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說,幾個箭步沖出門便把他接了進來。李哥只背了雙肩包,里面放有幾件換洗的衣服,他說來此的目的只是為了找我敘舊。我的確很喜歡和李哥談天論地。談吐間,他絲毫沒有提及翠翠的事,那天晚上在電話另一頭歇斯底里的模樣也被藏在心底。
我們在木棚里支起一張方桌,三個人各為一方肆意暢談著,我們聽李哥談起過往。每談及一處過往,他總會把情緒裝進眼睛。所以你會在他臉上看到眼睛時睜時閉,睜開時又把眼珠瞪成渾圓的鈴珠,這說明他正講到精彩時;閉眼時又會把眼睛瞇成一道縫,這大概是到了某人出丑的地方。當然,也可能相反,因為李哥在悲戚時也會閉眼,他說裝聾作啞可以解決大部分麻煩事。總之,李哥的眼睛和心里裝滿了故事,還把E逗得樂開了花。
這場面不由讓我對李哥心生疑慮,畢竟在負數的時間里,他的形象不該是這樣。他很少笑,卻在心里裝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稀奇玩意,所以我把他當人體百科書,但更多時候,我把他當哥哥。這不奇怪,那時候我十七歲,他二十四,又知道那么多好玩有趣的事,我應當叫他李哥;現在我二十了,他也到了二十七,我還是叫他李哥。他是我的野哥哥,永遠的百科全書。
我是浪漫主義者,前文已表述過。李哥則與我類似,他說他是理想主義者。三年前,這些字眼在我耳畔徘徊時,就在心里思索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區別,思來想去最終論定這倆都和虛無有一定關系。我的浪漫主義是努力在現實筑起靠向虛無的羅曼蒂克標志;他的理想主義則是將本體建立在虛無上,對一切都抱有天真的想象。所以身處任何困頓的處境時,李哥都在臉上掛著笑,仿佛在他看來,只要有個樂觀的心態,就算有人請他吃炸鐵花生米,也可以樂呵呵跟著去。
把時間往前推,一直到他的童年時期,就會發現他和周游一樣,都是孤獨的孩子。不同于周游,李詩一的孤獨是內外交替的,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對外界的排斥和與此相應的周圍人的冷眼相對,逐漸讓他固步自封。可即便如此,對待人群,他臉上仍是那副不失體面的笑,長久以往,也讓他養出一副察言觀色的本領。
至于我和李哥的結識,除了一點相濡以沫的緣分外,還有那些一同熱愛的東西。和我一樣,李哥喜歡閱讀、愛文學,也由此愛上了藝術。他說藝術是個大類,囊括很多:音樂啦、繪畫啦、攝影啦、雕刻啦......但最原始且最深刻的,還是文學。文學也是藝術,是很多藝術的伊始,由它引出的藝術形式層出不窮,但沒有任何藝術可以脫離文學。他說創作音樂要填詞,得有遣詞造句以及押韻的能力;搞繪畫和雕刻也得有鑒賞優劣的品味;腦子里沒幾部垂名青史的電影就無法真正走上攝影的頂峰。所以他熱愛文學,愿意用一生來為文學界添幾部截然不同的著作。
這是第一次和他聊天時所談的內容,可當時的我還是個驕稚的大男孩,不諳世事的我呆頭呆腦地問李哥:那你寫過什么?他聽后臉上的興奮勁便泄了下來,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
“寫過,寫過啊!只是大學畢業前搬東西搞丟了......真的!”
李哥還說我和他其實是一類人,都是游離在世界邊緣的靈魂,不過幸運的是,在命運的安排下,我倆互相發現了彼此。我在他講述的奇聞異事間默默思索,當時我并不認同他的說法,盡管我把他當哥哥,打心底崇拜他,但我還是愿意當正常人。是的,我不把自己的情緒藏進心底,開心就大笑,想哭就趴著痛哭;還一點不吝嗇自己的愛,發了瘋般對這個世界拋灑愛意。我以為這就是正常人,但李哥卻哼哧一笑:
“嗯,正常人的確不錯,但這不是你,摘了吧,累!”
李哥還和我聊到他的家庭,和大多數家庭一樣,他有對很開明的父母,且有融洽的關系,所以他是幸福的。面對我發自內心的感慨和羨慕的眼光,他倒接受得很痛快,旋即又換了一副神色,眼里滿是黯淡和自責,自暴自棄說著:“可惜他們生了一個沒用的兒子,看看吧,翻過年頭就是二十五的大小伙子了,可有啥用?一事無成還經常發瘋!”
