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鬼接生
- 古村妖物志:怪屯32記
- 殷德杰
- 5220字
- 2024-05-09 17:07:40
沒聽說過吧?
怪屯西南角,新蓋了四間水泥澆頂的平房,房頂上架了一個鍋型電視信號接收器,門口一片竹子,郁郁蔥蔥。竹子里一群雞在厚厚的腐葉里扒蟲子吃。門口的柿子樹下栓兩只長白山羊,一個頭發比羊毛還白的老太婆在擠羊奶。老太婆大約有70幾歲吧,皮膚干黑,而且不穿上衣,遠看是個男人,走近一看,哎?胸口上咋掛兩只皮布袋?——原來是兩只光剩肉皮的乳。
這家日子不錯,正在奔小康呢。老太婆顯然是個很勤勞的人,是這個小康之家的組織者和建設者。
老太婆叫申貴銀,是李石(小名石頭,《見鬼搗蒜》)的女人。別看申貴銀現在這付老猴精樣子,年輕時可見過些世面呢!模樣也很誘人。就是她,給鬼接過生。
1971年,申貴銀28歲,已是5個孩子的母親。那時她在安鋪公社衛生院當婦產科醫生。那天夜里,輪她值班。那時病號不多,全院每天夜里只有一個醫生值班。是秋天,院里有一片空地,種的玉米(那時不興種花草,誰種批判誰),風吹著玉米葉子沙沙地響。下過雨不久,玉米地里還有幾只蛤蟆咕咕咕地叫。
后半夜,申貴銀穿著白大褂,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她聽見拍打窗戶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她以為還是蛤蟆在叫呢,眼睛閃了一道縫向外望了一下,就望見窗外一個人影。她太瞌睡了,眼睛睜不開,仍然趴那睡著。窗戶是合一扇開一扇。朦朧中,那個黑影就從開著的那扇窗戶里伸進一只手來,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一下子就醒了,坐直身子冷驚道,你,你你你,什么事?
門是關著的,不知怎么,那人突然立在了她的面前,也沒見門動。
同志,俺家女人馬上要產了,請你跑一趟吧。那男人說。
明天行不行?申貴銀抬手看表,已經下兩點了。
男人說,同志,等不及了,羊水都已經破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表現在他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的極端的熱忱,每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他……
申貴銀望望面前放著的毛主席語錄本,想到自己剛被縣里選上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就從墻上取下了畫著紅十字的出診箱,并裝入了止血鉗、剪刀什么的。
哪個村的?她一面急急地收拾,一面問。
不遠,公社南面八里,胡營。
那時,公社衛生院雖有婦產科,但社員們生孩子都不往衛生院送,而是把醫生喊到家里接生。接生費也很低,接一次三元錢。
衛生院有一輛公用自行車,專門供醫生出診用。申貴銀把車子推出來,說,你帶我吧。那男人說我不會騎。申貴銀便有點猶豫,那男人個子大,而她自己瘦小;黑天,路又不好,她怎么帶得動?那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說,你帶吧,沒事,我輕的很。
申貴銀只好把醫療箱遞給那男子背上,她跨上了車子。
坐上了嗎?
坐上了。
果然輕的很。申貴銀根本就沒有什么感覺,可他已經坐上了。
出安鋪鎮正南,是一條通往縣城的砂石路,路面墊的是嶛礓石,疙疙瘩瘩的,申貴銀經常從這里走,顛的厲害,弄不好就顛你一跟頭。所以她很擔心。不想今晚騎著卻不覺得怎樣顛,有點騰云駕霧的感覺。走了一會兒,下路往東南走。這是一條走牛車的土路,窄,有彎彎扭扭的車轍,兩邊都是齊人深的玉米或高粱,把天上的毛毛月給遮住了,照出一路長長的幻覺。但申貴銀也沒有摔倒,飄飄然就騎過來了。騎了二里地,看見前邊黑森森的一片樹林。男人說,到了。
男子的家就在村邊上。是三間新草房,一圈土打的院墻,柴門,柴門縫里有幾點燈光。下車,推門。柴門呀了一聲,渺然悠長,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又非常清晰。
申貴銀一進院子,就聽見北屋里傳出女人痛楚的呻吟聲,看見新糊的窗戶紙上,像皮影戲似的晃動著幾個人影。
來啦來啦!醫生來啦!
