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大革命:農民的抗爭與被忽略的歷史(里程碑文庫)
- (英)大衛·安德烈斯
- 2746字
- 2024-05-24 18: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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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789年7月12日,當巴黎人正發起一場震驚文明世界的起義時,英國作家阿瑟·楊格獨自在巴黎以東、凡爾登與梅斯之間的路上旅行。一路上,他一直在揭露并批判法國農業的不足,特別是與英國相比。他每天的手記記滿了對自己觀察到的貧困景象的嚴厲批評,以及法國農民的愚蠢和無知。
他騎馬走到萊西斯萊泰與馬斯拉圖爾兩座村莊之間的小丘上,和一個“一直在抱怨生不逢時、國家凋敝的窮苦女人”攀談起來。這個女人向他詳細傾訴了她家農場需要承受的重擔,包括貢金、教會的什一稅和種種雜稅。他們對話的時機和內容完美地呼應了當時正發生的一切,這段對話也因此成了重要的史料之一。當時楊格借此對話,不免帶有幾分說教意味地評論道:
這個女人,哪怕是近觀也會被人當作六七十歲,她的身體那般佝僂,僵硬的臉上布滿皺紋,但她卻說自己只有二十八歲。這都是勞作的結果。一個沒怎么見識過外面世界的英國人無法想象這正是大多數法國村姑的樣子,只一眼便不難想象她們經歷過怎樣的繁重勞動。我傾向于認為,她們不光是比男人干活更賣力,還承擔著繁衍孕育下一代奴仆這一更加痛苦的任務,這讓她們形體上的對稱性被徹底摧毀了,哪怕一丁點兒女性特質都沒能留下。我們應該把英、法兩個王國的下層人民在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差異歸咎于什么呢?答案是政府。1
但在楊格這段評論之前,他記錄下的那位婦女的話似乎才最具預言色彩:“那人說,現在該有個大人物來為窮人做點兒什么了,盡管她不知道誰會在什么時候來做這件事,但上帝總會拯救蒼生,而現在賦稅和貢金已經讓他們不堪重負了。”
這段發生在巴士底獄被攻占兩天前的對話,仿佛成了歷史上的一段悲鳴,是被囚禁在痛苦中的勞苦大眾渴望解放的悲哀懇求。但實際上,這些呼喊的聲音本身更不平凡,因為這些信息暗示著一種長久發酵的無知,抑或是不誠實(畢竟聽者是個來路不明的外國人),因為這和實際發生在法國各地的情況截然相反——從上一年冬天起,法國農民就已經真正拿起武器,嘗試將自己從沉重的負擔中解放出來。
幾個月前,在沙隆附近的魯菲村,居民們以書面形式遞交了自己的要求,包括制定更公正的新財產稅法、廢除商品稅、消滅公共機關濫用職權現象、建立自由的司法機構等。他們還主張那些收取什一稅的教士有義務妥善利用這筆資金,將之用于教堂及其“裝飾、書籍、織物及圣器,并根據什一稅比例發放救濟”。2
與此同時,在梅斯西南方向約一天路程的阿尚,居民們提出的要求中還包括如下一則直截了當的聲明:
所有這些權利都起源于封建制度下的痛苦時期,當時的領主有權將任何自己滿意的枷鎖強加給臣民,說這是真正的虐待也毫不為過。我們要求進行改革:洛林省需成為法蘭西的一部分,我們要求享受所有與法國人同等的特權與自由。3
幾天之內,另外數十個村子也做出了類似的聲明,每個省內這樣的聲明數以百計,全國范圍內則有數萬之多。阿瑟·楊格騎馬經過的每一寸土地,無不哀嘆著自身的死氣沉沉與落后之態,而一場革命正孕育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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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語中,“peasant”(農民)這個單詞包含著一種獨特的輕蔑意味。它已經脫離了其十分明顯的詞源——法語中的“paysan”,即一個鄉下人、支付(租金)的人、本地人,或是意大利語中的“paesano”,即同胞。西班牙語中的“campesino”特指犁地的人,和古德語中“Landsmann”或“Ackermann”意思相同,而“bauer”的“農民”含義則完全是現代意義上的。阿瑟·楊格描繪的這場歷史運動正是“peasant”這一英語術語被賦予了格外消極的含義的原因之一。
真正意義上的農民,作為主要生活在自有土地上的群體,缺乏對更廣泛市場關系的強烈依賴。這個群體從英國農村逐漸消失,到18世紀晚期已經有一個多世紀。農業改良有多種形式,但總是圍繞著整合大型農場進行,而這些大型農場最終都會由地主控制。地主們渴望更高的作物產量,為的是出售給城市市場,以獲取高額現金利潤,可這打破了農村社會根據農學專家的指揮來部署勞動力的傳統。在楊格這樣的人看來,這毫無疑問將整個社會帶向了更高水平的繁榮,使人民除了養活自己之外,還能將潛在的勞動力釋放出來,去做其他事情。那些試圖抵制這種處處有益的變革的人只能深陷于過去,他們不文明,甚至沒什么人性:他們是農民!
