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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的世界

對現代人來說,在腦海中勾畫出幾百年前農民的生活場景非常困難。在許多觀察家看來,他們似乎只是個體成員之間毫無差異的群體,只有在作為被強行施加現代性的改革“原材料”時才顯眼一點兒。事實上,農民家庭和社會之所以讓人很難想象,原因正好相反:不同個人和集體生活在各有差別的法律、社會與經濟形態之中,隨著時間推移而產生的種種動蕩改變著他們的生活,而且他們不斷與永遠壓在身上的重擔努力而機智地斗爭。

想要在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的萬千組合中描繪出一個“典型”的農民形象,就實在太過狂妄了,但想談談他們之間的一些共性肯定是合理的。首先,人們無法單獨挑出某個個體,因為盡管男性在這個高度男權化的社會中占據法律意義上的主導地位,但女性也與他們一起組建并管理家庭,而所有活動都圍繞著家庭展開。男女雙方都將婚姻視為一項重要的經濟策略來追求,也都希望對方能為此做出貢獻——繼承的土地、存下來的積蓄、當作嫁妝的家庭資源。生活是危險的,而且往往短暫得異常殘酷,一個人能活到結婚年齡就已經算幸運了,因為誕生在貧困階層的孩子,至少有一半沒能活到結婚。

從表面上看,農民的生活就像是靜止的,可事實上這是一場和時間的持久斗爭。父母需要孩子來保障自己長遠未來的生活,可是每次懷孕都有生命危險,而且每個降生的后代都必須不斷和疾病與饑餓斗爭才能長大,直到他們可以靠勞動維持生活,才不再是家庭中絕對的經濟負擔。一些農村男孩可能會從鄉村牧師那里勉強學點兒什么,而女孩基本就從來不會受到教育,除非她們展現出了罕見的天賦。要不就是,男孩一到青春期就會被送去做農場雇工、牧牛人或農田工人,而女孩更多的則是從事類似的室內勞動。

這些青少年從十幾歲到二十出頭的日子是一場更激烈的競賽,他們得一邊等待天降遺產(如果他們家有任何土地的話),或者是從病弱的父母那里接手租約,一邊給自己存下一筆能起過渡作用的積蓄。這同樣是一場與自己飆升的荷爾蒙的賽跑,在實現經濟穩定之前,他們的婚姻根本無從談起。他們的平均結婚年齡接近三十歲,許多夫婦會帶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步入婚姻殿堂。老一輩的人總是希望這種結合對家族命運而言是一筆好買賣,而不僅僅是某場鄉村舞會后令人懊悔的意外結果,或者其他更糟糕的情況。

這樣一來,下一代建立自己的家庭,就像在洶涌的激流中植下一座小島,他們希望它能堅持足夠長的時間,好讓家族逐漸壯大。但事情往往不會這么順利,懷孕、事故和疾病都縮短了人的預期壽命,還有相當一部分農民通過二婚重組了家庭,這就將繼子、繼女和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拋進了無可避免的分裂局面中,爭奪遺產的場景日益逼近。家庭和社會適應了這種生命周期的沖擊,就像他們不斷調整自己對季節輪替那種直接而無休止的依賴,就算其中的風險和災難一直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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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仆,成千上萬的青少年都以這樣的工作為生,他們是富人生活方式的支柱[《廚房女傭》(The Kitchen Maid),讓-巴蒂斯特-西梅翁·夏爾丹,1738年]。

受過教育的改革者總是確信,農民可以通過受教育學會如何更好地耕種,但這種思想往往包含了一些對農民可獲得資源的想象,比如品質更好的種子、更多的肥料來源、新的作物品種,可這些對農民來說根本無法觸及。嚴峻的經濟問題讓許多農民不得不重復上幾代人做過的事情。在其他方面,這往往與當地的復雜狀況有所關聯。整個18世紀后期,王室政府推行了將“荒地”變為農田的政策,這在某些地區可行,但在另一些地區就可能受限于地主的權利,種植新作物還面臨著被額外征稅的風險,這讓農民花費的成本比獲得的收成還高。

