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丁與《神曲》:文藝復興與人文主義的曙光(里程碑文庫)
- (英)伊恩·湯姆森
- 8511字
- 2024-05-24 18: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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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爾弗與吉伯林的黨爭
但丁·阿利吉耶里于1265年生于佛羅倫薩的圣皮埃爾馬焦雷區,該區位于今日的圣母百花教堂與領主廣場之間。圣皮埃爾馬焦雷是該城一個體面的行政區。貴族、工匠、商人以及社會地位較低的其他階層都居住于此(今日來到佛羅倫薩的游客能夠訪問的但丁故居大部分是20世紀早期建造的)。在但丁的時代,佛羅倫薩是歐洲最富饒、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之一,比倫敦要大得多。但丁的父親約于1220年出生,是一名公證人,屬于佛羅倫薩中等商人貴族階層。家族的姓氏“阿利吉耶里”(Alighieri)可能意為“展翅者”,來自拉丁文“aliger”(有翅膀的)。詩人的教名“杜蘭特”(Durante)并無基督教含義,這一情況在13世紀的佛羅倫薩稀松平常,當時只有四分之一的意大利孩童以天主教圣徒命名。杜蘭特的意思是“忍耐者”或“抵抗者”,后來縮寫為但丁。
但丁的父親并無政治權力,但作為佛羅倫薩上層階級的一員,他在城外有兩個較大的農場:一個在菲耶索萊附近,另一個在蓬塔謝韋附近。他能夠負擔得起孩子們的教育。作為一名精明的財產管理人,他將地產租賃給農民。雖然他外表正直,可他的主要事業卻與基督教道德格格不入:根據基督教教義,通過投機方式掙未來的錢是錯誤的,因為未來僅屬于上帝。而且,他還從事借貸行業。但丁譴責這一行為是“高利貸”(并無通常的反猶含義)。但丁把高利貸者、瀆神者以及雞奸者一道放置在地獄的第七層。在那里,高利貸者被迫注視著掛在他們脖子上的沉重錢袋,錢袋用華麗紋章裝飾,就像裝著今天風險投資人獲得的紅利傭金一般。讀者如果認為“一張關于意大利的罪惡清單占了《神曲》中一大部分”(W. B. 葉芝語),也并不為過。借貸者靠錢生錢,犯下了“對自然的暴力”,必須為此懺悔彌補。埃茲拉·龐德在20世紀30年代創作了《地獄詩章》,將但丁筆下的地獄想象為一家腐敗的倫敦銀行,高利貸者在那里飲下“因糞便而變甜的鮮血”:
充滿煩人騙子的泥潭,
愚行的沼澤,
惡毒的愚行,更多的愚行。
土壤是活體的膿液,充滿害蟲,
死去的蛆蟲產出活的蛆蟲,
貧民窟的所有者,
高利貸者擠著陰虱充當官員的淫媒……
對龐德和但丁來說,高利貸是對人類“藝術”(arte,自然之女)[21]犯下的罪行:上帝教導人類通過辛勤勞動謀生,而被《圣經》嚴令禁止的高利貸并不是真正的勞動。問題來了:在多大程度上,但丁的父親可以在日常工作中無視經文的禁令,繼續“以上帝和利潤的名義”行事?毫不為奇,但丁在《神曲》中完全沒有提到父親,后者如幽靈一般消失了。然而詩中其他角色倒確實提到過但丁之父。十四行詩詩人浮雷塞·竇那蒂(在《煉獄篇》中出現)是但丁之友,他曾傳言但丁的父親“在深坑中”(tra le fosse),即在佛羅倫薩的債務人監獄里。佛羅倫薩那些信仰基督教的商人的那種借貸收息的交易行為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基石,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承受了忽視宗教信仰的風險。雖然借貸是一個危險的行業,但它馬上就要將佛羅倫薩變成歐洲第一個金融中心,使其地位如同今日倫敦。這兩地的商人實際上還兼任銀行家,經營貨物和金錢,買進賣出、接收典當、交易外匯、投資保險。

圣約翰洗禮堂是佛羅倫薩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1266年但丁在此受洗,《神曲》稱其為“美麗的圣約翰洗禮堂”。