男子興奮的大聲向屋里報信,一面搶到申貴銀前面去推門。
申貴銀走進屋,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孕婦已經從床上移到了床前地下。地下攤了一張蘆席,她坐在蘆席上,背靠著床腿,兩腿叉著,一個毛茸茸的嬰兒頭頂,已經把生命之門撞開。
申貴銀知道,自己來的正是時候,再晚就遲了,說不定要出大事故。她趕忙凈手,取器械,戴塑膠手套——
40分鐘后,嬰兒呱呱落地。是名男嬰。申貴銀捏著嬰兒的兩只小腳,把他提起來,照背上拍了兩掌。小東西放了一個屁,小雞雞一翹,刺溜一股子尿,就澆在了申貴銀的兩只乳上。申貴銀把他放下來,小東西骨碌骨碌眼睛,望著她怪怪的笑了笑。
這時申貴銀發現,原來這小東西是個殘疾——他沒有下巴,下嘴唇往下什么都沒有了,樣子很奇怪。她很同情地望一眼嬰兒的母親。想不到嬰兒的母親也沒有下巴。肯定是遺傳了。她又不無遺憾地去望嬰兒的父親。
可是,那位父親,也沒有下巴。
申貴銀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了上年紀的人說過的話,說人死以后,閻王爺先把他的下巴給摘了,以防他再從陰間逃出去,就像活人犯法在臉上刺字一樣,那是陰間的鯨刑。所以埃羅子都沒有下巴。
埃羅子就是鬼。
那么,這一屋子的人都是鬼了,她今晚是給鬼接生來了!
申貴銀恐懼極了,慌亂地收拾東西,背起了診箱。
哎呀!申醫生,別急別急!雞蛋湯馬上就做好了,我媽一會就端來,喝了再走。男子攔住她說。
農村規矩,接生婆接完生后,為表感謝,主家是一定要做碗雞蛋湯給她喝的。
男子話音剛落,一個老太太已經端著一碗雞蛋湯進來了。申貴銀一看,果然,這老太太也沒有下巴。
申貴銀想,陰間的雞蛋湯,不就是平常說的迷魂湯嗎?喝了迷魂湯,一迷,就過了奈何橋。過了奈何橋,自己不就也變成鬼了嗎?所以她堅決不喝那碗雞蛋湯。
男子看申貴銀執意不喝,就嘆了一口氣,說,你不喝那就算了,以后有機會,俺再感謝你。努,這是接生費。他遞給申貴銀一張5元錢。
接生一次3元。申貴銀摸摸口袋,找給他兩元(那時有兩元面值的)。
毛毛月也進去了,天很黑。申貴銀只想趕快離開胡營。這肯定是間鬼宅。她推上車子就跑。可是那男子一把抓住車子,堅持要送她,說路上不安全,即使沒有壞人,也會有牲口(指野獸)。前天就有一只野豬把怪屯兩個人咬傷了。
申貴銀就是怪屯人,她當然知道。被咬傷的兩個人是婁慶的兩個孩子,差點兒叫咬死(見《獵人與斧頭》)。
申貴銀便左右為難了。讓他送吧,他是個鬼,多怕人哪;不讓他送吧,真碰上狼啊、野豬啊怎么辦?聽說野牲口大都是后半夜出來活動的,升龍崖有十幾個洞,聽說都是狼洞。
后來申貴銀又想,那就讓他送吧,雖然是個鬼,但她為他難產的妻子接了生,估計他也不會加害自己——他至今不是沒害自己嗎?對自己還千恩萬謝的。送吧。
她就跨上了車子,讓男子又坐到了后邊。男子非常輕,輕得好像后邊什么也沒有;她也聞不到他的呼吸,好像她帶著的是一個影子。申貴銀就進一步斷定了,這確實是個鬼,因為她聽人說,鬼雖有形,但無重量,因為那只是個魂而已。
申貴銀馱著那個鬼,一路上戰戰兢兢。剛進衛生院大門,雞子就叫了。她只覺得后背被那人猛地推了一把,于是連車子帶人就摔倒了。
