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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涅秋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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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拉多姆/1939年4月4日逾越節

涅秋瑪拿出家中最好的瓷器和餐具,在白色的花邊桌布上用心擺好每一樣東西。索爾坐在餐桌主位,一只手捧著有些磨損的皮面裝幀《哈加達》 [1],另一只手托起閃閃發光的銀色吉都什酒杯[2]。他清了清嗓子。“今天……”索爾開口道,他抬起頭,看著圍坐在餐桌旁的一張張熟悉面孔,“我們齊聚一堂,是為了紀念我們最重要的家族和傳統。”索爾的眼角平日里堆滿笑紋,但今天,他的眼神異常嚴肅,聲音聽起來像一個頭腦清醒的男中音歌手。“今天,”他繼續道,“我們齊聚一堂,是為了慶祝無酵餅[3]的節日,慶祝我們獲得自由與解放的時刻。”他低頭掃了一眼禱文,“阿門。”

“阿門。”其他人一齊附和,接著喝下各自杯中的葡萄酒。有人遞過酒瓶,眾人將酒杯再次斟滿。

涅秋瑪起身去點蠟燭,房間里安靜下來。她來到餐桌中央,劃燃火柴,用手罩住,動作迅速地點燃燭芯,希望其他人不會注意到她指間不停亂顫的火焰。點亮所有蠟燭后,涅秋瑪舉起一只手,在燭火上方比畫三個圓圈,然后遮住眼睛,吟誦起始祝福。儀式完畢,她坐回丈夫對面,雙手疊放在大腿上,抬頭望著索爾的眼睛。她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

索爾的聲音再次回蕩在房間里,涅秋瑪的目光落到身旁空蕩蕩的椅子上,那是她為阿迪預留的位置,她覺得胸口一沉,熟悉的疼痛感再次襲來。兒子的缺席讓她坐立不安。

阿迪的回信是在一周前送到的。他感謝母親的坦誠,也告訴涅秋瑪不要擔心。他在信中說自己一旦備齊出行所需的全部證件便會第一時間趕回家。收到回信,涅秋瑪松了一口氣,但又擔心起來。現在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能在逾越節回來和家人團聚,當然,更重要的是母親知道了兒子在法國平安無事。她已經盡力做到實話實說,希望兒子能理解現在拉多姆已經變成一個陰云密布的鬼地方,不值得他冒險穿越德占區回來,但也許自己的措辭還是不夠嚴厲。畢竟離開這里的可不止科斯曼一家。還有五六戶人家已經逃到別處。自家商店最近也流失了許多波蘭本地顧客,上周還發生了一起流血斗毆事件,沖突雙方是拉多姆當地足球隊,其中一隊是波蘭人,另外一隊是猶太人,直到今天,兩伙年輕人臉上還帶著傷:開裂的嘴唇、瘀青的眼睛,一見面還是劍拔弩張,她沒有告訴阿迪這些事情。她不想帶給兒子無謂的痛苦與煩惱,不過也許因為沒說又會把他置于更加危險的境地。

涅秋瑪給阿迪的回信已經寄出,她囑咐兒子一定要注意旅途安全,但轉念一想,兒子可能已經在路上了。從那天起,只要聽見前廳有腳步聲,涅秋瑪便會跑到門口張望,一想到可能會看見阿迪的身影,看見掛在他帥氣臉龐上的微笑,還有手中的行李箱,涅秋瑪的心就會怦怦直跳。然而,腳步聲的主人全都不是阿迪。直到今天,阿迪也沒有回來。

“也許公司有事需要他處理,所以才耽擱了,”這周早些時候,察覺到母親憂心越來越重的雅各布給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象不到哪個老板會允許員工在沒有提前幾周通知的情況下離開公司。”

但涅秋瑪的想法卻是:阿迪會不會被滯留在了邊境?還是說他遭遇了更危險的情況?要想回拉多姆,阿迪必須北上穿越德國,或者南下經過奧地利與捷克斯洛伐克,如今這些地方都在納粹德國統治之下。兒子也許已經落入德國人手中,這種可能性讓涅秋瑪好幾天都睡不著覺——要是自己在信中寫得再直白一些,要是自己要求兒子留在法國的態度再堅決一些,他本來是可以避免遇到這些事的。