圖中可看到圣約翰洗禮堂天花板上的馬賽克鑲嵌畫的細節,此畫名為《末日審判》(The Last Judgement),創作于13世紀。圖中撒旦正在吞食3名罪人,毒蛇正從他的身體里鉆出來。但丁對撒旦的描繪受到了此畫的影響。
但丁十分嚴肅地對待詩中那些父親般的角色,因此他對生父的沉默不語透露出很多信息。《神曲》中最重要的長輩角色不是阿利吉耶羅·迪·貝林丘內,而是但丁的高祖父卡洽圭達·德·艾麗塞。我們對此人的歷史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一名托斯卡納貴族,文獻記載其出生于約1091年。但丁對卡洽圭達的家世記載可能并不屬實。據但丁稱,雖然卡洽圭達僅擁有“微不足道的(高貴血統)”(poca nobiltà di sangue)[22],但他由皇帝康拉德三世冊封為騎士,之后參加了對抗伊斯蘭教的第二次十字軍東征,并死在了耶路撒冷。但丁宣稱自己的先祖參加過十字軍,可能是為了洗清自己有個放高利貸的父親這一污點。在《天國篇》中,卡洽圭達的幽靈稱但丁為他的“骨血”“后裔”“枝干”,但丁很少如此執著于強調自己的家世。雖然但丁并非貴族成員,但他寫作的口吻就好像自己是一名貴族。學者們從但丁對卡洽圭達的溢美之詞中推斷,詩人確實認為其父在某方面有所欠缺。令人恐懼的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高利貸者是不能作為基督徒下葬的。
但丁出生時,父親阿利吉耶羅約45歲。但丁的母親名為貝拉,于1270至1275年間某時在生產中去世,當時但丁還不到10歲。除此之外,我們對貝拉的生平幾乎一無所知。但丁的父親很快便再娶了另一名女子拉帕·德·齊雅麗希墨·齊雅路菲,隨后誕下男女子嗣各一,女兒名為弗蘭切斯卡,兒子叫葛塔諾。1266年,作為當地基督教教會入會儀式的一部分,但丁在八邊形的圣約翰洗禮堂里受洗。這座洗禮堂是羅馬式建筑,它的大理石柱子來自古羅馬時期佛羅倫薩城的廣場(今共和國廣場)。教堂內部展示著佛羅倫薩各個年代最偉大的藝術家們的作品:馬賽克鑲嵌畫、塑像、掛毯、銀制祭壇、十字架還有圣物匣。教堂為紀念圣徒施洗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Giovanni”是“John”的意大利文拼法)而得名,他是佛羅倫薩的保護圣徒——圣馬可是威尼斯的保護圣徒,而圣彼得則是羅馬的。這座洗禮堂建于1019至1128年間,是佛羅倫薩城內最古老的宗教建筑之一,今天,它是那里最受人尊崇、最為神圣的地點。人們認為,圣約翰是耶穌基督降臨前的最后一位希伯來先知。在但丁的時代,這位圣徒的圣遺物被保管在這座洗禮堂里,包括他的下顎以及兩根手指,其中一根食指就是圣約翰稱呼耶穌為“上帝的羔羊”時指向后者的那根。因此,佛羅倫薩是“施洗禮者(的城市)”。在但丁因政治斗爭被放逐期間,他將帶著苦痛的渴求回憶起“美麗的圣約翰洗禮堂”。他希望有一天能在那里戴上詩人的桂冠,可這愿望從未實現。在洗禮堂的穹頂上有幅描繪三頭惡魔吞噬罪人的馬賽克鑲嵌畫,惡魔三張鮮血淋漓的大嘴各咬著一名罪人,而《地獄篇》末尾描述的撒旦也是這樣一個流著口水、長有蝙蝠翅膀的食人魔王形象。

1493年《紐倫堡編年史》中佛羅倫薩城的示意圖。該書屬于早期的印刷書籍,也稱古版書(incunabulum)。請注意圖中防衛森嚴的城墻和阿爾諾河上的橋梁。
每年的6月24日是施洗者約翰的節日,在那一天,但丁的父親會帶他前往圣約翰洗禮堂做禱告。我們今日所知的圣母百花教堂其時尚未建造。文藝復興時期之前的佛羅倫薩還未擁有喬托的鐘塔、布魯內列斯基的穹頂、美第奇宮、橫跨阿爾諾河的老橋,以及安放著《圣經》中那位大衛的裸體大理石雕像的領主廣場。但丁童年時的佛羅倫薩還是座中世紀城市,那里的后街彎彎曲曲,昏暗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因此,在《地獄篇》中,巧言奉承者被浸在一條灌滿了人類排泄物的溝里(但丁很明確地指出,里面的東西不是動物糞便),這一場景借鑒自但丁時期佛羅倫薩的真實場景,就是城墻外一條污水橫流、臭氣熏天的陰溝。