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蕓蕓爾爾
- 煙嶼Yu
- 5145字
- 2024-05-21 22:38:01
李哥在木屋住了一周便下了山,所以五月剩下的大半個月里,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去。我繼續(xù)把自己代入到翠翠父母身上,卻始終想不明白他們的選擇。相較之下,E的生活就輕松多了,她在我的推薦下認(rèn)識了后山的老陳,經(jīng)常往后山去,一待就是一整天,在那里抓雞逗狗,還鉆進(jìn)菜地摘些時令蔬果,遇上下雨天的E就更興奮了,她可以在山雨里聽老陳講我的軼事。總之,她是沒完沒了地享受山野生活。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五月末尾,我的夢多起來了,且開始期待黑夜的到來,那樣便可以沉浸在夢的安逸里,我可以在里面遇見很多人,以彌補過往的遺憾。
沉默的夜,它的起點是建在大河邊的大市場,我們走在路上,聽見兩旁的杉葉被風(fēng)吹得蕭瑟,只覺著這風(fēng)該是大得出奇,在即將被葉片蒙住的眼眸里,我隱隱察覺到終點的存在。
是的,快到了。可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這斷了續(xù)的夢境要把我們領(lǐng)向何處,只是往前走著,內(nèi)心卻是愈發(fā)緊張,仿佛要奔赴一場惡戰(zhàn)。夜的終點是群山環(huán)抱的山腳,仰頭望去是起了霧氣的一片墨綠,在這與世隔絕的紅杉林里,我見到一座磚瓦房,漆黑的涂料刷遍房屋的每個角落,沒有陽臺卻在房門兩側(cè)裝了兩扇小窗,杉木窗欞已染了潮,顯出的黑把這房子襯得更為腐朽,天花板還裝有幾塊玻璃瓦,稱之為天窗。與上次在無名山上見到的木屋不同,它的內(nèi)里一應(yīng)俱全,分為兩室一廳,都配備最完美的家具,兩個臥室里還裝有氛圍燈,奇異的燈光交替閃爍。
我佇立在泥地,心里犯起嘀咕:至少在夢里可以確定,這房子不該是我的,也許該繞過它,爬上后面那座大山才對......正想時,她和翠翠便動身往這黑房子走去,我趕忙上前攔住,想和她們解釋。可就一瞬,她們便湊了上來,我能清楚感知到,我們的距離是零,察覺到彼此的鼻翼互相貼合,聽到彼此的呼吸疊在一起。幾秒過去,羞澀在心頭生起,我往后退去,雙目緊閉:“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可她們表示疑惑,還泛起笑意,緊接著穿過我的身體,硬生生進(jìn)到黑房子里。
恍惚間,我反應(yīng)過來,這是夢境。剛才的瞬間,我坐了一趟意識流的列車,車窗外是她們連環(huán)閃爍的臉龐,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出了幻影,成了一個個在臉上映出無數(shù)個圓圈的綽約的身影。現(xiàn)在,車窗沒了畫面,只呈出無信號的灰白,這趟列車逐漸收縮,成了一個透明的密封袋,我被它緊密包裹著,連呼吸都成了奢侈!
“你好哇,周游!”隨著背后的呼喊,密封袋在瞬間爆開,成了無數(shù)個往四周散去的流體。
“我在,你是?”
“我是一身漆黑的磚瓦房啊!”
我轉(zhuǎn)過身去,才知道自己要在夢里面對一個會說話的黑房子,它拿兩根煙囪當(dāng)眼睛,木門則成了它的嘴,發(fā)出悶沉的聲音:“周游,我是夢的終點,想進(jìn)到里面來嗎?”
我搖頭表示拒絕:“我在現(xiàn)實里活得好好的,不需要在乎這個無聊的夢境會通往何處,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自己一刀回到現(xiàn)實。”
“是的,當(dāng)然,你可以這樣做,但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期盼著進(jìn)到這里面來,因為我是你的內(nèi)心啊!”它說得愈發(fā)激動,“你的行為在證明一切,你必須進(jìn)到我的身體中,然后你會看到向下延伸的螺旋樓梯、六角形的蜂巢、蜂巢里躺著你最在意的兩個女孩,或者是三個?四個?然后你會像發(fā)了瘋般對著我謾罵,不過我可以接受你的謾罵,但你出不去了,你要在我的身體里待上一輩子!愿意嗎,周游?”
