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航海者:太平洋上的人類遷徙壯舉與島嶼文明(里程碑文庫)
- (澳)尼古拉斯·托馬斯
- 3284字
- 2024-05-24 18: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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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個民族”
關于太平洋移民的理論與神話
歐洲人知道太平洋的存在已經250多年了,但對它的了解仍然完全空白。1513年9月,西班牙征服者瓦斯科·努涅斯·德·巴爾博亞穿過巴拿馬地峽,從高地上望見一片汪洋。他和同伴一路上穿越叢林,屠殺土著,千辛萬苦,終于抵達海邊,他于是做了一件后來被載入史冊的事:他涉水走到沒過膝蓋的地方,宣稱從今往后他所謂的“南海”及其海濱的一切土地,盡歸西班牙王室所有。
直到18世紀,歐洲人仍稱太平洋為“南海”,而且“海”這個詞用的是單數。有些航海者繪制的中美洲和地峽的航海圖上,今天的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被稱為“北海”(因為這片海域處于巴爾博亞穿過的地峽北面),而太平洋一側的海域則被稱為“南海”。沒有人用“洋”這個字眼:位于后來所謂的西屬美洲以西的這片水域,其廣袤無垠的程度,超乎當時所有人的想象。
巴爾博亞穿越地峽后不到十年,葡萄牙軍人、探險家、航海者斐迪南·麥哲倫說服年輕的西班牙國王兼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他治下的領土包含尼德蘭及今日的德國和意大利北部地區——授權并資助組建了一支艦隊。這支艦隊由五艘船組成,計劃一路向西,從大西洋航行到東印度群島。東印度群島早就以“香料群島”著稱,香料在當時堪稱植物黃金,價值可媲美美洲的貴金屬資源。麥哲倫當時并沒有為跨越太平洋的漫長旅程做好準備,他的艦隊中有數十人死于壞血病,這種疾病多發于長時間在海上航行的水手中間,病因是維生素C的缺乏。1521年3月,麥哲倫艦隊終于抵達關島,該島今日是馬里亞納群島的一部分,從南美洲最南端到這里,迢迢15000公里。西班牙人與關島土著發生了短暫的暴力沖突,之后繼續航行,抵達菲律賓群島。麥哲倫試圖強行在當地傳播基督教,在抵達菲律賓約六周后,他帶隊進攻麥克坦島上的土著,結果被殺。船隊于1522年9月回到西班牙時,已只剩下一條船,不足二十個人。1
歐洲人就這樣完成了史上第一次環球海上航行,但麥哲倫并沒有途經范圍更廣的波利尼西亞群島中的任何一片陸地,他最北沒有到過夏威夷群島,最南也沒有到過社會群島或庫克群島。從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1],佩德羅·費爾南德斯·德·基羅斯和阿爾瓦拉·德·門達尼亞·德·內拉(著名的門達尼亞)等航海者,曾相繼到過馬克薩斯群島和所羅門群島的一些地方,2但西班牙人繼麥哲倫在關島不怎么走運的登陸之后,只在后來成為他們殖民地的菲律賓與墨西哥之間,建立了一條常規航線,而關島成了這條漫長航線上至關重要的一站。關島上的土著查莫羅人遭遇飛來橫禍:關島是太平洋中第一個被歐洲人殖民的島嶼,從17世紀60年代起,就有西班牙傳教士和軍隊進駐。此后不久,當地人的起義被殘酷鎮壓,而一場天花的流行,更是導致當地土著十室九空。
西班牙人對查莫羅人幾乎沒什么興趣:他們沒有研究過這個民族的起源,對當地人的歷史也缺乏了解。不過,在入侵和瘟疫過后不久,一個與西班牙人截然不同的旅行家碰巧得到機會,對這個民族及其生活方式做了一些觀察。英國海盜、探險家、作家威廉·丹彼爾當時大約34歲,他與查爾斯·思旺船長一道,乘坐“小天鵝號”從墨西哥來此,丹彼爾帶上船的船員桀驁不馴,且面臨補給短缺的窘境。丹彼爾癡迷于各種各樣新的科學考察,其中就包括對各地民情和自然風土的考察。他生活的年代,正是羅伯特·波義耳[2]和羅伯特·胡克[3]的年代,也是英國皇家學會創立的年代。1686年,丹彼爾與那一班沉思冥想的自然哲學家天各一方,但受方興未艾的調查探究之風影響,他對所見的各種動植物和土著民族做了詳盡而準確的描繪。他到關島一段時間之后,撰寫了一部鴻篇巨制,詳述了椰肉、椰汁(或者椰奶)、椰油和椰殼的用途。這不是歐洲人關于椰子樹及其果實用途的最早記載,但比早期的記載要詳盡得多。他的專著也可視為太平洋人類植物學——這門學科研究的是數千年來太平洋地區的居民積累起來的關于植物的深入、第一手的、創造性的實用知識——的首批文獻之一。