那時佛羅倫薩尚未成為“意大利的雅典”。直到15世紀末,希臘風格的建筑,以及由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建造的佛羅倫薩-多利安式樣的建筑奇觀,才開始在城中出現。要想了解但丁那時的佛羅倫薩是何等模樣,現代人可以去附近的圣吉米尼亞諾看看。E. M. 福斯特的小說《天使不敢駐足的地方》(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給這座被城墻圍繞的托斯卡納小鎮帶來了永恒的名聲。此處還留有17座堡壘一般的塔樓,它們讓該鎮看上去仿佛飄浮在綠樹和天空之間,炫耀著它的財富和權力。在《地獄篇》第三十一章中,但丁將一群聳立在地獄第九層的迷霧中的巨人誤認為“許多高聳的碉樓”(molte alte torri)。這些黑暗碉樓令人望而生畏,事實上它們是撒旦的巨人守衛者,分別叫寧錄、厄菲阿爾特斯、安泰俄斯。但丁時代的佛羅倫薩城中到處聳立著類似的高塔,它們高過房屋,當派系之間的斗爭爆發時,可作為攻防戰的工具。富有的托斯卡納人是如此互相仇恨,以至于他們覺得有必要把住房修建在防衛森嚴的碉樓底部。他們就像今天高層商業小區的居民一樣,俯視著窮苦百姓。
據但丁說,卡洽圭達時代的佛羅倫薩以其公民的自豪、正直以及貴族的彬彬有禮而著稱。洗禮堂標志著一個內部聯系緊密、辛勤勞作的城邦的邊界。其時教皇和高階神父還未用權力和金錢腐化整個意大利半島。在《天國篇》中,卡洽圭達回憶起古時的佛羅倫薩(后來變得腐敗不堪),稱當時該城居民可謂“過著和平、簡樸、貞潔的生活”(in pace,sobria e pudica)[23];如同一名“端莊的主婦”,這座早已不復存在的城市并不穿戴“繡花裙子”“俗艷的腰帶”和“寶冠”[24]。城里的居民蔑視化妝品和珠寶。貴族們身著用簡單的骨扣扣住的無袖獸皮上衣來回走動,有時也穿沒有襯里的動物毛皮。女人永遠“不施粉黛”,因此“充滿美德”。她們滿足于坐在紡紗桿前,或是照料自己的嬰孩,就像優秀的家庭主婦應該做的那樣。[25]可這樣的佛羅倫薩真的存在過嗎?寫作上述描述時(很可能在1313年,甚至更晚),但丁已經被放逐超過30年。詩人在此指的是一個不明確且早已逝去的遠古年代,我們很容易想象思鄉之情是如何激發了但丁的幻想。有人可能會反對說“思鄉之情”(nostalgia)不在但丁的詞匯表里(這個詞直到1688年才被造出來),但這個說法確實很應景:“思鄉之情”一詞來自古希臘語“歸鄉”(nostos)和“痛苦”(algos),意為“想回到家鄉的痛苦渴望”。我們可以原諒但丁這位流放者的思鄉之情,畢竟夸大其詞是詩人的權利。正如一句托斯卡納諺語:“如果不添油加醋,故事就不夠動聽。”
但丁年代的佛羅倫薩是由教會和貿易行會共同統治的獨立共和國。當時它是半島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之一,多達10萬人,只有米蘭、威尼斯和熱那亞可與其媲美。貿易行會的組織方式類似微型共和國,每家都有自己的官員、委員會和紋章旗幟的舉旗手。所謂的“大行會”(Arti Maggiori)的代表來自律師、銀行家、醫生、商人以及其他“專業人員”群體。他們掌握著城市實際的管轄權。共有6名大行會成員——佛羅倫薩每個行政區各一名——擔任參議員或“行政官”(priors)。為了防止獨裁統治的出現,行政官的任期僅有兩個月。此外還有一名所謂的“正義的掌旗手”(gonfalconiere),他的職責是限制和平衡權力,以防濫用。“小行會”(Arti Minori)的代表來自手工藝人、小販和羊毛工人群體。大小行會聯合代表了“民眾”——這里的“民眾”并不具有現代民主制話語體系下“人民”的含義,而更接近于我們今天“中產階級”的概念。在佛羅倫薩,“民眾”與有權有勢的古老家族或封建大貴族對抗,后兩者被簡稱為“大人物”。不久之后,但丁就擔任了行政官一職,但我們將會看到,他的政治抱負最終導致了他的失敗和流放。
