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鳥的直樹瞇著只眼睛，同樣看向天空。

他一只眼睛被火藥灼傷，有個迎風流淚的毛病，所以仰頭的時候總是習慣瞇著那只眼睛。

槍鳥是因為他鐵炮操的極好，經常被軍伍里的武士老爺們叫出去打鳥，且總有斬獲。

因而被眾多足輕私下傳了這么個外號，他本名只是叫作直樹。

出生在坂城的鄉下，農夫家的孩子，自然是不配擁有姓氏的。

他幼年時的伙伴就有好幾個叫直樹的，被領主征召為足輕之后，更是又認識不少直樹，曾幾何時他還被叫做坂城的直樹，這同樣是個重復度很高的名字。

所以他對現在這個名字就十分喜歡，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起碼他從沒聽過其他人的名字也叫做：槍鳥的直樹。

可能這就是武士老爺常說的姓氏吧？

他可要好好活下去，這樣他的兒子以后也能像武家一樣，擁有姓氏了。

槍鳥的直樹此刻卻心跳突然加快，這種發自本能的恐懼，讓他得以從數場戰爭中幸存。

更何況這拖著白煙從天而降的東西，莫名讓他想起火山爆發，那種炙熱的火隕石，足夠摧毀它所接觸的一切，不管是稻草房屋還是城主的高大城堡。

槍鳥的直樹偷偷打量四周呆鳥一般，仰著頭發愣的足輕兵。

見沒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便慢慢向后退到充當胸墻的加厚木板旁邊，那里堆著些防護用的木盾竹牌。

躲在這里應該比直面火隕石要強上一些吧，實在不行抱住木盾跳水，興許也能搏得一線生機？

“希望火鬼大人保佑。”

他摸出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狀似人形的火山石，嘴里喃喃有詞。

戰場中諸如此類的小人物的故事千萬種，可是對戰爭的影響卻微不足道，但戰場又是這千千萬萬的小人物組成，所以是否微不足道，又有誰知道呢。

火箭彈飛的距離再遠，也終究有到達的時候，但隨之而來的動靜，卻出乎了雙方的預料。

津田桂一被眾武士架著盾牌簇擁著返回天守，面對未知的攻擊，他實在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應對。

只能命令船樓上的眾人舉盾躲避，或者尋找掩體，這是應對箭矢的方法，并一定對癥。

但讓士兵忙碌起來，總比盲目的面對未知，而心神大亂的好。

即便有所預期，預感到對方這次攻擊必定不簡單。

但火箭彈爆炸時的威力，還是把津田桂一震驚的不輕。

因為這種密集的爆炸是他從未見過的場景，甚至都超出他的想象。

他見過最猛烈的爆炸，不過是火藥桶殉爆，而現在他津田丸號的船樓甲板竟然被瞬間清空。

那些舉著盾牌，試圖防御的士兵們損失慘重，船樓的最上層如同被海嘯侵襲的城市，水面上漂浮著各種雜物，只是如今這水是血水，雜物是士兵們的斷臂殘肢。

入眼盡是修羅地獄繪圖，聞之如臨阿鼻牢獄屠場。

這讓津田桂一遍體生寒，這寒意凍結了他的思維，讓所有狂熱和效忠都如冰凌一般失去了溫度。

隨之而來的就是無盡的空虛和迷茫，他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上下，亦無西東。

一瞬或是良久，半片俳句在他腦中回蕩：

烽火燃盡青青草，硝煙彌漫獸鳥逃，歸途何處，無曉。

什么爭霸什么主家榮光，在這一刻突然如失去了顏色般，融入他心中那片遼無邊際的虛空白色。

在津田桂一的心中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他的地位即便再崇高，可面對火藥不也像這些足輕般脆弱而無所歸處嗎？

人生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

不提日本人又陷入間歇性的感傷悲秋。

朱林看著火箭彈造成的傷害也有些撓頭，不是效果太好了，而是效果并不如他的預期。

他也看到對方最上層船樓甲板上的慘狀，但這沒什么稀奇，任什么火藥在人員密集的地方爆炸，造成的傷害都是如此，肉體就是如此脆弱的存在。

日本人因為身在其中的緣故，所以只看到了甲板上的慘狀。

而朱林的視角更高更遠，他看到的是很多火箭彈要么沒有飛到對方的船上就提前爆炸，要么就擊中對方的船樓后彈跳到海里。

所以除開人員殺傷，這輪火箭彈齊射，對船體的破壞十分有限。

主要原因就是這種龜殼一般的樓船，上層建筑實在太多，而且主要防范的對象，就是類似于弓弩燃燒箭之類的拋射武器。

這種頗為落后的防御設計思路，在面對直射火炮水線攻擊的時候顯得臃腫過時。

可是面對和燃燒箭彈道一樣，同屬曲線彈道的攻頂武器康格里夫火箭彈，那真成了歪打正著，防御效果顯著。

當然如果火箭彈的尺寸再大一些，引信的設計再精密一些，或者將頭部改造成可以釘入船身的結構，都能對樓船的防御結構形成有效的殺傷，畢竟大就是好，重就是強。

但可惜戰爭就是如此，單純的斗獸并沒有意義。

戰場并不會暫停以便讓你去改進武備，戰爭可用的資源總是不足，一個懂得取舍，懂得合理調配手頭資源的的指揮官，才是合格的戰場指揮官。

朱林果斷叫停了火箭彈的發射，調整船身朝向，準本回歸老本行，打側舷炮齊射。

既然火箭彈只能用來殺傷人員，那他就先用火炮打爛對方的龜殼再說，到時候再用也是一樣。

朱林這邊調整了戰法，可津田桂一那邊卻陷入的徹底的混亂。

戰場上的情緒是非常緊繃的，哪怕到后世二戰期間，士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是左右戰局的重要因素。

更不用說當下這種冷熱兵器交替、戰爭學說還不完善的時代了。

槍鳥的直樹靠著自己的天賦逃得一條小命，并沒有在火箭彈的爆炸中喪命，甚至還幸運的連點小傷都沒受。

與周遭不成人樣的同僚們稍一對比，他便連忙跪拜老家那里的火山神還愿，“謝火鬼大人保佑。”

而他這種與戰場行為全然不同的動作，在如今甲板上尸橫遍野的情況下就顯得很是怪異，日本人最喜鬼神之說，再加上被從未見過的事物攻擊。

這種未知和對死亡的恐懼兩相結合，又有一絲宗教意味在冥冥之中的指引，不知誰嘟囔了句：“火神天譴！”

這四個字便開始如烈火燎原一般，在津田丸上蔓延起來。

以至于劃槳手們都調轉方向，試圖駕船逃離戰場，哪怕他們并不清楚，最上層的甲板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而津田桂一如今又陷入莫名其妙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各級武士只得依照本能彈壓下屬，而這又進一步加劇了船上的混亂。

所以說，小人物對戰場的影響，也許并非真就那么無足輕重。

除去津田桂一的旗艦亂作一團，進五退六困在原地；蒼鷺丸號大火炬獨自燃燒，貢獻光和熱。

對馬方面的另一艘安宅船倒表現的很是正常，雖然同樣損失了大量的上層人員，但是戰斗意志依舊很強，漿手們奮力燃燒體能，試圖更加接近朱林的旗艦。

最后與眾不同的那艘唐船速度最快，所以率先繞到朱林的船后試圖堵住他的身位，與另外的那艘安宅船形成兩面包夾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