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驚,是正常的。
質疑,也是正常的。
眼見唐有禮震驚到說不出話來,李寶平心里舒坦了。
獨震震,不如眾震震。
大家震,才是真的震。
震驚路上,與你相伴。
但李寶平真的是好人,沒等師弟問出口,他又開始解釋。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把考較唐斌的過程,全部詳詳細細講了一遍。
唐有禮靜靜聽著,但心里越來越驚訝。
等到最后聽完,又只光咽口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不過,他信了。
李寶平身為大師兄,向來穩重,說話辦事都有溜。
何況還涉及到相聲手藝,更是心存敬意,輕易不開玩笑。
而照他所說的來判斷,這臭小子還真是難得的好苗子。
難不成兒子之前說他聽得懂戲曲、曲藝,都是真的?
李寶平端起酒杯,小呡一口,打趣道:“打眼了吧?”
“確實眼拙了。”唐有禮陪了一口,搖頭道。
“哈哈哈哈,別說你了,連我都沒有料到。”
“可能是我們都從沒想過,把他往這條路上引吧?沒起念頭,便先遮了眼,跟瞎子差不多。”
“嗯,是這么個理兒。”
李寶平想了一下,也點頭,接著又問出他最期待的問題:“那現在怎么著,你是他爹,有啥想法?”
有啥想法啊?
震驚過后,唐有禮就剩下糾結了。
照他的意思,兒子們的出路就兩條。
要么好好讀書,考上大學。
等畢業后,就能分配到某家單位,從此過上體面又輕松的日子。
要么就去當廚子。
累是更累點,但廚房里向來葷素糕點不缺,容易養活妻兒老小。
要擱早些年,這更是香餑餑,姑娘們都搶著嫁呢。
可現在既然發現唐斌有天分,又總不能當不知道吧?
咋整?
糾結半晌,唐有禮認命了。
“唉,算了。師哥,還是您定章程吧,我都聽您的。”
“哈哈,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斌子交給我吧,我來歸置他。”
“您是打算直接收了他?”
這個問題,李寶平前面就想過。
此刻再一琢磨,還是搖頭。
“這個倒不急。斌子還小,可以緩幾年再說。另外現在的相聲門,也越來越沒規矩了。但我不想亂了規矩,要收斌子,就得給他擺知,得正正經經的好好張羅。”
“說的也是。”
“不過你放心啊,有禮。甭管怎么著,斌子這棵好苗子,我肯定盡心全力的教。”
“這我肯定信呀,我的好些活兒都還是您傳的。那就這么定了,以后周末、假期,都讓他跟著您好好學手藝。他要是調皮不聽話,您盡管招呼,我絕對沒有二話。”
李寶平給了保證,唐有禮也趕緊表態。
畢竟,學相聲是真的苦啊。
從開場詩,到開門柳,再到白沙撒字、太平歌詞、單口相聲、捧哏、逗哏、群口相聲、杵門子、雙簧、口技、數來寶。
光功課類別就有十二門,而且每門功課又都不簡單。
隨便拎一個“太平歌詞”出來,都有幾百上千段。
單口、對口、群口的本子,更是多到誰也說不清有多少。
至于口技,那更厲害了。
人家本身就是一門獨立的手藝,是被相聲融合到自己碗里來的。
想想。
如此繁多的類型,如此龐雜的內容。
想要學會、學全,得吃多少苦,下多大工夫?
所以學相聲的,從來不拜親爹為師。
哪怕親爹很有能耐,是大蔓兒大角兒。
因為沒有哪個爹娘,能狠的下心來,逼孩子吃這份苦頭。
反過來講,也是一樣的。
不靠嚴厲的打罵、懲罰,絕大多數孩子也根本堅持不下去。
為此,以前的師父收徒弟,往往都會先簽訂契書。
一是顯得正式,二就是為了立好規矩。
那契書里,可是用白紙黑字的寫明白:
【死路生理,天災人禍,車軋馬踏,投河覓井,懸梁自盡,各聽天命,與師無涉……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勿論。】
就是這么殘酷,沒的商量。
當然,現在是新社會,肯定到不了這程度。
但要真想學出名堂,嚴格的要求,依然不能少。
所以聽到唐有禮的表態,李寶平很滿意,但又不夠。
“我要真給斌子上家法,你就不心疼嗎?”
唐有禮搖頭嘆息:“師哥,您就甭再拿話點我了。咱們都是吃這碗飯的,里面的門道都清楚。您放心,我保證說到做到。”
“好!”
這下李寶平才算真的放下心來:“那我說說我的想法,你聽聽。”
“您說吧。”
“斌子呢,腦子很聰明,但性子也跳脫。光靠周末、假期的話,時間有點少,我擔心他定不住心。”
“還真是。”
唐有禮一想便點頭,知道自己之前想的還是簡單了,旋即又有些自責。
“這怪我,以前對他關心太少了。倘若從小就往這條道上引,性子興許能穩些,童子功也會更扎實。”
“沒事兒,現在也不晚。”
李寶平笑著擺手道:“眼下不是又快開學了嗎?我琢磨著,干脆讓他轉到我們戲曲學校來,讀那個相聲班。這樣我上班、下班都能照應著,肯定不會讓他脫了韁繩。”
“誒,這法子好!”
唐有禮眼前一亮,頓時覺得靠譜。
當下站起來,對著李寶平深揖一禮。
傳道授藝,這是賞飯的恩情。
況且還遇上了這么用心的師父,該大禮謝過。
李寶平坦然的受了這一禮,臉上笑的更開心了。
同行是冤家,同行也是知己。
彼此說什么,做什么,一點就通,一提就透。
倆人又就著酒菜,繼續往下聊。
你有來言,我有去語,聊了好些細節、想法。
比如:
先教什么,后教什么?
以什么為重點,訓練到什么程度為宜?
十二門功課,擅長的不擅長的,又該如何幫他湊齊?
……
等再抬頭時,已經到了深夜。
王美鳳早已經收拾完,自己睡覺去了。
唐有禮明天還要上班,也拱手告辭。
八月的四九城,白天依然炙熱難耐。
但晚上的絲絲清風,又能感受到秋天的涼意。
被小風一吹,唐斌稍微清醒了些。
他突然覺得,這世事還真的很無常。
明明傍晚還為此痛揍兒子,轉眼卻又同意他學相聲。
那這傻小子的揍,豈不是白挨了?
“白挨就白挨吧,誰讓我是他老子呢?”
“敢說我不行,揍不死你,哼!”
李寶平關好門窗,感覺渾身都輕飄飄的。
等在床上躺下,還忍不住嘿嘿直樂。
睡的正迷糊的王美鳳,被他嚇了一跳。
“干嘛呢,深更半夜的發神經?”
“鳳啊,咱們又要有一個兒子啦!”
“啊,就你?你不行了吧?”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