我見不了這種場面,便摸著頭發安慰他,誰想李哥竟噌的一聲站起身來,拍著木桌:
“我恨自己啊,我真恨自己是個啥也做不好的廢物,還時不時無病呻吟!你可知道,我的父母,我最愧對的父母,是他們每次在親戚跟前都只能摧眉折腰地端茶倒水、每次聊天時都只能低三下四地忍氣吞聲!”
思緒被一道白光拉回現在,我的目光落在對面的李哥身上,此時他正拿著一張方鏡像孩童般向我臉龐投射太陽光,E則端起水杯在一旁淺淺抿著,臉上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場忍俊不禁的默劇。眼前一幕自然也讓我不禁揚起嘴角:“李哥,我可要摘下來了,你呢?”
李哥不再做他的小孩游戲,只是學著我的表情揚起嘴角,靜默地注視。
“行了,你倆晚上吃啥?”
“怎么,今天有朋友來,就不打算做你的稀飯配土豆絲了?”E支頤起臉頰,含著笑,“那我要吃水煮肉片和糖醋大蝦,沒問題吧,周大廚?”
李哥則是點頭,我很清楚這是要我自己決定,所以在這小段時間里,我已從廚房翻出圍裙,對兩位特殊的客人表示我將跳進涪江撈蝦、鉆進野林子逮野豬。
不過現實點說,我幾乎是挨家挨戶去買這些東西的。特別是大蝦,如果按大的標準來看,那在竇圌山上就沒有概率買到。所幸,在徐先生家徒四壁的小磚房外,我見到一座水缸,在這座能裝下一頭牛的缸子里,又分了很多部分,魚蝦蟹就把它填的滿滿當當。
徐先生從房里迎出來,還是那頭飄逸的長發,相較于上次,這頭發已過了頸肩,肆意披灑在脊背處,臉上倒換上一副春風得意的神情,鼻梁處也換了灰白相間的方框眼鏡。
“小周!嘿,我在屋里就看到你了,幾個月沒見,怎么有空往徐叔這里跑呢?”
眼前這自視清高的徐先生,自然要把內心的疑惑引出,便索性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徐叔,最近干起房地產銷售了?”
“哪有,徐叔可不屑于那整天掛臉色的工作,小周,你聽誰說的?”
“不是聽說,是看到的,看吧,你臉上不是一副范——高中狀元的樣兒嘛?”發現徐先生的臉上又有了慍怒,我趕緊轉過話題,“對了,我來這里是看你水缸里有蝦......”
“啊,這是我夫人給我買的,她說吃河鮮對人有好處,你想要什么?我送你些。”
徐先生絲毫沒有提及房租和木屋的事,我也不便多說,只要了蝦子就匆匆離開。
晚上,我們圍坐在木棚里,頭頂是剛接上的鎢絲燈泡,強烈的燈光把木屋周圍照得透亮,也把燈下的飯菜映得油亮湯清。除了答應給E做的兩道菜,還從隔壁餐館里點了干燒黃魚、咸燒白和鹵牛肉,對酒淺嘗輒止的我還要了一件冰啤酒,誓要在今晚來個不醉不歸,要把近半個月的苦楚和遭遇都傾訴在酒花里。
李哥現年二十七歲,子鼠年生人,所以他總說子鼠年的年運不好,就像子鼠本身不過是只過街喊打的老鼠,排第一也只歸功于它會依賴其他動物罷了。
可是,這只二十七歲的老鼠曾經也有過愛情。是的,李哥談過戀愛,有過女朋友,他說雖然久遠,但也是段難得的回憶。我并沒有聽到他和女朋友的風花雪月,甚至連名字和樣貌都未曾提及,那是一段獨自生長且凋零死亡的無名愛情。這個四川的小栗旬只在出租房里提及過:“分手了,她說我是個特立獨行的家伙。”
我們從入夜一直喝到深夜十一點,期間從我的過往聊到李哥的過往再到曾經的竇圌山時光,如果不盡興還可以拿出李哥的音箱聞歌起舞。所以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李哥的大學生活被他扯出來重講。李哥的大學生活其實很豐富,我卻只能坐在木頭板凳上頷首微笑,我不清楚那地方的樣子,連在腦子里臨摹的畫面都是一團漿糊,我畢竟是沒進到那里面去的人。