衛生院院長姓馬,解放前是湯恩伯部隊的軍醫,后來起義了,解放后在地區醫院當業務副院長。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一下子給下放到安鋪鄉衛生院當院長來了。這家伙技術好,不斷有上邊的領導來找他看病。他非常敬業,每天都提前上班,將醫院各處巡視檢查一遍,然后才坐到診辦合一的屋里。這天早上他又7點半上班,先到值班室那里,他要問一問一夜的情況,并要查看值班日志。但值班室里卻是空的。他到幾個病房里尋找,但也找不到申貴銀。他正生氣,卻發現院里的玉米地里躺著一個人。一看那身白大褂,馬院長就知道這一定是昨夜值班的申貴銀了。他嚇了一跳,是不是申貴銀得著什么急病了?他趕快跑過去,卻見申貴銀呼呼大睡,并無生命危險。
申貴銀聽到馬院長的叫聲,一下子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四下看了看,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躺到了這里。她囈怔一會兒,慢慢清醒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地給馬院長講了自己夜里給鬼接生的事。
馬院長十分驚奇,就給隨后上班的副院長講了講。副院長當然也十分驚奇,就又給陸續上班的醫生們講了講。醫生們當然也十分驚奇,就神秘兮兮地互相講了講。于是,一個鐘頭不到,全衛生院人人都知道了申貴銀夜里給鬼接生的事。
很快就有人匯報給了公社革命委員會方主任。那時搞封建迷信是十分嚴重的事。方主任立馬就命令公社武裝部長去把申貴銀找來。方主任關了門小聲問她,聽說你夜里給鬼接生去了?申貴銀說,哎呦我的媽!嚇死我了!就又把事情的經過給方主任說了一遍。方主任信馬列主義,信毛澤東思想,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本來想狠狠批評批評申貴銀,你是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是個中國共產黨黨員,怎么能宣揚封建迷信?世界上哪有鬼?你胡說個什么嘛!影響多不好!可是聽申貴銀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方主任竟也疑惑起來。他又把武裝部長喊來,說,你帶倆人,到胡營去了解了解,看哪家社員昨天夜里添革命接班人了。
武裝部長帶上武裝干事來到胡營。一打聽,不要說昨夜,就是近半年時間里,胡營也沒有一個婦女坐月子。當武裝部長離開胡營時,發現村子西北邊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樹,原來是一片墳園。墳園里有一座新墳,白幡飄飄,未燒完的紙錢在地上隨風打著旋。武裝干事說,咱們到墳園里看看吧,申醫生不是說給鬼接生的嗎?墳園里是不是會有點蹤影?
部長以為然,就走到了墳園里。兩個人站在那座新墳前看了一會兒,果然發現墳前有自行車的印跡。繞墳又看了一會兒,就發現墳頭上放了一塊磚頭,磚頭底下壓著一張兩元面值的人民幣。武裝部長拿起錢一看,看見錢上寫的有字,是:申貴銀本月工資32.75元。
武裝部長回公社作了匯報,并把寫有申貴銀名字的兩元錢交給方主任。方主任拿著錢看了好一會兒,上面的字肯定是會計發工資時寫的。他問申貴銀,這是你的錢嗎?申貴銀說是哩,那個鬼給我五塊錢,這兩塊是我找給他的。方主任又問,那五元錢你交給財務了嗎?申貴銀說沒有,還在我口袋里裝著。方主任讓她拿出來看看。申貴銀就把手伸到衣襟底下摸索了一會兒,把錢掏了出來。
一看,哪是什么錢?是一張陰鈔!黃麻紙!
