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墻春色
書名: 平生好作者名: 蘇眠說本章字數(shù): 3390字更新時間: 2024-05-14 18:23:23
五月中,對中原覬覦已久的鮮卑出其不意地攻破代郡,代郡太守倉皇南竄至太原。而鮮卑軍抄略之后,更往南奔襲而來。就在并州牧、太原太守和代郡太守三人都在城內瑟瑟發(fā)抖之際,鮮卑后方卻發(fā)生了爭奪王位的內訌,鄭嵩覷準機會向其中一方求和……
“這樣好的機會,卻不趁機反擊,反而向胡虜求和。”不知為何,丁舒講著經(jīng)卻談起了國事,搖著白發(fā)蒼蒼的頭道,“這一求和,勢必又要耗費國帑……”
“打仗也會耗費國帑,還會死人呢。”顧拾涼涼地接了一句話。
這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和角落里的阿寄。張迎自然是坐不住的,幾個婦人最初聽個新鮮,漸漸也不來了。而顧拾又不能不無人看管,這任務也就落在了阿寄身上。
如此兩個多月下來,顧拾是極好學的,她從早陪伴到晚,而后還要去未央宮奏事,既十分疲倦,受過傷的身體也隱隱地不舒服。聽到丁舒和顧拾的對話,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她不知道為何丁舒會給顧拾講這些;如果坐在這里的人不是她,丁老夫子可能已經(jīng)被廷尉抓走了。
丁舒看了她一眼,靜了片刻,對顧拾道:“安樂公看得通透。”
顧拾輕柔地笑道:“當今陛下圣德威武,化流海內,才能不費一兵一卒就讓鮮卑內亂求和,這不是好事么?”
丁舒微微一震,抬起蒼老的眼皮,死死地打量了他半晌,好像不相信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過了很久,他才終于嘆了口氣,道:“老夫是個懦弱的人,教出的學生,也無一不是懦弱的人。”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顧拾道,“剛強則折,夫子忘記了阮太傅的教訓么?”
丁舒離開時,阿寄送他走到院門口。
顧拾百無聊賴地站在廂房里,遠遠地看著他們。
“老夫會去向陛下請辭。”丁舒擺擺手,抬頭望向暗沉沉的天色,“這樣的安樂公,恕老夫教不起。”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雙渾濁的眼睛驀然被這樣沉默的笑容給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痙攣地抓緊了圣上欽賜的鳩杖,顫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須奉勸你一句話……奉勸你,在那亡國人的身邊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親的老路!”
說完,他便拂袖離去了。阿寄將院門鎖上,回頭,顧拾仍舊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著一身素凈的儒士青衣,頭發(fā)束在冠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如畫的眉眼。艷麗的顏色褪去,他卻變得像一個小孩。
“我知道會這樣的。”顧拾低著頭,自顧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飄出些暗淡的顏色,“他比阮太傅還大上一輩,又同是治《禮經(jīng)》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會這樣的。”
阿寄低著頭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當年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說,我堂兄——親自征召,三府三年連辟,他都拒不應命,博得一個淡泊隱退的好名聲。待到鄭——當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詔令就將他從遙遠的蜀郡召了來——他說得沒有錯,他是個懦弱的人,不過,他也是個聰明的人。”
阿寄將毛筆一根根地放回筆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沒有在聽他說話。但他知道,她在聽。
“而阮太傅,卻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對我避猶不及,他卻要留下來陪著我。”
阿寄不再動作了。
“我從襁褓時起便離開了父母,是阮太傅帶著我,照料我,我曾經(jīng)幻想,也許我遠在東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樣,慈祥和藹,正直溫厚。我曾經(jīng)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親就好了。”他扶著門框在門邊坐下,抱著膝蓋歪著頭,低低地笑起來,“可是,我卻害死了他。”
“你說,誰愿意久留在一個亡國人的身邊呢?”
那悅耳的笑聲里滲出了些絕望的寒意,她沉默地聽著,下唇被咬得微微發(fā)白。
“后來我被陛下關了起來,那時候我又開始慶幸,慶幸陛下當初不許我的父母隨我進京。到了現(xiàn)在,他們大約都被廢為庶人了,我希望他們已將我忘了。”
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談起過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已完全不記得他們了。剛出生兩個月就被鄭嵩召去了雒陽,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什么兩樣。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喚她的名,“你為什么也這樣不聰明?你看那丁老狐貍,起初裝得那么像樣,到頭來還不是要走。你為什么也不學學他呢?”