事實上,佛羅倫薩的共和國性質只是徒有虛名。當地相互對立的派系和家族比比皆是,操控了政治,各自黨同伐異,將自己的權力擴張得如同君主一般。象征著封建制度的石制碉樓講述著家族沖突以及其他為了利益明爭暗斗的故事。托斯卡納的城鎮依家族裙帶關系和“歸屬感”(cultura dell'appartenenza)而建,后者指一種從歸屬于某個群體的感覺中汲取力量的心理狀態。佛羅倫薩的貴族成員有義務以暴力形式洗刷屈辱。“百年世仇讓人如母親懷抱中的嬰兒那樣年輕”,一則佛羅倫薩諺語如是說。復仇不僅是伸張正義的手段,還是維護個人榮譽的方式。在13世紀中晚期的佛羅倫薩,公開處刑司空見慣。但丁說他見過別人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周圍滿是冷嘲熱諷的群眾。他在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目睹了火刑的場景。
很明顯,中世紀文學作品很少談到童年,但丁在作品中對自己的童年也所書甚少。我們猜測,但丁在大約6歲時開始接受正式教育。阿利吉耶里一家雇不起私人教師,因此但丁在13世紀70年代早期進入了一家教授語法(拉丁語語法)的市立學校。此外他還學習邏輯、修辭、數學、地理和音樂。在日后的學習中,但丁熟讀古典作品,能夠閱讀奧維德、維吉爾、盧坎和西塞羅等羅馬作家的作品。人們認為他最早使用的語法書是由4世紀的語法學家埃利烏斯·竇納圖斯所作的《論語法》(Ars Grammatica)。但丁后來將竇納圖斯的靈魂與其他飽學之士一同放在了《天國篇》中。[26]大部分教學都用佛羅倫薩方言進行。但丁日常所用的佛羅倫薩語言使他能夠學會拉丁語(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進入拉丁語”),并讓他踏上了“求知的大道”。但丁肯定認識到了拉丁文教育的重要性,但年輕時接受的正式拉丁文教育幾乎不足以讓他讀懂程式化的拉丁文法律文獻。那時但丁應該已經掌握了拉丁文的基本詞序并能夠對其進行翻譯,但能力大概也就如此。當然,后來在開始寫作《新生》之前,他已經學習了拉丁語語法和音韻學,并對古典文學作品有了深刻理解,成了一名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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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是一座富饒的城市。“就像羅馬一樣,”巴杰羅宮(Palazzo del Bargello)一面墻上的一段1255年的銘文宣稱道,“她永遠旗開得勝。”然而,在金幣玫瑰色的閃光下,隱藏著愈演愈烈的政治危機。意大利教皇政權和神圣羅馬帝國之間長達數世紀的紛爭給但丁的童年打上了印記。在佛羅倫薩,這一紛爭表現為兩大貴族派系,即貴爾弗黨與吉伯林黨之間的斗爭。簡而言之,貴爾弗黨支持教皇,吉伯林黨則站在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一邊。兩派都宣稱意大利半島上數不勝數的封建領主和城邦應對自己效忠,并尊皇帝為名義上的歐洲世俗權力之主,而教皇則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領袖。私人或家庭恩怨很容易擴大化,成為兩黨斗爭的一部分。由于教皇和皇帝都無法從遠方實施有效的控制,佛羅倫薩的街道就成了他們斗法的演武場。相同的情景也發生在佛羅倫薩和托斯卡納的其他城市,比如錫耶納、盧卡和皮斯托亞。在托斯卡納,如果某座大城屬于貴爾弗黨,它周邊的小城就很可能效忠于吉伯林黨,不言自明,它們需要尋求遠方勢力的保護。或許那時佛羅倫薩的許多人,可能也包括年輕的但丁,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知所措,只知道兩黨爭斗不息。在麥克斯·畢爾勃姆寫于1919年的幽默故事《“薩伏那羅拉”·布朗》(“Savonarola” Brown)中,舞臺上毫無緣由地頻繁出現說明“貴爾弗黨和吉伯林黨打斗著入場”,片刻之后又有“貴爾弗黨和吉伯林黨離場,他們仍在打斗”的字樣。
