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緩緩睜開眼睛。
其實他并未意識到,歷史的軌跡已然發生了偏移。
在原本的歷史中,安慶緒僅派遣了尹子琦一員大將出征。
但此次,或許是因為聽聞曾大敗安守忠的名將已接任淮南節度使,安慶緒不僅增派了崔乾祐,還加強了兵力。
崔乾祐,此人在安慶緒麾下深得信任,要不是他和安守忠的關系實在太差,他應該就是下一個京兆尹。
他以驍勇善戰著稱,潼關一戰或許含有偶然,但河東郡的眾多城池都是在他手下淪陷,他尤善破城。
與尹子琦相比,崔乾祐更顯狡黠與殘忍,行事無所不用其極。而且他還深得安慶緒的信賴。
這次張巡真不一定能守多久了。
劉備手掌輕撫著城墻的磚石,說道:“左軍羽林將何在?”
杜立世上前一步,等待劉備吩咐。
他如今已是飛龍軍左軍羽林郎將,身兼散官游擊將軍之職,名副其實的將軍。
劉備直身吩咐道:“我說,你且記好。”
杜立世半跪在地。
劉備背著手,沉聲說道:
“左軍羽林郎將杜立世,領兵四千人,沿汝水一路北上,至項城城下安營扎寨?!?
“左軍游騎將軍萬熊,亦領四千人,渡過潁水,直擊陳州宛丘?!?
“昭武校尉令狐骨,率三千精銳騎兵,繞過宛丘,清除其以北的敵軍,但切記不可糾纏。”
“六百里加急,告知高適,我意欲救援張巡,不求他出兵相助,但愿他屯兵南陽,對許州形成威懾?!?
李泌聽聞這些名字與戰略布局,心中一時有些茫然。劉備此次幾乎出動了他麾下的大部分精銳力量,這一布局顯然意在掌控河南道的左下方區域。
而壽春城恰好位于這個戰略要地的正下方。
“雖身為淮南節度,但固守淮南乃是困局。他賀蘭進明不想當河南節度,我來替他做一些事。”劉備看出了李泌的疑惑,笑著解釋道。
“但你麾下僅有兩萬人?!崩蠲趽u頭。
“我這兩萬人,皆是精銳之士。流賊將至,但河南尚有小半領土在官兵掌握之中,賀蘭進明既然想跑,我替他守?!?
李泌聰慧至極,即刻領悟了劉備的意圖。盛王李琦坐鎮揚州,劉備難以動用淮南的賦稅,他所能依仗的,僅是淮南道西部的幾個郡縣。
但賀蘭進明一跑,留在河南抵抗燕軍的唐軍將失去主心骨。這時候劉備振臂一呼——現在還在河南抗燕的,都是真真正正的百戰精銳啊。
哪怕只是把不要錢的空頭子名義扔下去,或許便能聚攏那些零散的部隊和民兵。
說不得還能拴住真正的軍隊和人力物力,從實際利益出發,這無疑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大唐律法嚴禁節度使擅自擴張勢力范圍,對此類行為極為忌諱。
但現在河南節度副使向隔壁求援了,賀蘭進明也不在意這一點,他現在一心只想去揚州。
李泌還猜測,這位劉玄佐——他本就是前河南滑州人氏,曾是河南前節度使張介然的心腹,在河南有著深厚的根基。
河南的將領們,恐怕都與他有著不俗的交情。
想到這里,李泌又低頭掃了手中的信件一眼,抬頭問道:““劉節度使,你與張巡是否早有交情?”
劉備微微一愣,他此前并未聽聞過張巡的名號。
“劉節度既是河南滑州人,而張巡又曾任河南真原縣令,雖不同州,但文武之道相通,想必劉節度曾聽聞其名。”李泌淡淡說道。
“與那無關?!眲涮寡?。
李泌眼中閃過一絲不信。
劉備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轉過來,帶著溫暖的笑容,嚇了李泌一大跳。
劉備也比李泌略高了半個肩膀,輕聲說道,輕聲問道:“你愿否助我治理淮南這幾郡?”
李泌的心臟速度忽然增快了些許,他瞪眼道:“昔日在岐山武侯廟中,你不是辱了我?怎么又出此言?!?
“因為我不可辜負孔明之志?!眲漭p笑著,語氣中帶著些許惆悵。
李泌也想起那個蜀漢丞相――孔明不是那群長安里養尊處優的紈绔,也不是那群跑到深山老林里避開人世消極無為的隱士。
那個是個真正的理論家、鼓動家和實干家――即使在帝國所面對的泥淖前,他是如此的單薄,似乎無法改變這艘龐大而陳舊的航船的方向。
路遙而不墜其志,行志而不改初衷。
李泌覺得自己沒資格評價那位。
劉備沒有讓李泌繼續想,他朝著李泌真誠說道:“我出身貧寒,未曾認真習得什么世家禮儀,空有蠻力和豪勇,然我心中自視為貴,從來不覺得自己身卑,你愿與我并肩,共平天下之亂嗎?”
