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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8年8月,庫克乘坐一艘名為“奮進號”的船從英國啟程,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太平洋之行。出發前,他宣布此次遠航的目的是要在塔希提島觀察金星凌日。對歐洲人來說,塔希提島是新近才由庫克的前輩塞繆爾·瓦利斯發現的。1763年,“七年戰爭”剛剛結束,歐洲迎來了難得的和平,國際科學合作由此進入一個新階段,特別是各國的數學家和天文學家有機會通力合作,從世界的多個地點對金星凌日現象做精確觀察:根據觀察結果,將可推算出地球與太陽之間的距離。因此,庫克及時離開英國前往塔希提島,打算在當地建立觀測基地,為在次年6月初進行的天文觀測做好準備。

在圖帕亞的這幅畫中可見社會群島原住民的獨木舟,裝有抬高的作戰平臺是其特色。

庫克同時還領受了密令。很久以來,地理學家一直從理論上認為,世界一定會以某種方式保持平衡,這種理論的一個表現是,南半球的陸地面積應當與北半球的相當。這或許只是個看起來神秘的問題,卻恰好與商人的幻想合拍。對美洲的入侵以及與印度、中國的貿易,成為歐洲早期現代史的發展動力。“南方大陸”緊隨其后,成為臆想與投機的焦點,它不只是一塊大陸,還可能意味著新的國家和文明,代表著商業和財富,或者至少,它也象征著一片擁有貴金屬、香料或其他未知稀罕商品的土地。英國海軍部和政府部長們頭腦發熱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探索當然符合英國的國家利益,對英國的貿易有潛在的好處。除了致力于雄心勃勃的科學實驗、擴充制圖與航海知識之外,庫克此行的目的無疑也帶有明確的帝國擴張企圖。

不過,這趟遠航最重要的成果幾乎是其原計劃的副產品。要觀察金星凌日——即便這是為了尋找南方大陸這一更重要的目的而采取的障眼法,但仍是一件重要的任務——庫克的船隊就必須在此天文現象發生前至少三個月抵達塔希提島,而與以往通常情況下歐洲人與島民的接觸(西班牙人沒能對島民有更多了解,卻造成毀滅性影響的關島之行除外)相較,庫克一行也需要與當地土著有更深入的接觸。繼最初瓦利斯與塔希提土著一系列暴力沖突以及表面的講和之后,此時英國人更有必要與波利尼西亞人建立良好關系:天文觀察只能在安全的海岸基地上進行,如果無法得到當地人的同意,這樣的基地就很難建立起來,并得到良好的運轉。

因此,庫克一行有必要了解島上的原住民,島民也有了了解這些歐洲航海者的機會。而即便與丹彼爾筆下那些細致入微的觀察相比,這種了解對庫克一行而言也有著不同的意義。丹彼爾的書提高了航海敘事的標準,為庫克這樣的航海者樹立了典范。然而,丹彼爾的資料是在工作之余收集的,他本質上兼具海盜和海軍軍官的雙重身份:他不負責做任何系統的觀察。而且他的所見所聞,基本上也是站在外來人的立場上進行的。庫克擁有的一個有利條件是,他們一行人里有船員曾在海上追隨瓦利斯,有人還懂一些基礎的塔希提語,故而庫克自己麾下的軍官和水手當中有語言天賦的人可以向這些人學習。而英國皇家學會在此行中也派出了一個名為約瑟夫·班克斯的代表,他是個出身于富裕階層、野心勃勃的博物學家,后來還成了皇家學會的會長,堪稱那個時代最有權勢的科學探險家。班克斯的私人財富意味著他有能力帶著一眾科學家、藝術家、繪圖員、助理人員隨行:這相當于現代社會的一整支科學考察隊。

班克斯的團隊以及從“奮進號”上下來的人,有時間與塔希提島民“打成一片”:臭名昭著的性行為發生了不少,無論是否出于主觀目的,這些性行為的發生都對他們學習當地語言起到了促進作用。他們對塔希提文身著迷不已,包括班克斯本人在內,許多人都把塔希提文身藝術家的作品“收集”到了自己的皮膚上。這種廣泛深入的接觸在很多方面都是值得注意的,尤其是庫克、班克斯等人與社會群島土著圖帕亞之間的關聯。圖帕亞是個祭司、航海者,同時是個知識淵博的太平洋島嶼上的原住民,后來在“奮進號”離開時,他抓住機會登船,成了船隊的一員。