“瘋子!”
“是的,我是瘋子,瘋子是周游呀!”它在笑,兩根煙囪彎得像石拱橋,“算了,我再讓你看一眼吧。”
黑房子第一層的石磚和木頭開始脫落,揚起的塵土背后,兩扇落地窗映入眼簾,窗戶背后,她們?nèi)沓嗦悖稍诖采仙κ着恕?
“雜碎!”我向黑房子啐了一口,一腳踢開房門,沖進(jìn)這所謂的終點。
......我確實看到它所描述的一切,切身體會到現(xiàn)實被夢境割裂的奇異感:沒有一點疼痛,卻在心里留下一大片空白,有的地方還吊著殘碎,飄蕩著很不是滋味。
然后,我從夢中驚醒,在冒著冷汗的夏夜里,坐在竹席上聽電扇吹出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
六月的雨水開始多起來了,與之相應(yīng)的還有小吃攤的生意。我不意外,反倒開始釋懷:感謝這些雨水把我從怪誕的夢境里拉出來,否則我會因那逝去的過往患上精神失常,到時候就只能在精神病院渾渾噩噩地磨日子了。所以三天兩頭的夜雨聲就成了我入睡的催眠曲,且由于忙碌,夜里的夢幾乎不存在了,長此以往,竟連E也開始夸贊我的精神狀態(tài)。要知道她在上個月是見了我就會開始揶揄調(diào)侃,仿佛我不是他的房東而是弟弟。
總之,關(guān)于E,這個來路不明的租客,曾經(jīng)的奇女子,大我兩歲的怪姐姐,現(xiàn)在仍在我身畔。在圍滿小吃攤的人群間,我總能找到她在草地曬太陽的身影,我的思緒開始飄搖:此前,我總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人在經(jīng)歷離別,逆來順受般忍受它附帶的一切痛苦,但若翻開記憶,便會驚訝到失聲,那是每次離別和時間的罅隙里都閃現(xiàn)過的身影,她和我一樣,在臉上寫滿憂愁,卻總在身前換上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李哥離開后,我和E的關(guān)系逐漸模糊,此前我和她只保留在主顧之間,絕無向外延伸的機會,李哥的到來讓她順理成章當(dāng)了回姐姐,在她笑靨如花的臉頰下,我隱約記得她紅了臉。現(xiàn)在,我在嘈雜的音樂和喧囂的人聲里向她喊去:“喂,你是我朋友吧?”
E慢悠悠舒展完身體,卻在一瞬回頭:“是啊,我們都一塊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了!”
“不當(dāng)姐姐了?”
“你愿意嗎?”在被陽光鋪滿的臉上,E似乎揚起了嘴角。
我本以為生活會以這樣平淡的方式延續(xù)下去,匆匆碌碌,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這是六十歲的思想,卻配著我二十歲的身體,所以很多轉(zhuǎn)折要像浪潮般涌來,我就只能緊閉雙眼,擁抱一切。
七月上旬某天,又是E敲響我的房門,當(dāng)時我剛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正躺在床上吹電扇。沒等我反應(yīng),她便往屋里走,在窗戶邊坐下,我沒聽見以往的叫喚,便覺察出什么,坐起身來:“怎么了?”
E沒了往日歡騰的架勢,只溫柔地笑著:“沒什么。對了,咱倆第一次見面也是這個時間吧?傍晚的天,沒有晚霞和夕陽,那時冬天,可你卻沒感覺似的,叉腰頂胯站在那里,像地主家的傻兒子,哈哈!想起來了,去年十一月?唔......時間好快啊!”她拿起桌上的小說本,“當(dāng)時我還一直笑你這小說呢,你可別往心里去,我是不感興趣,可沒說討厭啊!我記得里面有個叫劉蕓的女生吧?”
“嗯,是那名字。不過看你這樣就不用擔(dān)心了,剛進(jìn)來那會兒,我還以為你也出事了嘞。”
“是嗎?”
“嗯,對了,你剛說的那些,忘了一點。你當(dāng)時還一個勁地要當(dāng)我姐姐,嚇得我以為你精神不正常,所以直到現(xiàn)在,你在我看來也是個奇女子。”
“奇女子嗎?這稱呼也不錯......哎呀,不管是E姐姐還是奇女子,以后隨你心情叫吧!”E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今天起霧了啊......別忘了我。”
她把那四個字說得很輕,像風(fēng)一般,而后的蟬鳴驟然響起,我們被這聒噪的蟬鳴裹住,夏蟬竟伏在枝葉間!