淚水刺痛了她的雙眼,涅秋瑪的思緒回到二十五年前,世界大戰爆發,同樣是四月的一天,她和索爾被迫擠在公寓大樓的地下室里度過當年的逾越節。他們被趕出公寓,和當時許多朋友一樣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她想起地下室里令人窒息的糞便惡臭,想起不停回蕩在耳邊的饑餓呻吟,想起遠處的炮火轟鳴,還有索爾為了給孩子雕刻玩具,拿著手里的水果刀砍削舊木柴時發出的富有節奏的刮擦聲,他的指頭扎滿木刺,還要一根根挑出來。沒有人在意節日何時開始又是何時結束,更不用說什么逾越節家宴。他們就這樣在地下室里生活了三年,幾個孩子靠她的乳汁勉強活了下來,而那些匈牙利軍官就在他們樓上的公寓里安營扎寨。

涅秋瑪望著餐桌對面的索爾。三年的地下生活幾乎將自己擊垮,但如今,那段日子早已遠去,就像是完全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丈夫對那些過往也是絕口不提;值得慶幸的是,幾個孩子也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記憶。從那時開始,大屠殺事件就相繼發生(戰爭總是會伴隨屠殺),但涅秋瑪現在絕對不會考慮過回東躲西藏的生活,她受夠了沒有陽光,沒有雨水,沒有音樂、藝術與哲學思辨的生活,這些簡單卻極具養分的東西是她越來越珍惜的財富。不,她決不會再像野生動物般回到地下生活;她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

更何況,事態也不可能發展到那個地步。

涅秋瑪的思緒又飛回自己的童年,她的耳邊響起母親說過的話,母親自小也在拉多姆長大,公園里的波蘭壞小子經常會向裹著頭巾的母親扔石頭,鎮上第一座猶太會堂建成時引發了整座城市好幾起騷亂。每次提到這些,母親都會聳聳肩。“從這些事中我們學會的是:保持低調、看緊孩子。”母親如是說。毫無疑問,這些襲擊與屠殺最終都會過去。生活總要繼續,以前是這樣。未來也一樣。

涅秋瑪知道,和他們之前所經歷的事情一樣,德國人帶來的威脅遲早也會過去。不管怎么說,他們如今的境遇已經和世界大戰時截然不同。為了謀生,她和索爾不知疲倦地工作,將自己打造為這座城市的頂級專業人才。他們說波蘭語,即使在家也一樣,而城里其他猶太人只能用意第緒語交流,與生活并不富裕的多數猶太人不同,他們沒有住在舊街區,而是在城鎮中央擁有一套富麗堂皇的公寓,還雇了廚師和女傭,公寓內部配有奢華的水暖設備、從柏林進口的浴缸、一臺電冰箱,還有他們最寶貴的財產——一架施坦威小型三角鋼琴。他們的布料店生意越做越大;外出采購時涅秋瑪小心謹慎,確保收來的都是頂級面料,他們的客戶既有波蘭人又有猶太人,甚至還有客人從克拉科夫[4]遠道而來購買女裝和絲綢。等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夫妻倆把他們送進了精英階層子女就讀的私立學院,得益于穿在身上的定制襯衫和一口流利的波蘭話,他們的孩子很快就和絕大多數信奉天主教的學生打成一片。除了盡可能給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索爾和涅秋瑪還希望他們能有機會脫離反猶太主義[5]的陰影,這些潛移默化的思想在他們還沒記事前就已經定義了拉多姆猶太人的生活方式。雖然整個家族以身為猶太人為傲,他們也能很好融入當地的猶太人社區,但涅秋瑪為孩子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她希望能引導自己的孩子過上充滿機遇并遠離迫害的人生。這是她如今堅持在走的路,有時在猶太會堂,或者舊街區的猶太人面包店買東西時,涅秋瑪會遭遇拉多姆那些正統派猶太人的冷眼,他們不贊同涅秋瑪的做法——就好像和波蘭人混在一起就會削弱她身為猶太人的信仰。不過涅秋瑪沒有理會這些冷遇。她清楚自己的信仰——更何況對涅秋瑪來說,宗教信仰是個人的事。