方主任汗毛倒豎。世界上真的有鬼呀!這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第一次動搖了。
但馬列主義的信仰是不能動搖的。宣傳封建迷信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申貴銀是他樹立的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上個月才出席了全縣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大會。這影響太壞了。方主任皺著眉頭想了很久,問申貴銀,這事你除了給馬院長說過,還給別人說過嗎?申貴銀說沒有,我跟馬院長說了后就回家睡覺了。方主任一聽,眉頭就舒展了。
方主任諄諄地給申貴銀交代了一番話。
當天下午,方主任親自帶領工作組,到衛生院召開群眾大會,嚴厲追查宣揚傳播封建迷信的人。全院也就12個人。方主任逐人追問:你是聽誰說的?你又是聽誰說的?醫生們都說是聽副院長說的,副院長說是聽馬院長說的。
馬院長,你是聽誰說的?方主任問。
馬院長說是聽申貴銀說的。
申貴銀紅著臉站起來,說我沒說;我是共產黨員,又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
是啊是啊!申貴銀怎么能說那樣的話呢?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怎么會反對毛澤東思想呢?下面群眾都這樣議論起來。
于是,給鬼接生的謠言制造者,最終就落到了馬院長頭上。這個國民黨反動軍醫,假借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之口宣傳封建迷信,用心何其毒也!當場就揪斗馬院長,幷把外科門診的一只痰盂扣在他的頭上——外科門診的痰盂上粘有血,膿,非常臟,馬院長有潔癖,革命群眾故意惡心他,也不擦,往他頭上一扣,再用毛筆寫上“反動軍醫馬××”幾個字,然后拉到公社大院、拖拉機站、公社中學等社直機關去游斗。
馬院長無以自辯,又不堪其辱,當天夜里上吊自殺。
馬院長死后,申貴銀被提拔為院長。可是上任不到三個月,即被發現貪污病人醫療費48元。隨即被開除公職,回家務農。
而給鬼接生的故事還是留傳開了。起初有人分析說是申貴銀當時犯了精神分裂癥;申貴銀被開除后,又有人分析說那是申貴銀編的故事,目的也是為了貪污那3元接生費,因為她家孩子多,生活非常困難。
但究竟如何,始終也沒人去弄個水落石出。而絕大部分人還是相信那是個真事,津津樂道,沸沸揚揚。只是這部分人也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鬼究竟是人死后變的,還是鬼生的?若是鬼能生鬼,那么鬼生的鬼跟人死后變的鬼有什么不一樣?比如說,他有前生嗎?有后世嗎?參與六道輪回嗎?
附記
人們對申貴銀的懷疑不無道理,如果成立,則從根本上把這件神異之事推翻了:那不過是一個貪財的人為了三塊錢而精心自編自演的一個故事。然而生活中這樣的故事卻不斷的上演著——也可能是發生著,有些可以推翻,有些卻推翻無門,只留下驚悚與無限的遐想和追問,成為感染力極強的一種獨特的藝術,傳播在酒肆茶坊、巷陌旅途上。筆者一出租車鄰居講,一天晚上有個開出租車的同行,碰見一位穿紅風衣的女子攔車,要去火葬場。車到火葬場門口,女子從皮夾里掏錢百元,同行找給50元,眼看著女子下車,走進大門。同行回家后,清點本日收入,赫然發現那女子給他的100元錢竟是一張麻紙陰鈔。
同行怒極,當即驅車去找那女子理論。他到火葬場后,先找場領導。領導聽完申訴,詫異道:“不會吧?我們火葬場確實有一個愛穿紅風衣的女職工,是會計,不過昨天上午來上班的路上,讓一輛出租車給撞死了,現在尸體還在尸柜里放著,等他的家人趕來后處理。”同行不信,場長就領他到存尸間,拉開了一個尸屜。同行一看,就嚇軟了:果然是那個女子,穿著紅風衣,一只手里還捏著他找給她的50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