庫克第二次遠航的隨行畫家威廉·霍奇斯是史上第一個繪制后來著名的復活節島石像的人。

在近二十年里,關于圖帕亞在庫克遠航中發揮的作用,學者和饒有興致的太平洋島嶼原住民進行了越來越多的討論。5早先人們認為,他不過是搭個船而已,偶爾充當中間人的角色,不過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他曾幫助船隊導航,還做過重要的外交工作,不僅在“奮進號”途經社會群島的胡阿希內島期間,而且還在新西蘭——他與那里的毛利人能夠相互交流。人們通常認為,跨文化交際當中往往會發生不同世界觀的劇烈碰撞,但對庫克、班克斯一行人試圖發現和定位新大陸的行為,圖帕亞顯然抱以充分的理解。他看起來對這些英國人的任務很感興趣,至少他愿意向他們分享自己的知識與經驗。值得一提的是,他繪制了一張海圖,這張海圖如今已經成為太平洋地區跨文化交際的標志性文物。海圖上標出了為社會群島原住民所知的多個島嶼的名稱和位置,其中一些他本人曾經踏足過。他制作的這張地圖(本書第五章將進一步討論)已經被人深入分析和探討了許多年,至少這張圖讓庫克(他非常小心地復制了這張圖)清楚地明白,太平洋并不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汪洋,而是一片有大量人口定居的島嶼密布的海域,那些能力出眾、經驗豐富的航海者早已對這一地區了如指掌。

“奮進號”從塔希提島出發,在胡阿希內島做了短暫的停留,接著轉向南方,開始專注于搜尋南方是否有任何大陸存在。它曾途經南方群島中的魯魯土島,當時島民劃著一條獨木舟出來迎接,船上的水手與島民進行了簡短的交流。然后,它繼續向南和向西搜尋陸地,并于1769年10月初抵達今天新西蘭北島的海岸。與毛利人的初次會面,是庫克直至去世前所經歷的跨文化交際中最致命的騷亂與暴力沖突:最初的幾天里有八到九名毛利人被殺,幾周后又有一人被殺。在這些紛亂的沖突中,圖帕亞盡了最大的努力從中調解:他“用自己的語言與他們交談,他們竟然完全聽得懂,這讓我們喜出望外”。6還有人注意到,一個被殺的毛利人身上的文身表明這里的風俗與塔希提島相近。盡管庫克本人繞行新西蘭南北兩島的航海日記記載的,主要是航海方面的事情和與當地土著即興的文化交流,但他和其他人顯然都在試圖理解自己在與毛利人接觸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并反思這些現象就人類歷史和航海而言的意義。

庫克寫日記時有這樣一個習慣,即除了記載某一日對某個特定地點或地區的探訪外,還要在深思熟慮后加上一段評論。所以在1770年3月底“奮進號”最終離開新西蘭海岸時,他寫下了對該地以及島上原住民的詳盡記述,還附帶他的思考。最重要的是,他提道:

他們關于創世與人類起源等觀念,與南海諸島(指社會群島中的塔希提島和胡阿希內島)的原住民一樣。事實上,兩地的許多觀念與習俗如出一轍,不過最重要的證據是他們的語言全都是同根同源的,僅在少數單詞上有所不同。7

在這段文字之下附了一張復雜的對照表,其中有大約四十五個名詞,包括酋長、男人、女人、身體各部分、某些食物的種類,以及從一到十的數字。有意思的是,表格里列出了“壞”這個詞,卻沒有“好”。盡管其中對塔希提語和毛利語單詞的轉錄并不符合現代標準的正字法,但令人驚訝的是,當時的歐洲人已完全有能力正確記錄下大部分單詞,這一點今天任何一個哪怕對這兩種語言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例如,“到這兒來”被正確轉錄為“haromai”或“haere mai”,而(用于歡迎儀式或者日常表述的)這個詞在塔希提語和毛利語中是一樣的。

