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傳記文學的勃興與停滯
由于帝國初期的統治者如君士坦丁大帝盡管承認基督教為國教,但出于社會穩定的考慮,并沒有公開迫害異教徒,所以,4世紀初,基督教與異教曾有一段時間相安無事,基督教文學便在對自身生成歷程的回顧中發展起來。其最初的成果就是教會史與圣徒傳。
君士坦丁大帝時代最重要的作家,莫過于尤瑟比奧斯。如果說初期基督徒的生活,靠的不是對過去的回憶,而是對未來的向往,那么,現在形勢變了,基督教成為占統治地位的宗教了,它需要美化自己的歷史。這位愷撒利亞主教生逢其時,擔起了這個擔子。早在基督教仍被迫害時期,尤瑟比奧斯就編寫了《全史年表與簡編》(χρονικο? καν?νε?),以“普世”宗教的高姿態,把不同民族的歷史歸結到基督教的旗幟下。但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十卷集的《教會史》(Εκκλησιαστικ?? ?στορ?α?)。這部作品最后一版完成于323年,奠定了基督教會史的開端。此書結構是模仿希臘化的哲學學派的歷史模式。《教會史》中的主教主管部門沿革表,就像希臘哲學史中的主管部門沿革表。《教會史》一問世,就被譯成拉丁語、敘利亞語及其他語言,成為中世紀教會史學遵循的典范。
如果說《教會史》可以稱為“學術性的”歷史著作,那么,他的《圣君君士坦丁傳》(ε?? τ?ν β?ον το? μακαρ?ου Κωνσταντ?νου το? βασιλ?ω?)就屬于修辭性的歷史著作。就結構和風格而言,這就是一部典型的“贊詞”。這種文體的起源,可以上推到公元前4世紀的伊索克拉忒斯的古典傳統。瓶子還有點舊,酒卻開始換成新的了。老派修辭學家把圣徒們比喻為希臘羅馬神話和歷史上的英雄。而現在,尤瑟比奧斯卻用圣經人物作參照對象,把君士坦丁大帝說成“新摩西”。從這個角度說,尤瑟比奧斯是把君士坦丁大帝當作一個圣徒來寫,也不妨把這部著作視為圣徒傳記的開端。
由此,名人傳記與事略獲得高度的獨立發展。這種文學形式雖然也植根于異教文學,在拜占庭卻成為“群眾喜聞樂見”的閱讀形式之一。這種文體起初有兩條基本原則:一是內容與形式樸素,講述圣徒生活,點綴些逸聞趣事,很適合在觀念一新的基督教徒圈子里流傳;二是從4世紀開始,伴隨著隱修主義發展起來的簡樸主義審美情趣,在事略體文學中找到極其適合的土壤,其主人公就是清心寡欲的隱修士。
隱修士產生于3世紀末,其基礎是基督教苦行主義者。他們不滿于教會聚斂財富,反對教士卷入世俗生活。于是,他們利用古埃及瑟拉佩雍隱士社團的傳統,創建了兩種生活方式:一種是安東尼歐推行的,每個人完全獨居;另一種是帕侯米奧斯(Παχ?μιο?)9提倡的,過社團生活,集中管理,要求嚴格遵循隱修院規章。尼羅河谷第一批隱修士還不知文學行當為何物。安東尼歐成了新文學主人公,他自己卻只懂科普特語,而且幾乎不能提筆。過了幾十年,隱修士們靠近寫作了。彭提闊斯人葉瓦格利奧斯(Ε??γριο? ? Ποντικ??,345—399年)10以格言形式,為拜占庭奠定了隱修士道德指南,要求苦行者嚴格自律。這類文字與印度文學中的苦行戒律,比如《法句經》,頗有相似之處。
描寫隱修士最初的代表作是亞歷山大的阿桑那修斯的《教父安東尼歐生平與日常生活》。這部傳記的文體也頗有特色,是以書信的形式,直接對讀者訴說傳主的生平。可以說,整部傳記就是阿桑那修斯致“身處異域的僧侶們”的信。他的同時代人、小亞細亞的帕拉狄奧斯的著作《勞薩紀》,寫的卻不是一個隱修士,而是一群隱修士的生活。這是一部奇書,處處顯出作者親見親歷的直接性,敘述異常生動,語調近乎民歌。此書促使基督教徒們熟悉了埃及隱修士的生活。關于這兩位作家及其作品,本章都有專節介紹。