他說他叫李詩一,詩書禮易的詩,才不是什么李十一!借酒當歌,李哥還在板凳上誦起蘇軾的《東欄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
人生看得幾清明。
誦完就趴在木桌上發呆,恍惚到我把黃魚夾到碗里時,他才給桌子響亮地來上一掌,開始講述自己的家庭。
李哥喜歡李詩一這個名字,所以我決定以后都叫他李詩一,這個故事里也該如此。
如我猜想的一樣,他家的水產生意讓他們在近幾年賺得盆滿缽滿,所以自然成了家族里第三個在城里買房安家的家庭,且是全款買下。按理說,如此財大氣粗的方式也該讓這個一躍成為中產階級的家庭在人前揚眉吐氣才是,可與之相應的卻仍是伏低做小。
先他們進城的大舅和大姨兩家打心底看不起他們,他們進的是SC省會成都,而不是這個匿于群山的小縣城,且由了李詩一一家是靠水產生意起家,所以在他們看來就是整日混跡在腥臭的水池間的賣魚佬;至于留在農村務農種地的其他親戚,在我看來都是仇富心理引出的嫉妒和不滿。所以一旦知道李詩一一家回村探望二老,便會早早候在村口的小賣部前,待到能遠遠望見那輛凱迪拉克從石橋那頭駛來,就通通起身,從荷包里抓起一把葵花籽,邊嗑邊向前走去,臉上說笑的模樣仿佛在向過往的行人炫耀自己和那個開豪車的家庭扯上關系是天經地義。他們將大把大把的花生和葵花籽塞滿李詩一一家的口袋,再毫無顧忌地坐進車里,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起初,李詩一對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深惡痛絕,和親戚們爭吵過很多次,那時的李詩一還在上大學,所以親戚們只能黑著臉一路沉默。后來李詩一畢業后拿著和他們輟學的子女一樣的工資時,親戚們就有了爭論的底氣,他們當面說李詩一的專業中看不中用,李詩一這人更是個神叨叨的怪人。以至于每次回家后還得互相安慰一番,母親翻看著賬單,大筆的支出是親戚的子女們索要的零花錢,哭喪著臉:“兒子爭得好,就該和他們吵,每次去都把咱們當財神,每次都甩臉色給我們看,給他們臉了!”,每每如此,李詩一都會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看不起我們,我們也沒必要給他們好臉色看!”,可每到這時,父母都會支吾答著:“咱家的店,是他們湊的錢......”,然后在高檔小區的某戶陽臺上,能看到一家三口,往里望去是散之不去的憤懣和苦楚。
我們一覺睡到太陽高照,從夢中掙脫才發現已過了十一點。我深諳待客之道,就把床讓給李哥睡,把倉庫里的氣墊床搬出來鋪好自己睡。我們走出房門,才知道自己成了租客,早幾個鐘頭起床的E已經開始淘米摘菜。我趕忙上前接手,決定在中午搞個炸串派對。
我火急火燎地忙著,他們則在一旁計劃著下午的行程,李哥打算一起去上次看日落的山崖。他說要多做有氧了,現在的工作在寫字樓里坐著,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了班的腰仿佛已經脫離身軀。我問起什么工作,他卻支吾著往其他話題引。
吃過飯后,我們帶上備好的水和干糧,開始往頂峰走去。我們計劃先去頂峰看鐵索飛渡,再往山崖前的林地走。通往頂峰的石梯要比山下高出一倍,所以一路上只能跟著客流緩步前行,只有遇見廟宇時,才會進去祭拜休息。以至于我們爬到山頂時已是熙來攘往,推搡著走到邊緣,我們才能趴在石圍欄上遠遠看起表演,在起伏不定的叫好聲間,我伸手摘下被陽光映得嫩黃的忍冬花,它細小的藤蔓沿著圍欄往草叢里延伸,它把我拉回那個早晨,當時翠翠正紅著臉,流著淚,我摘下它當心靈的慰藉。
當我們往林地走去時,李哥才開口:“這一路走得太干巴了,誰愿意講點故事來聽?”