涅秋瑪收緊肩胛骨,挺起脊背,感受著雙乳從肋骨間抬起后在胸前的重量。她怎么會變得憂心忡忡、心煩意亂,這可不像自己。振作起來,她責備道。家里一切都好,她提醒自己。家中積蓄充足。他們維持著不錯的社會關系。阿迪會回來的。信里說的未必就是真的;也許過兩天又會收到一封信,信里會解釋他缺席的原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索爾開始吟誦卡爾帕斯[6]的祝福,涅秋瑪將歐芹枝浸入鹽水中,她的指尖輕輕碰到雅各布的手。她長舒一口氣,緊張的情緒隨之緩解。貼心的雅各布。母子倆四目相對,雅各布莞爾一笑,涅秋瑪心懷感激,幸好雅各布還住在家里。她喜歡兒子陪在自己身邊,也喜歡他沉著冷靜的性格。他與眾不同。他的兄弟姐妹一出生便紅著臉大聲啼哭,但雅各布卻沒有,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二月清晨,窗外下著大雪,雅各布出生了,他的皮膚白得像醫院的床單,他安靜地躺在襁褓中,仿佛悄然落到地面的一片巨大雪花。直到雅各布終于哭出聲,涅秋瑪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段難熬的等待時間(當時她已經確信這個孩子無法活過當天),她更不會忘記,當自己望著懷中兒子那雙漆黑的眼眸時,小家伙也在抬頭看著自己,雅各布眉頭微鎖,仿佛陷入沉思。很快,涅秋瑪便意識到兒子將會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沒錯,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但也很聰明。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樣,當時的嬰兒就像是現在縮小版的雅各布。

涅秋瑪望著雅各布,他正斜著身子和貝拉小聲說話。貝拉拿起餐巾擋住嘴唇,掩口而笑。她的領針在燭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那是一枚玫瑰造型的金色領針,中間鑲有一顆乳白色珍珠,這是雅各布送給她的禮物。兩個人第一次相識是在中學,沒過幾個月,雅各布便送了她這份禮物。那一年他十五歲,她十四歲。當時涅秋瑪只知道貝拉學習非常刻苦,她來自一個中等收入家庭(據雅各布說,她的父親是位牙醫,為供女兒上學而背上債務,目前仍在償還中),身上許多衣服都是自己縫制的,這一點給涅秋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知道貝拉身上的漂亮衣服有哪些是在商店買的,又有哪些是自己做的。雅各布將領針送給貝拉后不久,他便宣布自己找到了靈魂伴侶。

“雅各布,親愛的,你才十五歲呀……而且你們才剛剛認識沒多久!”涅秋瑪大叫起來。但雅各布不是一個夸大其詞的人,而且現在,八年過去了,兩個人依然在一起。涅秋瑪知道他們早晚會結婚。也許當戰爭的話題煙消云散之后,雅各布就會向貝拉求婚。又或許當他攢夠了買房的錢,他就會向對方求婚。貝拉現在也和父母同住——就在維托爾達大道西面,和他們相隔幾個街區。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涅秋瑪都相信雅各布肯定早有安排。

坐在餐桌主位的索爾將無酵餅輕輕掰成兩半。他將其中一半放在盤中,另一半用餐巾包好。在幾個孩子還小的時候,索爾會花上幾周時間精心挑選藏放無酵餅的地點,當尋找隱藏之餅[7]的儀式開始后,孩子們便會像老鼠一樣在公寓里四處亂竄,尋找被藏起來的無酵餅。而第一個找到隱藏之餅的幸運兒將毫不留情地用它來進行交易,直到手里的茲羅提[8]足夠去波米亞諾夫斯基糖果店買上一袋科洛奇[9]軟糖,這位幸運兒才會帶著得意的笑容離開。索爾是個商人,他也會全力以赴(孩子們稱呼他為“談判之王”),但孩子們知道其實父親內心深處柔軟得像一團剛剛攪好的黃油,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魅力,他們可以一滴一滴榨干父親口袋里的茲羅提。當然,索爾已經有好幾年沒再藏過無酵餅了;孩子們都已長大,這項儀式最終還是遭到了眾人的聯合抵制——他們說:“父親,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太適合進行這樣的活動,難道您不這么認為嗎?”但涅秋瑪知道,等他的外孫女費利西婭學會走路,他就會重啟這項傳統儀式。