李泌凝視劉備,眼神深邃。
“劉節度?!边^了好一陣子,李泌方才言語:“若要取河南南部幾郡,需得迅速行動?!?
“為何?”
“一則道龐和尚精通天文,他預言今年春天會來得早。”李泌一甩拂塵,淡然答道。“春暖之后,淮河支流小河將解凍,恐會引發春汛。節度心儀的那幾郡,支流眾多,需得小心防范?!?
劉備頷首表示贊同。
“二則,永王李璘春日前不會作亂,但春天后就說不動,冬天不利于攻城,睢陽城高且險,張巡又非等閑之輩,或許真能堅守超過一月。劉節度,你的時間緊迫,只有這一兩個月了?!?
“就是這般了。”劉備見李泌肯應答,也是渾身舒坦,便干脆攤手言道。“我會親率大軍北上?!?
談話結束時,李泌似乎隨口提及:“劉節度,你若出征,最好帶上田乾真。”
“哦?”
“來淮南途中,我與田乾真同囚一車。此人頗具將才,且從言談中可見,他并非徹底的反賊。劉節度不妨與他一談?!?
“他愿歸降?”劉備直接追問。
李泌卻明顯欲言又止。
“你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嗎?”劉備笑了一聲。
“他是叛將。”李泌搖頭輕道?!皞尉┱滓@個位置的人,節度保他,不怕出事?”
說完這話,李泌面不改色,但卻緊緊盯著他,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他自己也是叛臣。
“田乾真麾下的兵馬強悍且善戰,確實才華非凡,我給不了他京兆尹如此顯赫的位置?!眲湔溃骸拔以H眼見過長安的蕭條,但他任命的人的確不是私利者。”
“不怕出事?!眲湟廊缓敛缓?。“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公正道理的大勢,也不畏人言,他若真誠心歸正,本節度愿以性命擔保?!?
李泌有些不可思議,瞇著眼道:“劉節度年紀輕輕就已如此顯赫,真的不怕因保田乾真而誤了自己的前程?”
“不怕?!?
“不后悔?”
“為公者名垂千古,為私者只是一時之快,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劉備笑著說,隨后突然行禮:“我卻還有一事拜托,我不精于政務,這些事還得拜托先生了。”
“突兀了?!崩蠲趽u頭拒絕,但言語中流露出感慨,“不過,劉節度確實灑脫不羈,那和尚看人果然準確?!眲渲皇俏⑿Σ徽Z。
李泌注視著劉備,連連搖頭,卻又突然抬手,皺眉用指節掐算起來。
……
道龐和尚一路上蠱惑他,他不斷重復地朝李泌說:
白楊樹下一池水,決之則是劉,不決則為李。
白楊樹者,隋也,隋祚將盡,取代隋朝的不是劉氏就是李氏。
這句話雖是鬼谷之道,但蘊含深意。
李唐太宗有不世之才,硬生生靠自己扭轉了關隴與山東聯盟中以山東豪杰為主導的局面,構建了一個以關隴貴族為核心、山東豪杰為輔助的新聯盟。
收復瓦崗寨就是標志。
太宗以之統一中原,奪取帝位,并建立了貞觀武功。
山東豪杰以勇猛著稱,且深受胡化和任俠風氣的影響,從瓦崗寨的行事風格便可見一斑。
然而,關東豪杰其實一開始有自己的圖讖——劉氏主吉。
劉氏主吉也不一定要姓劉,竇建德也是這種“劉氏”,他所統兵由孫安祖、高士達、張金稱、豆子鹵亢及魏刀兒部眾共同構成。
這三人都是寒士,后兩伙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他領導的集團以胡化程度更深的山東豪杰為中心,吸引了眾多寒門士人和隋朝官員加入。
雖然有些草根和奇怪,但他們仍然是穩固、自成的體系,甚至不能納入關隴勢力的集團,唐高祖才要斬殺竇建德,以絕這一集團之望。
白楊樹下一池水,決之則是劉,不決則為李。
隋祚將至,天子應該在長安還是洛陽,或者要更往東一點?
李唐忌憚于“金刀”二字,從根源上怕的不是姓劉的,怕的其實是山東河北。
李唐的帝王們知道自己王朝的一個重要問題在哪。
劉氏主吉,手持金刀起東方。
道龐和尚一直朝李泌重復這件事:
自北朝以來,入主中原的胡人已逐漸漢化,他們多聚集在山東河北之地。
而北朝胡族多以劉為大姓。
劉氏主吉,也是這些人的盼望。
必須得有一個出身或活在這種氣質中的王朝,才能徹底地折服山東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