我倆面面相覷,畢竟都在昨天把自己的過往聊得見了底,李哥似乎會了意,攤手作罷:“都沒有?那我來講。”
李哥講起他的重大轉折,那是2021年,我被人打傷后開啟“零”的生活時。我一字一句聽著,把那些字句視若至寶,但當故事臨近尾聲,才發現這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家庭糾紛。
不過我們還得回溯一段時間。李詩一大學畢業后便開始向雜志社投簡歷,他不愿聽從他人的建議進到黑鐵公寓里,他說要在這個魔幻的世界里當少年李靖,他會在洛陽城拋棄他的前夕死去,還要面帶微笑。直到他通過面試進到雜志社獲得第一份工作時,他還在想洛陽城里的少年李靖,當時他正坐在崗位上校正文稿,還兼任復印員和收發稿件的工作,盡管這些事看起來并不難。
至少那個時期的李詩一還有顆悸動的心,他常讀羅素和加繆,想著如何能像昆德拉一樣把生活和哲學結合起來,他想到朝向峰頂奮進的西西弗斯,卻又在雜志社的格子間唉聲嘆氣,因為當小說家的第一步是走到生活中去,這意味著賴以生存的工作將離他而去。李詩一耷拉著臉,繼續嘆氣,此時他腦子里正掀起一陣波瀾:照剛才的說法,走進生活的第一步是解放自己的身心,也就是放棄工作,那么工作又是什么存在?它是規則構建的桎梏,還是大慈大悲的神明?或者僅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是一部分,那這該是何等痛苦的牢獄!除非——
“喂,李十一是吧,你的工資條!”
李詩一睜開雙眼,頓時眉頭緊鎖,一臉厭惡地拿起紙條,上面印出的幾個數字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隨即把紙條揚在半空,繼續躺在辦公椅上養神,嘴里嘀咕著:“三千出頭,我看還得加點飯桌補貼吧!那群人,動輒就讓我請客,給他們慣的!”
現在把時間推回21年除夕,那天的李詩一幾乎是在雜志社里度過的。當時正是開拓新專欄的時期,稿件橫飛的景象是再正常不過,所以李詩一早早就趕到崗位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很難相信在除夕這天都會有堆成山的稿件,在這個名氣小得可憐的雜志社工作了三年的李詩一第一次感到震驚。
李詩一傍晚六點走出雜志社,望見天空又變回墨藍色時,他雙眼突然模糊了,仿佛有道無形的幕布在播放現實電影,這是剛從顯示屏前抽出身來的生理反應。李詩一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他拖著沉重的軀體,晃悠著騎上電動車,打算在江油城繞上一圈,他恍惚記得上次兜風是國慶后的補假。
回家的時間已過了七點,他打開家門時瞥見墻上的時鐘,那石英鐘白底黑框,表盤標著羅馬數字,此時正在橘黃色壁燈的掩映下走著,它顯出時間的靜謐和家庭的溫馨來。李詩一眼前的連環電影閉幕了,他嘴角輕微上揚,他清楚這燈在晚上是不關的。
在沙發上癱坐了十分鐘后,李詩一的phone響起來了,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的聲音:“詩一,下班了嗎?下班就過來大姨這邊吃年飯啊?”
他隱約聽出父母坐在喧囂的客廳里,身旁有孩子的打鬧聲、phone的音樂聲、廚房里傳來的廚具交接聲以及電視里播放的廣告聲,各種聲響通過phone從另一頭闔家歡樂的氛圍傳進李詩一的耳朵里。他動搖了,他決絕認定如果在四年前接到這種邀請,定會斷然拒絕;但現在,他只想坐在溫暖的餐廳里,對著擺滿餐桌的海味山珍盡顯饕餮之態。
如他所愿,大姨家的年飯很合他胃口,還有餐后甜點和水果拼盤供其選擇。只是在飯后的閑聊時間里,圍坐在旁的親戚們開始對他的近況刨根問底。
大姨率先發難:“十一啊,現在畢業了吧?在哪里高就啊?”
聽到這個名字,李詩一頓感一陣不快,半閉著眼:“雜志社!還有,我不叫這名字,你就當我改了名,叫李詩一。”
霎時,客廳里生起一陣唏噓和嘲笑聲,大姨強忍著笑意,繼續說:“李詩一?你身份證上可不是這名字,況且你在家族的兄弟姊妹中排行十一,不叫這名叫什么?再不然問問你爸媽,是吧,四妹?”
李詩一發現蜷縮在角落里的父母,躲閃著眼神,臉上顯出尷尬與羞澀:“李詩......李十一,別鬧了,和大姨好好說!”