我終于察覺到:“看你這樣就知道不對勁,說吧,今天又遇到誰了?“
隨即她轉(zhuǎn)過身來,那個讓我瞠目結(jié)舌的名字脫口而出:“劉蕓。”
我的寫作過程并不像詩小的日子那般順暢,相反的,每寫一個片段,腦中的記憶便像受到感應(yīng)般向我飛來,可那觸不可及的虛無只幻化成影子禁錮在我周圍,加之如今困苦難堪的局面,使我在某些時刻想要逃離,逃到生活之外,可那個名字還會跟在后面。我不是不愿意,而是害怕,一旦接受那個名字帶來的記憶,心中就會生起一陣沖動,可換來的只有空乏。
現(xiàn)在我走在路上,那個名字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進(jìn)我身體,我也不需等待,劉蕓就等在石亭前。十年未見,我不禁開始緊張,如前所言,我對她的記憶和印象只保留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依稀記得她的一顰一笑,和那最后一句“以后少哭”,此后我便開始了長達(dá)八年的入世。我不愿接受這些年的劉蕓也橘化為枳,變成市儈且目光短淺的人的猜想,可即便真是那樣,我也只能接受,我們會傾訴彼此的過往,這種想法陪我走完全程。
那個頭已比我高出半個腦袋,一頭黑發(fā)很自然順在肩背處,鼻梁上沒了眼鏡,倒在額間留了幾道碎劉海,臉頰邊擦了脂粉,唇間也涂了豆沙紅的唇彩,顯出深邃和冷艷;上身套一件黑白漸變短衫,下身則是深灰百褶裙,且在大腿處綁了一圈腿環(huán),腳上套一雙運動板鞋,兩只白色長襪從鞋內(nèi)向上攀緣。若走在身旁,還能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水味。
“劉蕓......你好啊?”
似乎沒認(rèn)出我,她以一副略顯疑惑的眼神反復(fù)確實:“你是?”
此等情況,我不得不摘下眼鏡,綁起長發(fā):“十年也許不過如此,是吧,我的好同桌?”
“周游?真是你啊?天哪,都認(rèn)不出你了!”劉蕓滿臉訝異,卻也揚起嘴角,伸出白皙的手臂。
盡管內(nèi)心的浪花不斷翻涌,還是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兒,邀約她去后山的石道,平日里空閑的我便喜歡在這里獨行。如今邂逅到老同學(xué),也許一同在這林道敘舊暢談,才能把心結(jié)解開。此時太陽已完全落下,空中只剩些白凈的云往西邊流去,我意識到這是一次非比尋常的邂逅,便備好手電筒,跟在其后。
我和她聊起歷代君王的正傳野史,重復(fù)著上次的內(nèi)容,重復(fù)提出那個問題,可劉蕓給出的答案卻是一陣沉默。她垂下頭,輕撫石臺上的碑文,待到我們和云層一同走到盡頭,她開始回答了,僅有簡短的一句,如此淺淡,配以臉上厚重的矜持和呆滯的眼神:“果然是一樣的。”
隨即她問到翠翠的松柏林。我開始困惑:劉蕓怎么知道那片林子,難道這山已沒有荒蕪的地方了?不過為了顏面,我還是把劉蕓帶進(jìn)那片林地。在我印象中,自從翠翠離開,便沒再進(jìn)到里面,如今為了使這個闊別十年的老同學(xué)滿意,我們踩著松軟的泥地,走在其間。
路上我提起詩小的日子,她似乎反應(yīng)起來,問起我的小說,且接連不斷的詰問使我不得不承認(rèn)。
“抱歉,擅自做主讓你當(dāng)了主人公,但論其本心,我唯一感到的純粹的幸福,是和你做同桌那一年。”
劉蕓沉默許久,開口說:“我不介意,只是......算了,我記得那年的我們還挺合得來,對了,現(xiàn)在還和他們聯(lián)系嗎?”
“在的,只是很少了。”
“啊,我記得有你和我,還有老郭老馬,以及......”