居魯士人瑟奧竇萊托斯(Θεοδ?ρητο? ? Κ?ρου,393—457年)也是位傳記作家。他比帕拉狄奧斯晚23年生于敘利亞優弗拉地區。他的《愛神者或隱修士的故事》(Θιλ?θεο? ?στορ?α ? ?σκητικ? πολιτε?α)講述了優弗拉地區30位苦行者的生活,每人一章。書中人物多是作者的同時代人,或者距離作者時代不久的人。他的材料都來自目擊者。他某些方面也像帕拉狄奧斯,觀察具體入微,講述從容,親切生動,頗為令人信服。仿佛我們面對的,不僅是當時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他們生活的細節。這樣注意細節,力求再造隱士生活的確切氛圍,可說是新文學的一種積極的品質,乃至成為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之一。但他缺乏帕拉狄奧斯特有的善意的幽默,時有枯燥和單調之感。帕拉狄奧斯和瑟奧竇萊托斯只用兩種敘述方法:一種是作者人稱的敘述,這有時也可以是另一個人,一般是目擊者的敘述;第二種是隱修士自己的直接敘述。描繪傳主時,他們也不使用傳統常用的稱號,因為那有時帶有刻意溢美的痕跡;他們的敘述總是直接而獨特,清晰而生動。
6世紀后,傳記文學變得越來越整齊劃一,最終導致結構程式化、隱喻化,人物形象綽號化、鏤空化。6世紀著名圣徒傳作家斯庫索珀利忒斯人庫利羅斯的傳記作品《圣尤菲米歐評傳》(Περ? του Μεγ?λου Ε?φημ?ου Συνγραφ?),包括七個巴勒斯坦圣徒的傳記,其中最有名的,除了尤菲米歐以外,還有薩巴斯(Σ?ββα?)、許愿不言者約安尼斯(?ω?ννη? ? σιλεντιον)、庫利阿闊斯(Κυριακ??)和瑟奧格尼亞(Θεογν?α)等人,其宗旨在于歌頌巴勒斯坦地區的圣徒。這些傳記顯示出那時的傳記文體格式傳統。開頭照例是對圣徒的贊頌,比如:“極盡榮耀的xxxx、全巴勒斯坦偉大的榮光、荒原中最明亮的燈燭、最耀眼的主教光芒。”接著交代圣徒的誕生地及其雙親(照例都是最虔誠的基督徒),然后是他如何成為僧侶,以后又如何沿著宗教圣徒的臺階上升,或是遠走蠻荒,創建修道院。敘述很平淡,幾乎完全沒有風格修飾。這種平鋪直敘的腔調,有時會插入一個橋段,給敘述增加一點兒趣味性。這些插曲照例都是圣徒們所完成的奇跡,如瑟奧格尼亞馴服狂暴的大海,獅子如何抵抗薩拉森蠻子的進攻,又如何按照約安尼斯的祈禱避開流浪漢,等等。
到6世紀,傳記文學出現大量風格修飾語,其中一部分成了象征性的圖章,比如燈塔、光芒、儒雅漢子、美人,等等。埃拉多斯的鮑羅斯(Πα?λο? τη? Ελλ?δο?)編寫的《我輩神父瑟奧格尼亞生平事略》堪稱典型。其中極力追求繁復精致的表述:
“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善行,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天上的父。”光榮的主基督這樣教導自己的門徒。因此,他們專心致志領受神的福音,以自己的奇跡般的閃電,匪夷所思地照亮整個陽光下的世界,無可挑剔地完成委托給自己的任務,把自己珍貴的身體——神造的武器、古代法律所謂“黑山羊皮”——委之于地,一如往昔那最熱情如火的先知伊利亞把自己的肉體委之于地,他們也是如此驕傲地走向一切事物的創造者,勇敢地呈現在非人工創造的君王座前。11
這類文字花哨是夠花哨了,但讀了之后,會給人留下什么清晰深刻的印象嗎?
這樣,傳記文體的形式顯得每況愈下,而且不可能不影響作品內容。早期的傳記,如安東尼歐的傳記,還寫到當時的歷史事件,即馬克西米努斯(Maximinus)時代對基督徒的迫害,或是阿雷奧斯派和異教徒的敵對行為。帕拉狄奧斯的《勞薩紀》和瑟奧竇萊托斯的《愛神者或隱修士的故事》,都有豐富的歷史社會資料。后來的傳記作品里,就沒有任何類似的內容了,只有隱修士們的活動和奇跡,最多也只涉及教會中的高層人物的活動,像尼西亞大教長伊格納提奧斯(?γν?τιο?,約798—877年)的作品那樣,其他的一概闕如。至于阿桑那修斯的傳記作品中那種反對異教和異端的論戰熱情,在后期傳記作家作品中,更是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