李詩一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腦門,僵在那里,臉色紅一塊白一塊。
“十一啊,別怪大姨多嘴,你看你哥和你一個專業,還沒畢業就準備考編,現在在小學里混得風生水起的;再說你二哥,當初非得選什么考古專業,咱都以為他要在大學里混四年,奈何人家成績好,人緣也好,畢了業就考研,以后還打算去留學嘞,不信問你大舅。所以呢——”
大舅接過話頭:“所以十一娃,咱做長輩的就想提醒你,別走彎路,別做大夢。我聽說你不考研、不考編是想當小說家,搞寫作?那行,今天你兩個哥哥都在這里,兒子,勸勸你弟弟!”
二哥對這次年夜飯本就意興闌珊,只是父命難違,便從phone的屏幕里探出頭來,面無表情地答話:“選專業要看時局和內心,而且我不認為后現代主義能和現實主義聊在一起,另外很抱歉,我是為了深究后現代選的考古。”
二哥話音落下后,客廳進入了一陣話題冷漠期,然后你會看到一副和睦的家族構圖:兩個老人坐在最中間半閉著雙目,眼光無神地注視著電視屏幕,身旁隔出一道豎線,其他子女各自聊著去年的世界形勢、子女教育和糧食收成......茶幾上擺滿的瓜果零食被肆意消磨著,稍大的孩子會夾在父母中間擺弄phone,小些的孩子便把整個家庭當成游戲城,變換著形式玩各種游戲。
這時,大哥接過話頭,走到李詩一身前,一臉和氣:“詩一?堅持自己的選擇是很厲害的事,別管以后結果如何,你當初做出那樣的選擇就已經勝過大多數了,要一直堅持!”說完,大哥還不忘拍拍李詩一的肩頭。
當然,這舉動無疑是打親媽的臉,可以看到大姨的臉已經和油鍋里的腌黃瓜無異,加上她的長臉就更像了。
“李書陽!”
大哥知道這是母親發怒的前奏,便羼了一臉憤懣,不斷詰問:“不過啊,李詩一,你這樣的選擇要讓你爸媽承擔多少重擔?你的未來又該怎么保障?那里面的條條框框你又清楚多少?”這些問題的語氣處于半開玩笑的狀態,所以大姨的臉色更像神經患者了。
時間已過了十點,窗外開始響起炮竹聲且能看到夜空中的煙花,孩子們被這股絢爛引了去,客廳里關于李詩一的話題仍在繼續,大姨長嘆口氣,繼續說:“唉,咱這些做長輩的不容易啊,算了,老張,把東西拿出來吧。”,幾分鐘后,大伯從書房走出,手里攥著的,是李詩一大學時代的散文和雜文,他把這些卷曲的紙張擲在桌上。
“各位都看看咱家族能不能出個作家!”大姨拿起一張,“哎喲,還寫什么西方哲學、解構主義、對古典主義的批判、魔幻現實主義。大姨問你啊,這些多主義和人名,你認得全嗎?把它們放一堆,會影響咱們生活嗎?而且,你寫這些,以后會不會被關勞改啊?”
李詩一仿佛被大姨接踵而至的問題打得沒了心氣,他換了動作,選擇趴在沙發里,觀看電視里的晚會。
“姐,夠了!”母親發出幾近哀求的吶喊,站起身來,使所有親戚都把目光聚焦在角落。
“詩一......畢竟是我的兒子!他有他自己的選擇,我和他爸都盡全力支持。所以——”話還未落,母親的語氣已由顫抖轉為哭泣,且是泣不成聲,手腕不停抹著淚,可這眼淚卻已決了堤,再也止不住。
大哥和二哥都被這一場面怔住了,二哥想起剛才聽到的西哲和解構主義,不覺后悔起剛才的態度,他弟弟同樣熱愛后現代主義。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除夕夜,哭什么?不愿意別人教育你的娃就直說嘛,算了,聊點別的吧!”
大姨的確遵守了這一原則,以后的日子里再沒有談及李詩一,且在他的兄弟姊妹間,特別是二哥,也時常問候他,開始和他聊起后現代。只是在親戚間,他的經歷和選擇逐漸開始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這一點,大姨是知道的,父母也是知道的。
至于我的李哥,那個名為李詩一的大男孩,似乎在以后的生活中撕掉了以前的薄膜,他開始進到生活中來,那個困擾很久的死循環也解開了。再往后,李詩一會在朋友間的酒局上談天論地、插科打諢,唯獨不再提起那幾篇文章,和二哥的聊天也不了了之。
“所以你以前是喜歡后現代的?”
“不是,那只是順帶的,其實我和你一樣,以前是浪漫主義的。”說話間,李哥摩挲著杉樹皮,“不重要,都過去了,繼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