。起初聽到啟子提起這地方時我便滿臉置疑,后來李哥才捧腹解釋這地方不過是他夸張的說法罷了,那只是可以租借伴侶的禮物店而已。至于這話的真實性,還有待考究。
盡管時常斗嘴,我和啟子的關系倒也沒想象中壞。偶爾的,我們三個還會出門聚餐,也會給宿舍的楊老頭留一份,總之,這公司的生活還算不錯。但在翠翠和劉蕓的關系上,彼此還隔著南極的冰川,也是耗到盛夏的尾巴,即將進到蕭瑟的九月時,翠翠這層才逐漸化開。
實際上,自從我進到公司,翠翠便一直等在空閑時間:有時是下班后的十幾分鐘,有時則是一整天的假期。所以總會在傍晚的人堆外看到她綽約的身影,起初的我總要躲著她,原因倒沒那么小氣,只是畏縮著避之不及的尷尬,更別說聊天了。不過這情形持續上演著,自己也慢慢釋懷了,最終還是自個兒去和翠翠道歉,倒省了一筆禮物錢。
歌廳是無可避免的話題,盡管有些拘束,但在我接連不斷的鼓勵下,翠翠還是開口道出那一夜:她說一切責任都要歸咎到她身上。當時從圖書館偷溜出去的前幾秒還在心底糾結著,即便如此,華燈初上的繁華夜景還是讓這個湘西女孩再次感受到城市的魅力。此前的她已把行程重復了無數遍,以至于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翠翠的眼神逐漸迷離起來。她坦言說:“現在回想起來也覺著奇妙,站在高樓包裹的城市中央,像夢一樣!”,如若這般說來,翠翠能在夜里遇見劉蕓也算萬幸,我是聽過深夜的女孩被小混混逼到墻角凌辱的事,且同樣是紀念碑那旮旯,當時聽得我又驚又疑。
說回翠翠,她和劉蕓的相遇也有些戲劇化。當時她坐在街道的長椅上,手捧著KFC的冰品,一個勁兒吃個不停,嘴角的奶油已把她糊成白貓,鼻頭的白點則更為顯眼,所以周圍的行人時不時要投來詫異的眼光,如此也就引來了劉蕓。大約是閑來無事,劉蕓便蹲在身前詢問,也就問到翠翠的名字和來由,彼此交流幾番后,雙方都被驚住,翠翠不敢相信小說中的人物竟突破壁壘來到身邊。至于帶到歌廳的緣由,實際是翠翠的糾纏,此前的劉蕓從未見過這樣靈氣的女孩——走在身前,晃悠著像只灰白的奶牛貓,又穿著白衫,眼眸深處似有些匿于山野的靈光,便破天荒決定把翠翠留在身邊。
“周游,你別怪劉蕓姐姐了,人家心可好嘞,在KTV很照顧我,平日里人多或怪脾氣的房間都不讓我進、還陪我逛街聊天、還給我買沒看過的書、有時候還講你小時候的糗事呢。我覺得,劉蕓姐姐就是最好的!”
“是嗎,還買書?”我羞愧到沒再接話,再回想那夜的自己像只瘋狗般亂吠,霎時發覺此前的經歷都大寫著荒唐。
我們沿著林道一直走到三岔河邊,翠翠仿佛是沒變過,一路上絮叨個沒完,不過現在的我倒有心思慢慢聆聽,盡管只是日常的工作和生活,翠翠也能講得繪聲繪色,聽完至少會在心里留下平淡和充實;翠翠還喜歡摘些沒見過的樹葉和野花,她說自己也有個小本本,空閑里寫點日記或貼些摘來的綠植。這樣的散步順帶把時間也打發過去倒也不錯,只是她始終沒再提起那篇小說。
“周游,你還記得我在山上說過要在江油城尋找讀書原因的事嗎?”
“啊,怎么樣,找到答案了嗎?”
翠翠側過臉苦笑著:“嗯......周游,你說這世界真的公平嗎?”
此時,河邊的爭執聲打斷了翠翠,待我們走到近處才發現,其中一人正是看門的楊老頭,他正和一個高他一頭的老貝雷帽爭得面紅耳赤,起因是雙方的魚線纏在一起,而老貝雷帽又像個老教師,自然要當個理中客。我實在沒眼看,幾步上前把他拉出人群,幾番解釋后才得以脫身。
楊老頭卻仍不服氣,一邊罵著還吐唾沫。也是待他冷靜下來,我才開始介紹彼此。楊老頭的反應很是有趣,他先上下打量翠翠,而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臉上,交換的眼神里明示著:你這小子可以啊,交個這么水靈的姑娘。
隨后楊老頭自顧自講起他的三十年,從九三年進到這公司,而后的四處奔波:跑遍華北平原、到過東北三省、在天安門前看過升旗、也在陜北高原的窯洞里做過大鍋飯......他談笑風生地講述自己的過往,到興頭處還要緊閉著嘴做出夸張的神情,不過每次講完后都要抽很多支“黃鶴樓”香煙,楊老頭的荷包里裝滿了“黃鶴樓”,他說自己的故鄉就有黃鶴樓,五層高的樓體裝潢得古樸又氣派,自己在武漢的前三十年里天天都看,現在就只能在煙盒上看幾眼了。
“楊爺爺,你也覺得世界不公平吧?”
“公平?這都是命!”
“實際上,所謂命運和公平都不過是平原上的山巒、山巒中的草木。”不顧翠翠的疑惑,我插嘴道,“我先明說,世界不存在公平一說;其次,命運也在無形中把人往不同的方向推,最終的境遇是好是壞、是生是死,命運全然不顧。它們能依存至今的唯一根由,也正如你所看到的——”
翠翠愈加失意:“說白了就是增添社會多樣性唄!”
“盡管如此,還是要愛命運不是?史鐵生的《我的輪椅》你是看過的,想想他是如何看待命運施加的桎梏的?”
楊老頭也釋然笑著:“娃娃,要知道我老楊的前十年是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還得把斗私批修磨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你看,還不是慢慢過來了!”
這些話把翠翠的心結解開了,她也把得知的原因全盤托出。這是無所觸及的高塔衍生出的圍墻,翠翠就理所應當被隔在墻外,如果要問始作俑者,那就不是我們能涉足的界域了,我能做的只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