與此同時,在當時的普遍條件下,即便是最先進的農業措施也不能抵御病蟲害的威脅,就像當今農業無法抵御極端天氣事件的影響一樣。所有這些都可能摧毀個人自有田、整座村莊甚至整個地區。1788年7月13日,一場猛烈的冰雹嚴重毀壞了法國中部大片地區正要成熟的谷物,導致隨后的嚴冬糧食極度短缺,從而催生了轉年的革命。也難怪在面臨這種威脅時,還有些農民社群堅信上帝會拯救蒼生。教士們定期為豐收祈禱,敲響教堂的鐘以圖抵御雷暴也是當時的普遍做法。

農村人口不得不承受其生存環境帶來的所有現實壓力。一些人,也許歷經幾代人頗為走運的繁育和精明的經營,能夠實現階級的跨越,成為較為富裕的地主。有的則更進一步,用時間和金錢對教育遠期投資,使新一代躍升成中產階級,甚至某天能夠步入上流社會。但是,絕大多數農民永遠無法朝這個方向踏出第一步。當時十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貧困中,雖然運氣不好也是部分原因,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落入窘境是因為整個社會的運作故意加重了農民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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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前現代社會一樣,18世紀的法國是以兩種根本途徑建立在農民人口的基礎之上的。第一種途徑,也是本質上的一種:所有人都需要依靠農民提供的食物。這種依賴往往會在惡劣天氣和運輸不足的情況下轉變為對糧食匱乏的恐懼,這不僅沒有讓占總人口少數的城市居民感恩戴德,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怨恨。城鎮居民焦急地等待糧食進入當地市場的消息,并經常為此無序抗議,這讓當局擔心導致災難性的失控,長期結果則是糧食市場體系被高度監管,在這種制度下,集中在城市少數消費者手中的穩定供應方面的利益,壓過了分散于農村的多數生產者的最大收益。

凡爾賽宮,這座17世紀80年代以來法國絕對君主制的輝煌殿堂,對上述政策的支持態度讓其變得毋庸置疑。宮殿正門右邊的是象征著工業的人像,而在左邊和它對應的就是農業的象征,一名被出產于豐饒土地的各種作物包圍的女性。她坐在一個男人(農民)的背上,后者被雕刻成雙眼突出的怪物,嘴張得大到在當代藝術中會被理解為代表著缺乏自制力的野獸,他正抓著一塊抹布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在這種環境中,人們愿意將法國經濟對農民階級的依賴如此表述出來,反映了社會依靠農民勞動的第二種,也是普遍存在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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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對農民生活的藝術想象,既有理想化成分,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其無休止的體力勞作有所認知[《犁地》(Ploughing the Fields),歐仁·亞歷克西斯·吉拉爾代,1877年]。

法國的社會結構是由特權驅動的,這不僅是一種隱喻,還是一種真實的、法律上可執行的劃分。一個人積累的特權越多,社會地位就越高,繳納給國家的稅和其他財政負擔也就越少,還越能從地位更低的人那里索取。社會的不平等及其壓迫性后果不僅體現在經濟上,還體現在法律和政治的現實情況上。從其根本上看,這種社會結構的方方面面都需要有輸家。沒有非特權階級,特權就不會有意義,農民正是廣大的無特權群眾,承受著各階層的重壓。他們幾乎是唯一被征收了基本的國家土地稅的階級,這種負擔和他們低下的社會地位直接相關,以至于說某個人“可被征土地稅”本身就是一個象征著社會歧視的標簽。

國家稅收和天主教會索要的什一稅都是沉重的負擔,而且那些付了款的人往往得不到任何回報。但是,這兩者之外還有第三座剝削的大山,即領主制度,這一制度將分裂的基礎更深地植入農民的日常生活中。領主被稱作“lord”(主人),同樣的詞還用于“Our Lord”(我們的主),即上帝。這不僅僅是個人之間的區別,還代表了一種支配關系。