現在輪到亞當大聲吟誦禱文。他舉起自己的《哈加達》,透過厚厚的帶框眼鏡仔細打量上面的文字。亞當窄窄的鼻子,突出的高顴骨,還有無瑕的肌膚在燭光的映襯下變得更加顯眼,看上去頗有幾分帝王氣質。亞當·愛興瓦爾德幾個月前才成為庫爾茨家的一分子,當時涅秋瑪在布料店的窗戶外掛上了房屋出租的招牌。她的叔叔剛剛去世,空出一間臥室,雖然最小的兩個孩子還留在家中,但整幢房子還是顯得冷清許多。涅秋瑪最喜歡一大家子人圍坐在餐桌前熱熱鬧鬧的情景。當亞當來店里詢問租房事宜時,涅秋瑪非常高興;她馬上就把那間臥室租給了他。

“多么帥氣的小伙子!”亞當走后,索爾的妹妹泰爾扎不禁夸道,“他有三十二歲?看起來至少要年輕十歲。”

“他是猶太人,而且還很聰明。”涅秋瑪補充道。兩個女人小聲議論起來,當這位畢業于利沃夫[10]國立理工大學建筑系的高材生離開華沙斯卡大街 14號時,他還是未婚的概率會有多大呢?果不其然,沒過幾周,亞當和哈利娜就走到了一起。

說到哈利娜。涅秋瑪嘆了一口氣。她生來就有一頭蓬亂的蜜糖色金發,一雙充滿激情的綠色眼睛,誰也解釋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哈利娜是老幺,也是身材最嬌小的一個。雖然個子不高,但她的性格卻比別人強烈十倍。涅秋瑪從沒見過如此頑劣的孩子,哈利娜幾乎能把一切事情帶進(或帶出)自己的節奏。涅秋瑪想起十五歲的哈利娜在開學那天翹課去看《天堂里的煩惱》[11]午后場,結果被她的數學教授發現,為了不讓自己被記過,她竟然去勾引教授;涅秋瑪又想起十六歲的哈利娜說服阿迪和她一起在最后一刻搭上前往布拉格的夜間列車,這樣第二天他們就能在擁有一百幢尖頂建筑的城市中醒來,以此慶祝兩個人共同的生日。可憐的亞當,祝福他吧,他已經被哈利娜徹底迷住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當索爾和涅秋瑪在場時,亞當還是表現得很有禮貌。

亞當結束吟誦,索爾對著剩下的無酵餅禱告,他掰下一小塊餅,把盤子遞給下一個人。家人依次掰下無酵餅,涅秋瑪聽著餐桌一圈接連響起的清脆聲音。“耶——和——華——,我——們——的——神——”一聲響徹云霄的哭喊打斷了索爾的吟誦。是費利西婭。米拉的臉驀地一紅,她趕忙向眾人道歉,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屋子角落,從搖籃車里抱起費利西婭。米拉兩只腳來回踏步,在費利西婭耳邊輕聲示意女兒安靜下來。索爾繼續吟誦,裹在襁褓中的費利西婭不斷扭動,孩子的臉漲得通紅,表情越來越扭曲。當費利西婭的哭聲再次響徹整個房間時,米拉只得先行告退,她急忙穿過走廊,把費利西婭抱到哈利娜的臥室。涅秋瑪跟在后面。

“怎么了,親愛的?”米拉輕聲問道,她用一根手指順著費利西婭的牙床輕輕摩擦,試圖讓孩子平靜下來,她曾見涅秋瑪這樣做過。費利西婭轉過頭,弓著背,哭得更厲害了。

“有沒有可能是餓了?”涅秋瑪問。

“不久前我才喂完她。我想她可能就是累了。”