雖然貴爾弗黨支持教皇,但他們的支持是有所保留的。當然,教皇理所應當擁有權力,但不能太多。當某地的人擔心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權力甚于教皇圣座時,此地就往往由貴爾弗黨主導。貴爾弗黨是新貴黨派,成員包括銀行家、商人,以及任何希望佛羅倫薩成為一個管制更為松散的共和國的人。相反,加入吉伯林黨的則是那些在封建等級制度中獲益的人,或是對附近不斷擴張領土的教皇國家感到不安的人。
當然,在某些方面,上述區分標準會顯得過于整齊劃一。正如近期意大利歷史所示,意大利政治有種不斷細化的趨勢。沒過多久,貴爾弗黨內部就出現了斗爭,吉伯林黨則出現了貴爾弗化的傾向。實際上,兩黨的身份特征都不穩定:商業、宗教和家族范圍的紛爭經常讓看似黑白分明的黨派界限變得模糊。此外,雖然在貴爾弗黨的宣傳中,吉伯林黨信仰異端,但事實上,后者的大部分成員承認教會的宗教權威。他們反對的只是教皇插手世俗事務的行為,以及在南意大利建立一個法蘭西王國來取代霍亨斯陶芬王朝(Hohenstaufen,即神圣羅馬帝國)的企圖。
根據官方記錄,阿利吉耶里家族屬于貴爾弗黨,但他們不可能是其重要成員。在但丁出生5年前,即1260年,托斯卡納的吉伯林黨在錫耶納附近的蒙塔培爾蒂擊敗了貴爾弗黨。隨后,所有貴爾弗黨成員被逐出佛羅倫薩。獲勝的吉伯林黨曾威脅要將佛羅倫薩夷為平地,但后來只是摧毀了100座屬于貴爾弗黨的宮殿、600座房屋以及90座碉樓。假如但丁的父親被準許留在城中(他的房屋也免遭損毀),那也只是因為他社會地位低微,夠不上流放的懲罰而已。不管怎么說,吉伯林黨只掌控了佛羅倫薩6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之子曼夫烈德是吉伯林黨的鐵桿支持者,他于1266年在意大利南部本尼凡托被安茹伯爵查理率軍擊敗。借著流放中的佛羅倫薩貴爾弗黨銀行家提供的貸款,查理幫助貴爾弗黨重奪佛羅倫薩政權,并對留在城里的吉伯林黨分子施以報復。現在意大利整個南部和中部,以及西西里和托斯卡納[查理在此受封為皇帝代表(imperial vicar)]都處在貴爾弗黨的控制之下。
在但丁的整個童年時期,佛羅倫薩都由貴爾弗黨統治,但這種統治實施得并不容易。但丁的家族通過贊助人的身份正確地站到了貴爾弗黨一邊。他們知道,想要擊退共同的吉伯林黨敵人而不被推翻,自己應該與家族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保持同一戰線。很少有政治、經濟上的世仇包含了如此多的內斗。貴爾弗-吉伯林黨爭的記憶甚至仍在今天的意大利留存著。都靈畫家兼醫生卡洛·萊維(與普里莫·萊維并無親緣關系)在他1945年的回憶錄《基督停在恩波利》(Christ Stopped at Eboli)中追憶了自己在墨索里尼統治時期流亡的情景。他將意大利南部偏遠地區加利亞諾的農民比作支持教會的貴爾弗黨,把該地的鄉紳比作支持封建世俗勢力的吉伯林黨。兩派之間毫無和解的希望,永遠爭斗不息。
但丁的父親靠從事金融工作帶給家人較為舒適的生活。他與佛羅倫薩的商人、銀行家族(包括佩魯濟家族和巴爾迪家族)建立了商業關系(用今天的意大利語來說,即“raccomandazioni”)。這些家族的生意遍布歐洲各地,從西西里到倫敦都有。14世紀初,佛羅倫薩的政治權力越發落入大銀行家家族手中。銀行業(banking,來自意大利語“banco”,意為“柜臺”)在根本上起源于佛羅倫薩。但丁并不反對金錢。但在他日后看來,貪婪導致追求利益,最終導致欺詐。在某種程度上,他對銀行家和商人的敵意被歷史證實了。美第奇銀行于1397年在佛羅倫薩建立,運作方式仿佛黑手黨財團的原型,它不但擁有可隨意支配的巨額財富,還將觸手伸向了尼科洛·馬基雅維利所稱的“高層”(alti luoghi),在那里,各地有權階級通過家族和婚姻的紐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明面上,這張人際關系網絡可以減少欺詐行徑,但它也意味著,一旦失信行為真的發生,它引發的背叛感會更加深刻,更易轉變為個人恩怨。