阿寄看著他,又搖了搖頭。
她不會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遠都不會變的,這讓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虛。
他柔聲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會兒吧。”
阿寄慢慢地挪過來,跽坐在他身邊。他最近似乎很貪戀這樣的小時光,雖然外邊布滿了兵士和刀劍,但是在這里,在這座落了鎖的荒涼的庭園,在這間被高墻擋了陽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時半刻也好,他們可以一起承擔短暫的孤獨。
“我是真的想讀書。”他慢慢地說道,“書上說,雒陽的太學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間講堂長十丈、廣三丈。太學最盛的時候有經(jīng)生三萬,我堂兄每回鄉(xiāng)射禮畢,便要回太學講經(jīng),諸生執(zhí)經(jīng)同他論難,冠帶縉紳、平民百姓,都環(huán)橋而觀聽,有數(shù)萬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將這些事情記得如此清楚的。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害怕驚動了什么,她仿佛能透過他的聲音看到當年那座冠帶風流的雒陽城。
“始國三年陛下遷都,一把火將雒陽城全燒了。”顧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幾百間屋子雖然不在了,但那門前的石經(jīng),總該還留著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轉身要去拿紙筆來,又被他拉住——
“你是說,”他的聲音在發(fā)顫,“你是說,那石經(jīng),還留著?”
她再次點頭。
“你……你在太學……”他停滯了很久,最后卻還是沒有問出口。
她沉默地看著他,雙眸平靜如海。她也許會告訴他的,如果他問,她一定會告訴他的吧。
可是夕陽西下,溫柔的暉光里,他又不愿去探問了。
他反而說到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的話題:“那張紙,”他頓了頓,“我記下來了,燒了。”
她在聽。
“你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劍,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為你也被皇帝看著,所以你也不知道紙上寫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緊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蓋上。
少女的身軀很溫暖,令人流連忘返,令人喪失斗志。他的手指輕輕地梳過她的長發(fā),偶爾擦過她的腰際,兩個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戰(zhàn)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顧氏的人,為什么從來不與我通消息?我們雖然總被拘管著,但到底是有機會獨處的。”他低下頭,與她發(fā)絲交纏,呼吸相聞,“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樣,是一個被囚禁著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訴我,因為你同我一樣,一樣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顫了兩顫,然后她轉過了頭去,沒有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他卻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頜強迫她看著自己,她的眸中隱隱含著哀傷,在黃昏的日影里流轉出凄迷的光暈來。
他有些慌亂,再不知如何寬解她的哀傷,兩個哀傷的人湊在一處,那哀傷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緊她的肩膀,低下頭來,親了親她的額頭。
她的臉頓時紅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卻沒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試探著向下,一點點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邊止住。
他笑起來,“你這般模樣,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聲清朗,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特殊聲線撩撥著她,幾乎令她難以承受——
“這樣我就更親不著了。”
她索性要站起來,他卻不依,雙臂箍著她在懷里,息事寧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你不要走。”
他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齊地捧給了她。
夜幕漸漸降下來,院落的鎖動了一下,然后張迎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安樂公抱著阿寄姐姐,他卻也不驚訝似的,只將晚膳一樣一樣地布好了,來請顧拾用膳。
顧拾將食指點在唇上,輕聲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著一回,不要吵她。”
張迎小大人似地嘆口氣,“我說這些日子夜里總聽見姐姐翻身睡不著,還是郎主您心細。”
顧拾睜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當即便醒來了。
她蹙著眉頭回想半天,突然推開了顧拾,而后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還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還笑得十分自然:“讓你跟著我學經(jīng),可不是累壞了。”他一手指向張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說話那么大聲。”
也不知他是何時起跟張迎關系這么好了,阿寄腹誹。不過阿寄也不驚訝,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討所有人的歡喜。這也許是他從小就學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隨時都可能死。
他終于也跟著站起身來,動了動酸疼的手臂,道:“吃飯吃飯。”一邊往食案去,一邊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樣同她耍賴。
她卻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甩開了他,胸口還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過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飯,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頭拋下,待他從自己的青衣里掙脫出來,女人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