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傷心舊事，一場談笑春風。

何時一點天瓢水，洗盡中原膏血紅？

……

天寶十六載。

淮南道，壽春城。

大燕皇帝安慶緒已派偽燕河南大都督尹子琦、偽燕揚州大都督崔乾祐率同羅、突厥、奚等部族兵力共十幾萬人南下攻唐。

壽春城之前如同長江里的一葉小舟，蕩來蕩去，人心惶惶，城中大戶都打算南逃。

然而，朝廷新委任的淮南節度使已抵達壽春，隨行的還有皇帝的精銳禁軍。

城中傳聞，燕軍有大將安守忠，長身虎頷，人號瘋虎，每次戰后，他都會挑選俘虜中最強壯的戰士，活生生地剖開其胸膛，掏出心臟，當場生食，所以才能勢如破竹地拿了大唐兩京。

這事肯定是真的，否則那些名滿天下的大將們怎么會敗？

新任淮南節度使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傳聞在長安邊，節度使不僅在單挑中斬了安守忠一臂，還殲滅了二十萬燕軍。

這位節度使現在來守淮南了，壽春城的秩序因此好了不少。

“我想看看店中綢緞的料子。”

成衣店的臺階前，有兩人站在柜臺前，前面那人將一塊銀餅，推到了目瞪口呆的伙計前。

伙計們看到這塊亮閃閃的東西，看著這人的氣度，有些畏首畏尾地縮到了柜臺那邊的墻邊去了。

簾動，凸肚半禿的商賈走出，目光落在銀餅上。

他抬眼打量來人，布衣直腰，腳穿硬靴，年紀在二十上下。

只看這副打扮，就是一個英挺的常人，只是他腰間懸了一柄長劍。

柳木鞘，包銅劍格，柄舊而滑，不蓄劍穗。

老板瞇了瞇眼，目光落在那長劍上。

這是殺過人的劍。

看到此人身后的恭敬扈從，老板不斷用手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恭敬地遞上了店內最好的絲綢料子。

淮南揚州錦號稱“一分一寸深厚，一絲一縷捻過”，細膩質地、精美花紋并著上乘光澤，惹得這位客人贊嘆不已。

“郎君逛遍了城中絲綢店？是在找什么？”身后道士打扮的李泌突然發問。

“此城繁華，世所罕見。我在想揚州又該如何？”劉備含笑回應。

“說這話顯得郎君沒見識。”李泌直言不諱，“郎君實則在思量此城能供養多少兵馬吧？”

“我卻有些好奇，道龐和尚給你說了什么，你卻不逃了？”劉備好奇問著。

“哼。”李泌昂頭，冷笑回道：“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敗的。”

劉備揮揮手笑而不答，捏著這塊絲綢走出了店，李泌命人收起絲綢，緊隨其后。

壽春城的城墻下，已經繞城一圈的劉備，緩緩行走著，在這座城中劉備不需要遮掩自己身份，因為城外就是他的兩萬大軍。

“河南府送來六百里加急，叛軍前日攻破陳州，已攻睢陽，河南節度副使張巡率七千人被圍在了城中，危在旦夕。”杜立世朝劉備稟報。

杜立世略微停頓片刻，見劉備沒有任何表情繼續說道：“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領兵兩萬，已退守淮河徐城一帶。河南都知兵馬使許叔冀率軍一萬，駐扎在徐州彭城，也有退意。”

“此外，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則差人送來一封求救信。”

杜立世說著，雙手將信呈遞給劉備。

劉備沒有立刻接過信，反而皺著眉沉思。

這三件事中，有一件大壞事，一件壞事，還有一件事不好不壞。

大壞事是安慶緒做出了明智的決策。他的大軍不再困守洛陽，也未派兵北上攻打李光弼和郭子儀，而是選擇南下直取江淮地區。

壞事是賀蘭進明完全不敢戰，他若再退，就竄進劉備的淮南道了，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離揚州的距離，比劉備這個淮南節度使還近。

不好不壞的事就是。張巡早已看清賀蘭進明是這個德性，索性向劉備求援。

劉備打開信封掃了一眼，這是張巡的親筆：“前河南節度使虢王李巨強行命令我分一半軍糧給濮陽、濟陰兩郡。濟陰得到糧食后，便開城投敵，濮陽也已淪陷。現睢陽形勢危急，若睢陽失守，我唯有以死謝罪。然而，但睢陽一旦被賊兵攻下，那就輪到節度的淮南了。”

即便直屬上司已放棄睢陽，張巡卻仍堅守不退，他的這般分析也是對的。

但劉備帶兩萬軍民從關中出發，大軍才剛到淮南的壽春城，今日才才得知張巡被圍的消息，也是有些措手不及。

劉備把信遞給了李泌，緩緩問道：“賀蘭進明昨日也來信于我，言睢陽恐怕早已淪陷，讓我與他一齊守淮河一線，你認為如何?”

“胡言亂語。”

“哦，為何?”

李泌堅定地搖了搖頭，“賀蘭進明所行，實乃下策。”

“理由呢？”

“賀蘭進明雖好古博雅，滿腹經綸，著述百余篇，傳言他對天人之際頗有研究，聽說他在徐城又作了古詩樂府新篇了。”李泌緩緩道來、

“直言無妨。”

“長庚光怒，中原群盜縱橫，逆胡猖獗，賀蘭進明這種人，此刻實不宜擔任河南節度使一職。你……與他合作并非明智之舉。”李泌直言不諱。

李泌也根據情報作出了推測：“而睢陽城，恐怕已是守不住了。”

劉備卻輕輕搖頭，“還是派人去實地探察一番吧。”

“啊？”李泌不解。

劉備解釋道：“我看這壽春城雖人心不安，但百姓生活殷實。一旦戰禍起，損失必然慘重。再者，淮河一帶乃戰略要地，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淮陽若失，守的徐州人肯定跑。”

“能拖一會就拖一會吧。”劉備嘆氣道。

李泌點頭贊同：“此話不假，可是……”他沒有說出口，劉備身后還有一件事。

淮南道西側，江陵城的永王李璘正在積極備戰，隨時可能揮師南下。而首要的攻擊目標，便是他這位淮南節度使，以及新任山南東道節度使的高適。

高適卻和他劉備不合，天天彈劾他是楊國忠余黨。

西北方還有安慶緒的威脅，西南還有永王李璘的野心勃勃。

東北方向，是一直想去淮南治所揚州城的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

廣陵大都督李琦也在揚州，他仍領監察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支度采訪等使，權勢滔天。

盛王李琦其母武惠妃死后被追封為皇后，李亨死后，如今太子之位呼聲最高的便是他李琦與壽王李琩。

壽王李琩因過往污點，使得李琦的希望更大。

但在李隆基的這群寶貝兒子當中，已有數人顯露不軌之心，李琦的態度尚不明朗。

這也是劉備待在壽春前線，沒去淮南治所揚州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隋文帝下詔“建康城邑、宮室平蕩耕墾”，隋兵將金陵的宮殿、府第、亭臺、樓閣等建筑全部夷為平地，揚州成為了南方第一城。

劉備閉著眼，又思考了一會。

他被夾在壽春，動彈不得。

淮南的水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