“來外婆這邊。”涅秋瑪說,她從米拉懷中接過費利西婭。費利西婭雙眼緊閉,兩只手緊緊攥著拳頭。孩子的哭聲轉為了短促又刺耳的喊叫。

米拉一屁股坐在哈利娜的床腳。“真是對不起,母親。”她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不去對著正在大哭的費利西婭吼叫,“我很自責,給你們添麻煩了。”她用掌根按壓著自己的眼睛,“我都沒力氣思考了。”

“沒有人會介意的。”涅秋瑪說,她將費利西婭抱到胸前輕輕搖晃起來。過了幾分鐘,費利西婭的哭聲轉為嗚咽,片刻之后,她徹底安靜下來,臉上的表情也恢復平靜。懷里抱著孩子的感覺真是令人著迷,涅秋瑪心想,她呼吸著費利西婭身上甜甜的杏仁香味。

“我實在是太傻了,竟然會覺得帶孩子簡單。”米拉說。她抬起頭,兩只眼睛布滿血絲,下面的眼瞼呈現半透明的紫紅色,就好像睡眠不足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瘀青。她已經盡力了——涅秋瑪看得出來。對于新手媽媽來說,這個過程會很辛苦。這段過渡時期已經把米拉攪得心煩意亂。

涅秋瑪搖了搖頭,“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米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未來可期。孩子永遠不會照著你所想的那樣成長。”米拉看著自己的雙手,涅秋瑪的思緒回到過去,想起大女兒年輕時是如何夢想成為一名母親的——她把自己的洋娃娃照顧得非常好,她用手臂抱著它們,唱歌給它們聽,甚至還有模有樣地給它們喂奶;她很自豪能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她為他們系好鞋帶,為他們流血的膝蓋綁上紗布,為他們閱讀睡前故事。現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卻變得如此不知所措,仿佛這是她第一次把嬰兒抱在懷里。

“真希望我能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對。”米拉說。

涅秋瑪靠著床腳坐到女兒身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米拉。我曾經告訴過你,養孩子是很難的事情。特別是第一個。蓋內克出生的時候,為了搞清楚這些事情,我幾乎快要把自己逼瘋了。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可是已經過了五個月。”

“再堅持一段時間。”

米拉沉默片刻,“謝謝您。”望著涅秋瑪懷中費利西婭安靜的睡臉,她最后輕聲說,“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失敗者,可憐至極。”

“并不是。你只是太累了。你能把埃斯蒂亞叫過來嗎?她現在已經忙完了廚房的事情,在咱們吃完飯前,她可以幫忙照看費利西婭。”

“好主意。”米拉輕聲嘆了口氣,感到如釋重負。她將涅秋瑪和費利西婭留在房間,自己起身去找女傭。當她和涅秋瑪再次入座時,米拉看了一眼塞利姆。“沒事吧?”丈夫用口型問道,米拉點了點頭。

索爾將一大勺辣根加在自己的無酵餅上,其他人也如此照做。很快,索爾又繼續吟唱起來。當苦菜三明治[12]的祝福結束后,終于到了正餐時間。一個個大淺盤被端上桌,整個餐廳充滿家人交談的輕聲細語,還有銀色湯匙刮到瓷盤發出的聲響,裝有鹽漬鯡魚、烤雞、馬鈴薯庫格爾[13]和香甜蘋果堅果碎[14]的盤子堆得高高。全家人飲著杯中的葡萄酒,安靜地相互交談,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有關戰爭的話題,時而大聲詢問阿迪的行蹤。

聽到阿迪的名字,疼痛再次鉆進涅秋瑪心中,排山倒海般的憂愁向她襲來。他是不是已經被逮捕,或是被監禁,或是遭到放逐?無論哪一種情況,他一定是受到了傷害。他現在一定十分害怕。他沒有辦法聯絡自己。涅秋瑪再次望向兒子空蕩蕩的座位。阿迪,你在哪兒?她咬了咬嘴唇。不,不要再想了,她告誡自己,但為時已晚。杯中的葡萄酒喝得太快,她感覺自己已經墜入負面情緒的深淵。她一時有些哽咽,餐桌融化為模糊的白色長條。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桌子下面突然有只手握住了自己。是雅各布。“是辣根,”涅秋瑪小聲說,她揮揮另一只手,眨眨眼睛,“每次吃都會這樣。”她拿起餐巾輕輕擦著眼角。雅各布心照不宣地點點頭,用力握緊母親的手。