這門學科的一個特點在這部專著中有鮮明的體現。丹彼爾在文中提到“椰殼的外皮在制作纜繩時大有用處”:
曬干的外皮充滿細小的纖維。它一敲打就會變軟,等混雜其中的其他物質如木屑一般掉落,余下的就是細線。之后,將這些細線紡成長紗,捻成方便使用的紗線球:把許多這樣的紗線合成一股,便制成了上好的纜繩。3
在印度洋、東南亞諸島以及太平洋地區,人們使用的繩子經常由椰子纖維制成,這種制作材料被稱為“coir”(椰殼纖維),這個單詞或許由馬來語的發音演變而來。因為結實耐用,歐洲和其他地方也會制作這種椰繩。對數千年來太平洋群島上的居民來說,或許這種纖維不僅在修繕房屋和制造獨木舟等實際事務中不可或缺,而且還被編織到神像上,以求籠住他們的神力或法力。捆綁和打結不只是一種技術活,還有著儀式設計的意義和審美創造的價值。纖維合成以后緊實、均勻、光滑,能產生各種幾何造型,這些制品除了和相關的編織工藝(如精致的席子和籃子等)有異曲同工之妙,偶爾還能與文身藝術相提并論。丹彼爾并沒有意識到他在鑒賞關島椰殼纖維的強度和品質時,已在無意間涉足更大的課題,不僅限于技術,還關涉信仰、宇宙觀等問題。

以椰殼纖維為捆繩的塔希提土著錛子,詹姆斯·庫克船長航海途中收集。
這位英國訪客有過詳細描述的,除了查莫羅獨木舟(我們將在下文中提及)外,還有自17世紀晚期以來就存在的殖民者與島上土著之間的暴力沖突和仇恨。丹彼爾無從觀察或思考的,是查莫羅人與其他島上的土著之間有哪些類同之處,無論是距離相對較近的、南北狹長的馬里亞納群島,還是分布在大洋洲西北更廣闊海域中的那些島嶼,包括馬紹爾群島、加羅林群島、基里巴斯群島,等等。和西班牙人一樣,丹彼爾的經驗僅僅源于從美洲至此漫長的海上旅行,對17世紀末尚在歐洲人視野之外的眾多太平洋島嶼,他仍一無所知。盡管阿貝爾·塔斯曼曾在17世紀40年代短暫地造訪過今日的新西蘭和湯加,在丹彼爾去世后,荷蘭探險家雅可布·羅赫芬也曾在1722年到訪復活節島和土阿莫土群島的部分島礁,不過直到18世紀后期,這樣的航行仍然少之又少。歐洲人對大洋洲的了解進展緩慢,而且這種進展始終是以零敲碎打的方式在推動。基羅斯、德雷克等人偶爾會發現一座又一座島嶼,但由于在海上難以精確地判定經度,這些島嶼很快又會得而復失。圍繞他們“發現”的某些地方的確切位置,人們爭論了數百年,卻從未得出定論。在這幾百年時間里,島上的原住民無疑一直在擴大和加深自己對大洋洲的了解,這是歐洲文明所派出的那些“使節”所不能及的。歐洲人的確已經開始了解世界第一大洋的輪廓,不過他們對太平洋有人定居的區域依然知之甚少,而且也沒有按照我們對歐洲和亞洲的界定方式,即以當地居民及其成就為標準,去界定大洋洲的存在。
無論對太平洋島民還是對歐洲人而言,18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都是不同尋常的年月。詹姆斯·庫克船長和其他航海者接觸到更多的原住民,加深了對太平洋的了解。這些航海者來自英、法、西班牙等國,其中包括庫克的前輩、同時代人、后繼者,諸如塞繆爾·瓦利斯、路易斯·安托萬·德·布干維爾、亞歷山德羅·馬拉斯皮納、威廉·布萊、喬治·溫哥華……在庫克的遠征途中,歐洲航海者與土著島民有過多次接觸,其中有些是短暫的,看上去好像歷史意義不大;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兩者之間的互動卻是持久的,例如,在庫克的三次航行當中,曾前后五次造訪一些毛利人。不過,倘若一定要說這些接觸具有深遠和普遍的意義,就有可能重蹈將庫克船長當作大英帝國英雄來長期崇敬的覆轍。自庫克去世后,人們通過塑像、立碑等方式紀念他,紀念活動極盡奢華之能事。盡管在18世紀就有人批評這位航海者,但毫不奇怪的是,后來的太平洋群島原住民學者和知識分子,諸如已故的埃佩利·霍法,仍然會擔心庫克被標榜為太平洋歷史的創建者之一。4
即便如此,庫克的航行仍具有非凡的意義,這與庫克的性格沒什么關系,也與長期以來一個備受爭議的問題,即他對土著島民的態度本質上是人道的還是侵略嗜殺的無關。真正重要的是,庫克與他的同行者登上了南、北太平洋上一系列此前從未有外人涉足的島嶼。此外,與他同行的水手、藝術家和科學家也不容忽視。其中有些人興趣廣泛,想象力豐富,即使按啟蒙時代的標準,也稱得上出類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