我知道劉蕓想說的名字,也清楚她的沉默:“S吧?她也在我小說里,是啊,那些事還恍若隔日呢......也許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呢?”
我們都不再言語,把時間推回2013年,那個夏天是小說的后記,當(dāng)時五個孩子都記得彼此的約定,要在末伏前去讓水村新開的游泳池玩?zhèn)€痛快。童年的快樂簡單且純粹,只需實現(xiàn)彼此的約定就可以留下一整天的記憶,但盡管如此簡單,也有沒能赴約的人。那個末伏天的S失約了,連同涼風(fēng)席卷落葉的初秋,我們也沒再相見,只由新學(xué)期的唐老師站在講臺上宣告S轉(zhuǎn)學(xué)的消息。
當(dāng)時的我們走在艷陽高照的水泥道上,身旁的芒草和稻谷都被太陽映出翠綠的光影,散出蒸騰的氣浪,把我們拍得直呼熱氣。
老郭走在前面,一個勁地安慰我們:“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他接連不斷地說到口干舌燥,也沒了心氣,圍墻內(nèi)傳來孩子們的戲水聲,墻上也畫滿了獨屬于夏天的碧藍(lán)涂鴉。此時,老郭轉(zhuǎn)過身來,熾熱的眼神凝睇著我們,神思昏倦地說:“進(jìn)去吧,爸媽該等急了。”
沒了S的我們照樣玩得過癮,在父母的陪伴下,我們又把這段即將步入墳?zāi)沟挠颜x拉長了許多,只是在激起的水花里有一支獻(xiàn)給未來的白薔薇,它已成為墳?zāi)沟募榔罚诼錆M藍(lán)花楹的墓園里繼續(xù)生長。
傍晚時分,我們踏上歸途之路,每人手里都拿著冒油的烤腸,水和零食則由父母提上,此時的芒草和稻田不再晃眼,也沒了熱浪,只被空中的晚霞搶去風(fēng)頭,所以能看到農(nóng)人在田地里施肥打藥的身影,偶然一瞥,看到我們緩行的身影,我們便會聽到一陣道別聲:“明年再來啊,以后要常來啊!”
天已完全暗了下來,我打開手電筒遞給劉蕓:“害怕嗎?江油城應(yīng)該不會有這樣黑暗的地方吧?”
她搖著頭:“這里還不錯,江油城雖然燈火通明,但在我看來也一樣漆黑。聽見了嗎,這林子里還有山雀叫呢,我在村里也愛聽這聲音,還喜歡看它們在天上到處橫飛呢。”
她繼續(xù)深呼吸:“我記得這林邊能聽到涪江水聲吧?”
“記這么清楚?”我指向江邊,“那邊就是,小心點走,路險。”
我們身處自然的心臟,還聆聽最原始的江流聲,今夜的涪江把水流得極快,拍在石灘上能激起泠泠的浪聲,只是站在山崖邊便能感受到江流的清冽。
“這浪拍得真響,你敢到里面去游泳嗎?”
“那怎么敢?不過今晚的涪江是厲害!”
“......我在城里遇到一個人。”
“嗯,我猜到了。”劉蕓狐疑地看著我,我便背過身去,“兩個月了,翠翠過得好嗎?”
“放心,我對她和小時候?qū)δ阋粯樱贿^,她還真是幼稚。”劉蕓不禁發(fā)笑,“每看到她,我就覺得她是天上掉下來的孩子,永遠(yuǎn)長不大。”
她繼續(xù)說:“翠翠說自己從竇圌山來,和大她兩歲的哥哥來的,結(jié)果那個哥哥只顧自己,人都走很久了都沒注意,對吧?后來,翠翠告訴我,她哥哥在寫一篇很長的小說,要寫到讓她滿意為止,還以自己的童年為背景,里面有個叫周游的,還有個叫劉蕓的,這也是吧?再后來,我把翠翠叫到一旁,告訴她我就是劉蕓,她竟沒有很驚訝,還一個勁重復(fù)‘早知道啦’。這么說來,你很早就開始寫了?”
“去年九月開始的,當(dāng)時她看了我?guī)灼恼拢鸵恢崩p著要我寫,當(dāng)然,我也不討厭。”
“真好!”劉蕓又一次深呼吸,開始往回走,“周游,你打算一輩子都待山上了?”
“啊?”
她停下腳步:“下山吧,去江油城看看,你在山上可有兩個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