幾個月后,當他們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時,涅秋瑪一定會懷念這個夜晚,懷念所有家人幾乎都在的最后一次逾越節,她會用身體每一個細胞祈禱自己能再次重溫這樣的團聚。她會好好記住再熟悉不過的魚餅凍[15]的味道,好好記住銀制餐具碰到瓷盤時發出的叮當聲,好好記住舌尖上又咸又苦的歐芹味道。她會渴望能夠再次觸碰費利西婭柔軟的嬰兒肌膚,渴望再次感受桌下雅各布掌心的重量,渴望再次體會腹中葡萄酒的溫暖,這些東西能讓她相信到最后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會好好記住家宴過后在鋼琴邊興奮不已的哈利娜,好好記住他們一起跳舞的模樣,好好記住家人是如何思念阿迪又彼此安慰說他會回來的情景。她會一次又一次重復這段回憶,記住每個美好瞬間,像品嘗當季收獲的最后一批上等克拉普薩梨[16]一樣,盡情享受這些美好時刻。

1939年8月23日

納粹德國和蘇聯簽訂《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這是一份秘密協議,劃分了日后德蘇雙方在北歐和東歐大部分地區的勢力范圍。

1939年9月1日

德國入侵波蘭。兩天后,英國、法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對德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正式開啟。


[1] 《哈加達》(Haggadah,意為“講述”):用來傳述逾越節規定的猶太文本。

[2] 吉都什酒杯(kiddush cup):用于猶太教節日中的吉都什儀式(杯中盛放的通常是葡萄酒或葡萄汁)。

[3] 無酵餅(matzah):一種未經發酵的食物,據《托拉》記載,當時以色列人倉促逃難,身邊所攜帶的干糧面餅都來不及發酵,后來無酵餅成為紀念以色列人脫離埃及奴役的食物,是逾越節家宴儀式不可或缺的部分。

[4] 克拉科夫(Kraków):波蘭南部城市。

[5] 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對仇恨猶太人或猶太教的思想與行為的總稱。

[6] 卡爾帕斯(karpas):逾越節家宴傳統儀式之一。“卡爾帕斯”的字意是“綠色蔬菜”,儀式中使用的多為歐芹或芹菜,進行卡爾帕斯儀式時,綠色蔬菜將會蘸到食鹽水中食用,食鹽水代表以色列祖先在埃及做仆役時所流的眼淚。

[7] 隱藏之餅(afikomen,意為“飯后甜點”):在逾越節家宴儀式中,儀式主持(通常是一家之主)會將三張無酵餅的中間一張掰成兩半,把成為隱藏之餅的其中一半藏起來。找到隱藏之餅的孩子將贏得特殊獎勵。

[8] 茲羅提(z?oty,意為“黃金的”):波蘭貨幣單位。

[9] 科洛奇(krówki,意為“小奶牛”):波蘭乳脂太妃糖,外部堅硬且脆,內部具有流動性,是常見的波蘭糖果之一,在世界范圍內銷售。

[10] 利沃夫(Lvov):在波蘭第二共和國(1918—1939)時期是波蘭的第三大城市,今屬烏克蘭。

[11] 《天堂里的煩惱》(Trouble in Paradise): 1932年由恩斯特·劉別謙(Ernst Lubitsch)執導的愛情喜劇電影。

[12] 苦菜三明治(korekh):用無酵餅和苦菜做成的三明治。

[13] 馬鈴薯庫格爾(potato kugel):庫格爾是德系猶太人的傳統食物,是以馬鈴薯為主要食材制成的焙烤布丁餅或燉菜。逾越節食用的馬鈴薯庫格爾由磨碎的土豆或土豆泥、洋蔥、雞蛋、未發酵的面粉、油、鹽和胡椒粉制成。

[14] 蘋果堅果碎(apple charoset):由蘋果、核桃、葡萄酒、肉桂末等材料混合調制而成。

[15] 魚餅凍(gefilte):德系猶太人的傳統食物,由去骨搗碎的魚肉(如鯉魚、白鮭魚、梭子魚等)制成。

[16] 克拉普薩梨(klapsa pear):西洋梨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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