庫克毫不懷疑兩地的原住民“同根同源”,考慮到兩個群島相距超過四千公里,這一論斷很值得注意。他在緊接著的下文中加了一句:“但其源頭究竟在哪里,也許我們永遠都無從得知了。”8他有些過于悲觀,不過仍繼續寫道,兩地原住民一定不是來自東方,也不是來自南方。他認為從美洲漂洋過海而來不太可能,而且在當時也已經懷疑是否真的存在一片南方大陸,或許能想象他們是從那里起源——但是“除非是在高緯度地區”,也就是更遠的南方。

庫克初次遠航一年半后,終于見到了這些原住民之間真正讓人詫異的關聯,他和其他歐洲人一樣,都將這些原住民視為“印第安人”,即未開化的野蠻人。然而這些人卻曾經不知何故,從各個方向進行了穿越廣袤海洋的遠洋航行。他們顯然有親緣關系,有一些共同的歷史,不是同“根”就是同“源”。庫克暗示,這些人祖籍在何處是個巨大的謎團,他的記載標志著對太平洋島民的遷徙、歷史和文化歸屬的整個研究傳統的開端。18世紀的古物研究熱尚未形成像考古學這樣成系統的學科;庫克并不知道,將來一門研究人類歷史的學問,或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精準地重塑古代人口流動的模式。不過他也斷然拒絕接受任何太平洋島嶼原住民可能來自美洲或南方未知大陸的看法。他并沒有完全排除這些人有從北太平洋航海而來的可能,不過考慮到其中跨越的遙遠距離,他所暗示的唯一可能的發祥地就只有東亞或東南亞了。

庫克的同伴約瑟夫·班克斯與他所見略同。在這一趟航行的后期,班克斯還收集了更多的“語言樣本”,制作了“南海”(塔希提)語、馬來語、爪哇語,以及遠至馬達加斯加的土著語言的單詞對照表。一個出生在馬達加斯加的奴隸為他列出了當地語言中的常用詞,這名奴隸是一艘英國船上的,在“奮進號”停靠巴達維亞港的時候,這條船剛好也在港內。盡管馬達加斯加語不像塔希提語和毛利語那樣接近,但其潛藏的“相似性”卻引人注目。“我原本猜想馬達加斯加人的影響不會很大。”班克斯寫道。9他的意思是,他無法理解東印度群島上的這些“棕色長發人種”怎么會與馬達加斯加島上的“黑色鬈發的原住民”有關聯。假若“奮進號”在穿越印度洋、經非洲南部駛入大西洋回國的途中于馬達加斯加島停靠,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那里的定居者既不是黑皮膚的,也沒有“鬈發”。事實上,正如他所提供的信息所暗示的,他們所講的南島語系語言與東印度群島和大洋洲當地原住民的語言有某種親緣關系,而且馬達加斯加人的體形外表也與這些島上的居民相仿。

班克斯后來再也沒有將這些語言學或文物學的研究繼續下去。回到英國后,他很快就重操舊業,回到了自己原本就最感興趣的行當:植物學,以及廣義的自然科學。但在這趟旅行中,他顯然發現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大真相,即分布在極其廣袤的海域中的島民,卻講著相互之間有親緣關系的語言——盡管他曾被這些人外形上的顯著差異所困惑。這種灼見與誤會的混合,將左右此后近兩百年里歐洲人對太平洋的觀察方式。

“奮進號”遠航途中的觀測數據,將在庫克第二次遠航(1772—1775)的三年多時間里大為豐富。庫克這一次的任務是一舉確定南方大陸是否存在。他的計劃是在第一次遠航后期形成的,具體是趁南半球的夏季,向遙遠的南部海域實施一系列巡航,穿越尚未探索過的區域,明確那里是否存在任何大陸。他很可能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那里有大陸存在,到1775年回到英國時,他已經確信那片海域里沒有宜居之地,他去過的地方比過去任何人去過的都更偏南,而且還見到了南極洲的“冰群島”和巨大的冰蓋。在向遙遠的南方高緯度海域探查的間隙,他的船隊會回到太平洋熱帶海域休整。1773年和1774年,在兩度艱難的南極洲之行中間,他再次登陸新西蘭島、塔希提島以及其他地方;其中,他在1774年3月至11月的第二趟航行尤其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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