經歷了興衰起伏,佛羅倫薩的銀行家階級通過于1252年——但丁出生10多年前——開始流通的一種24克拉金幣,積攢起數額堪比天文數字的財富。這種金幣名為弗洛林(fiorino)。同佛羅倫薩一樣,弗洛林得名于托斯卡納俗語中“花”(fiore)一詞。弗洛林價值幾何?人們認為一枚弗洛林大致相當于今天的110英鎊。在但丁的時代,一名奴隸少女或者一匹騾子的標價約為50枚弗洛林,約合5500英鎊。
一枚弗洛林大概含3.53克純金。硬幣的一面是象征著佛羅倫薩的百合花,另一面則是施洗者圣約翰的形象。在市民領袖和商人銀行家(往往是同一批人)的授意下,黃金將身為市民的榮譽感和宗教習俗合宜地融合了起來。1237年,佛羅倫薩設立了一家鑄幣廠,鑄造了銀制的弗洛林,在那之前,該城一直使用日漸衰落的神圣羅馬帝國的德涅爾(denaro),但這種錢幣已經貶值。弗洛林是那個年代的國際通用貨幣,地位如同今天的美元,英格蘭人稱它為“佛羅倫薩”。13世紀末期,弗洛林已經被廣泛使用于歐洲各地的貿易中。這種錢幣是用來進行嚴肅交易的。不可避免的是,在但丁時代的佛羅倫薩,將所有交易貨幣化以及將所有財富轉化為金錢越發顯得重要。這一切的最終結果會是什么樣呢?一旦佛羅倫薩人可以操控弗洛林幣,用它進行借貸,使其增長“繁殖”,他們能花在上帝身上的時間就遠不如花在瑪門[27]身上的多了。后來但丁寫道,弗洛林是“被詛咒的花”(maladetto fiore)[28]。這花盛開在將利潤置于道德之上的人中間。
1277年1月9日,但丁還不到12歲。那天他與一名叫作“杰瑪”的女孩訂立了婚約,她是竇那蒂銀行家族的女兒,年齡應該比但丁還小。婚前的協商文件于2月9日在數名證人和一名公證員的見證下簽署,其中規定,嫁妝為200枚小弗洛林(fiorini piccoli),比125枚金弗洛林的價值稍高一些,換算成今天的貨幣單位約為13750英鎊。對當時佛羅倫薩的上層家族來說,這筆錢就算稱不上巨額財產,也實屬可觀了。根據中世紀的婚俗,但丁的訂婚儀式在新娘家而不在教堂進行。公證人以“神圣的三位一體,即圣父、圣子、圣靈,榮耀的圣母馬利亞,以及全天國的名義”將兩位新人結合在一起。這份協商文件是記錄但丁生平的最古老的文獻之一。在中世紀晚期的意大利基督教社會中,兒童這樣訂立婚約并不罕見。婚約的目的是確保有一份可觀的嫁妝,以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其時但丁和杰瑪尚未達到法定成年的年紀(男性14歲,女性12歲),還屬于少年。雖然雙方的家庭已經通過婚約訂下了誓盟,但是,兩人真正圓房還得在多年之后(1283至1285年間)。在但丁的年代,男性的平均結婚年齡為30歲,女子通常為15歲。
竇那蒂家族是佛羅倫薩貴爾弗黨內的超級政治動物。他們通過客戶、聯系人和聯姻組成的毛細血管般密集的網絡獲得了支配地位。大約8年之后,可能是1285年,但丁與杰瑪正式結婚了。他們育有4名子女,分別是喬萬尼、彼埃特羅、雅各波和安東尼婭,都出生在但丁被流放之前。對這些孩子我們所知甚少(安東尼婭后來成為一名修女,名為貝雅特麗齊)。正如但丁從未寫過他的童年那樣,他也未曾寫到妻子和子女。我們所知的關于但丁的大部分信息都來自他的第一位傳記作者喬萬尼·薄伽丘。薄伽丘告訴我們,但丁哪怕到中年也都是一名“充滿情欲”(lustful)的男子,可他從婚姻中得到的只是無盡的紛爭。薄伽丘睿智地做出了如下結論:所有天才(filosofanti)倘若結婚,等待他們的就是這樣的命運。事實上,但丁的婚姻很可能并不比其他人的更糟。他的妻子杰瑪無法忍受但丁在幻想中傾心于另一個女人——她“如花朵般柔軟”,具有一種異域的嬌俏,令杰瑪相形見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女性早在1277年但丁訂婚之前就已經進入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