從這個角度看(在這里,只有進步的最前沿才真正重要),事實上在1789年,有超過三分之二的法國人是在土地上勞作的“paysan”,即前文提到的支付租金的佃農(而其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都以某種方式扎根于農村社會)。或者應該說,法國鄉下人在過去七十年里成功提高了產量,養活了增長出來的三分之一人口,可這些似乎意義不大。這不僅代表著當代[1]英國人的蔑視,還表現出法國革命精英意識到了自己對“paysan”的厭惡,他們甚至將“cultivateur”(種植者)作為更政治正確的詞加以推廣。盡管他們使用這個單詞,好像它真的恢復了被壓迫者的尊嚴,但這些革命精英中的許多人似乎僅僅將農業社會理解為膚淺的理想主義的一個容器。
面對城市失業問題時,革命精英一貫的口號是:“把他們送回農村!”在1793—1794年雅各賓派領袖當權的“恐怖統治時期”,社會激進主義達到了巔峰。在“風月法令”中,他們提議沒收叛國者的土地,并重新分配給“貧窮的愛國者”(他們不假思索地假定后者想要被委托一座小農場,而且一到那里就能立刻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在保守派反擊階段后期,一群極端激進的陰謀分子策劃了一場政變,他們對社會主義歷史的貢獻是主張“革命勝利后土地財產劃歸共有”。因此可以想到,他們甚至也會征用1794年那些“貧窮的愛國者”的土地(這是假設那些人真的有地,其實他們沒有,因為這兩項著名提議最終都毫無成效)。
歷史對“風月法令”和“平等派密謀”的策劃者的關注,遠比對1789年初次崛起的數百萬法國農民的關注多得多,可后者才是最熱衷于捍衛有利于他們自身的新革命性解決方式的人。他們有時甚至還會反抗革命領袖。即使他們因沒有無條件追隨激進分子的領導而遭到其迫害與痛斥,有時還會被城市精英中的固執己見者推進“反革命”的懷抱,但這些農民還是將在這場由他們自己發起、持續了十年的動蕩中取得最終的勝利。
法國大革命的本質是一場農民革命。作為農民革命,它成功地使更多的人民受益,相較于給我們留下了更深刻印象的律師精英革命和城市中所謂“無套褲漢”激進分子革命而言,其意義更加深遠。離中心最遠的人,極少能得到他們應得的關注,甚至很少能在歷史記載中找到他們自己的聲音,就像楊格記錄的農婦的話,最終卻變成了對他們的譴責。本書要展示的是,我們可以通過回顧18世紀八九十年代鄉村人民的生活,體會這場斗爭的混亂程度,尊重他們為之奮斗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作為不完美之人身上那些復雜之處。

斷頭臺,這種“無痛”處決方式后來成了革命中激進暴力行為的象征。
[1]作者所說的“contemporary”譯為“當代”,在英語中除了表示現在之外還有表示“和其他事同時”的意思,在本書中多數情況下指的應該是后者,即法國大革命發生的年代。——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