在不穩定的中世紀,有一次(故事是這樣講的)領主們將自己提供保護的范圍從自己的城堡城墻之內擴大到了當地村民身上,再從那些經過了幾個世紀,已經慢慢將自己從事實上的農奴身份中解放出來的人那里收取報酬。當時,那些人仍被法律束縛在土地上。講述領主如何慷慨、如何如同父母般關愛人民的故事,滲透在貴族領主制度的歷史記憶中,模糊了過去幾個世紀不斷變化的景觀,讓它們成了沒有具體所指的美好昨日時光,而與之相對的則是18世紀晚期沉重又貧乏的殘酷現實。當時,一位領主可能是四五代的世襲貴族,但也可能是那些存下的錢不多,卻決定買下領主身份的任何一個人。

領主的權力是一種可以在市場上公開交易的合法財產,只要有一套在公證處公證過的轉讓文件,某位前批發商人或律師就能搖身一變,有了坐在當地教堂前排、享受以自己的名義點燃的焚香、在當地橋上收過路費,以及強迫農民支付在他的磨坊研磨谷物或在他的爐子里烤面包的費用的權利。不僅如此,領主還能在每年的收成里分走一部分,對曾經的“公有”土地恣意分割并開發、種植或砍伐樹木,維護養兔場或鴿舍以保護這些“居民”及其他野生動物在破壞莊稼時不受攻擊,隨意收取各種其他次要或臨時雜費,通過自己親自任命的官員組建起來的領主法庭對整個系統進行監管,對任何異議者隨意處罰。

在這一切狀況中過著自己的日子,邊過邊付錢,就是農民每天面對的現實。在許多地方,領主權會被出租,有時還會進一步轉租給商人,而商人唯一的興趣就是從這個體制中攫取最大利益。在其他一些地方,一座村莊可能分屬于數個領主,他們每個人在物質生活上也沒比普通村民好多少,但仍然實實在在地支配著村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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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負擔之下,在許多不同的生態區和區域經濟的差異中,農業仍然支持著具有強烈自我認同和世界地位意識的社會。生活在高聳的比利牛斯山脈中與外界隔絕的牧羊群體定居地的人、居住在處于汝拉山脈森林緩慢節奏中的村莊里的人、沿主要河谷山坡種植葡萄的人、畜牧飼養人、奶農、家禽養殖人和城鎮門階上的市場園丁,以及所有種植那些養活了全部人口的珍貴糧食的農民,每個人都有獨特的生存方式。如果處于社會下游的他們能沾上隨便一點點其他階級享有的法律特權的光,那他們的生活可能還稍微容易一些。

每個規模大到能有座教堂的村莊都有集體生活的基礎:彌撒后大伙兒可以聚集在某個地方討論,還有一名教士會閱讀來自遙遠當局的指示、要求或訓誡。大多數村莊的團體性質受法律承認,并由一組經民選或提名的男性戶主代表全體居民面對外部世界,盡管往往只有領主同意之后這些人才能被任命。

村民們生活在經濟制度與社會分化及相互團結共同組成的復雜網絡中。農民實際上擁有全部土地的百分之四十以上,幾個家庭往往會把少量土地的控制權結合起來,再另租一些,以此來建立規模可觀的事業。佃農制在某些地區得到充分實施,在這種土地租賃制度下,收成的很大一部分需要提前交付給地主。巴黎附近已經開始形成更先進的做法,大量無地勞工在集中所有權的生產性農場里工作。在一些地區,地主實際上更喜歡農民保留小塊土地的所有權,因為這樣就能束縛農民,壓低他們的工資并提高租金。

在許多地區,居民從事家庭手工業,生產的產品最終可能出口到歐洲或是世界各地,這在補貼收入的同時也逐漸提高了對海外需求和商人投資的依賴程度。到18世紀80年代,全球棉花產業的蓬勃發展已經讓紡車和織機傳播到法國北部農村地區,但在其他地方,類似的羊毛貿易早已扎根,法國東南部一些地區絲綢紡織貿易也呈現出同樣的發展態勢。一些地區有生產蕾絲花邊、木制品、皮具等技術專長,這些生產活動填補了當地人民農耕勞作的間隙,也為市場提供了重要的商品。

農業迫使村莊內部以某種形式團結起來。比如,雇用流動勞工團隊協助收割就是一項集體事務,當羊群走失或是就邊界問題產生分歧時,對鄰近村莊使用法律手段也是一種。許多土地的使用權受到各種復雜多變的慣性權力制約,有時是土地實際的公有權,有時是在土地上收集各種作物、放牧、收集木柴和其他資源的權利等,這些都限制了對私有土地的使用。

在如此錯綜復雜的相互債務責任中,那些可能使一座村莊團結起來反對近鄰的各種爭端,同樣可能發生在任何團體內部。在這種情況下,特別需要防止公共權利被濫用,尤其是在每個家庭都艱難地維持收支平衡時,因為這時他們可能會受到各種誘惑,愿意去碰碰運氣。團結的程度也非常有限,村里的年輕人在地區集市上和別人起沖突時,可能會大聲喊出自己村子的名字以示反抗,但這一年余下的日子里,村民們不會再正眼看這個鬧事者了,他們還會急切地向已經過度擴張的皇家公路警察舉報任何“難纏的乞丐”,好讓那些人都被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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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中的關稅收稅站,是稅收負擔及其對日常生活與商業活動的侵入的鮮活象征[《收稅站內部》(The Interior of a Douane),尼古拉斯·伯納德·里皮歇,1775年]。

人們常常注意到,大多數農民都是文盲,而且絕大多數農民都講當地方言或完全不同的語言(巴斯克語、布列塔尼語、加泰羅尼亞語),而不講法語。政府官員和開明的改革者將這視為發展的障礙,但這種態度本身就象征著上層支配下層的欲望,他們為他人利益插手農民的生活,全然不顧農民自身的權益。改革者還試圖糾正法國司法和行政制度之間錯綜復雜的問題,幾個世紀以來,這些系統中的權力關系一層層交織疊加,新制度往往只是對舊制度的補充而非取代,各地方司法權力機關對邊界的管轄十分混亂,許多地區甚至無法明確地在地圖上標示出來。

幾座彼此相鄰的村莊很容易發現它們受到了三四組不同立法、司法和行政網絡的管轄,而究竟哪個社區屬于哪個轄區則全無邏輯。但是,這種在局外人看來一片混亂的景象,對扎根于那里的人來說,卻意味著豐富的可能性。每座村莊都處于高度地方化的法律與機構關系的網絡中,而為了獲取最大的利益,找到利用這些機構政策互相矛盾之處的方法,是一項至關重要的生存策略。

到18世紀后期,農民群體越來越善于利用地方法院提供的皇家司法,來挑戰地方領主強加給他們的司法。皇家官員熱衷于維護自己的優越地位,同時村民們也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壓力,他們要向渴望利潤最大化的領主繳納越來越多的,甚至是編造出來的稅,雙方聰明的律師可以讓糾紛持續許多年。

參與這類行動的意愿和能力也表明,農村社會并不會因為獨立而陷入閉鎖。哪怕沒有報紙這樣的東西送到他們手里,也會有許多小販定期走街串巷,出售其他類型的出版物。他們有旅行者口述的見聞和普通市場上流傳的八卦,還有源源不斷的官方指示。許多在地理上最偏僻的地區和規模最大的城鎮中心有著字面意義上的“交流”,因為鄉下的男人們會季節性地,或以更長時間跨度為單位遷移,去城市工作。例如,利穆贊大區的石匠在巴黎很受歡迎,需求頗大。與此同時,家政服務產業讓成千上萬的青春期農村少女領略了有產階級的生活,而其中大多數人只會在城市里待上十年左右,存夠嫁妝錢之后就體面地回到村子里或者小鎮上生活。窮人知道富人是怎么生活的,因為為了維持這種生活方式,他們本身也經常成為其中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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