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像羚羊一樣奔跑
- 小徑斜陽4
- NIZE
- 4747字
- 2024-05-12 12:13:14
當開了門以后是詩人要找我時,我頓時有些錯愕,想不通這個人到底為啥來找我,他穿了件白色襯衫,整個人顯得越發瘦削,站在門口的樣子仿佛隨時會隱匿,消失不見。
“你有筆嗎,借我筆?!?
“什么筆?!蔽业谋砬橐琅f疑惑。
“上次大壯給你的。”
我這回才記起來他早上遲到被揪出去罵了一頓,或許因為認錯態度好,沒有十分鐘便被放了回來,線長之后明顯怒意未消便下來巡視,在一旁觀望良久的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挺直了脖子聚精會神,直到現在脖子也有些發酸。
“你早上怎么遲到了。”我看著在一旁細細觀賞著那兩支筆的詩人,琢磨著該不該把脖子酸痛的責任怪到他身上去。
“噢,突然靈感來了,抄了會詩,就遲到了?!?
“噢噢。”我點點頭,心想你要是抄詩遲到那就有鬼了,大概率是貪睡造成的。
“你知道時間流速是不均勻的吧。”
“說什么?!蔽夷X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差點在前面加了“你他媽”三個字。
“時間不是客觀的,時間是主觀的,做工時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但是抄詩的時候,時間過得可就太快了?!?
他的話有些道理,我想不出來反駁,只想往他扁平的屁股上踹一腳,瞥了外面有些空蕩蕩的操場一眼,“今天周六,怎么不去加班?!?
“周六,加什么班,我幾乎沒加過班的?!?
我笑笑,明白他在富士康待了四年都升不上去的原因。
“你們宿舍很多人走了嗎。”
“差不多,基本都去了?!蔽彝笃沉艘谎郏爸皇O聝扇齻€沒去加班?!?
我勸他別再繼續爬,但他仿佛聽不見一般熟練地繼續往樹上爬去,盡管越接近頂端他的速度就越慢了下來,然而動作依舊嫻熟,不由得讓人想著他是否會踏著那樹干的枝丫上到天去。
他終于是在樹干頂端的一個小凹槽中坐了下來,若不是他爬上去,我斷定底下的人不會知道那里會有個小凹槽,并非是將他身體完全遮蔽,而只是適當的一個凹陷,再加上周圍樹干的遮蔽,坐下后便只能看到露出的上半身以及雙手,而那手中正拿著那本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帶出來的《顧城的詩》。
我正想讓他念兩段,他把詩集放下,轉過身去面對著那棵樹,一動不動,我有些好奇,稍微走到樹后,濃密的樹枝遮蔽住了大半,依稀能見到他端著認真的面孔在觀察著什么。
我在草地上坐下,瞥了兩眼發現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后便不再想去打擾他,躺下來后只覺得身下的小草扎人,我想到那天和阿祥一起躺在草坪上的場景,還有和滿哥一起隔著湖望著那閃光草地的場景,還有和阿連……我覺得得翻身平躺下來或許更好,于是翻了個身,刺眼的陽光刺過眼皮灌入大腦,如我料想的一樣,那些光子在我大腦中不停撞擊,什么畫面都消失不見了。
困意漸漸涌上心頭,周圍毫無規則的風聲倒像是催眠的咒語,或許日夜顛倒早已把我的身體折磨了個遍,一直處于一種持續性睡不著又能睡著的狀態,夜里五點鐘醒來時,不知道依照的是哪套生物鐘。身子跟地面貼得越來越緊,整個人仿佛漸漸要陷下去,一聲巨大的厲嘯劃破長空,一只怪鳥直墜而下,探出一雙爪子將我從深陷于地面數十米的深處抓取,我的靈魂也隨之從陰暗的地沼一下子被拉到了太陽底下,一經曝曬那陰暗催人入睡的魔咒頓時也消失無蹤。
掙扎著站起來,睜開快要糊住的雙眼,詩人對著我的依舊是他的背。
“你發什么瘋?!?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怪叫什么,鬼叫是吧。”
“有那么大聲嗎?!彼K于轉過頭來,臉色瑩潤得像是罩上了一層光,仿佛從樹干上長出來的一般。
“我快睡著了剛才?!蔽疫B忙叫道。
“哦,對不起?!彼f著又回過頭去,似乎是并不想在繼續這個話題。
我也頓時一點氣都沒有了,他的道歉輕飄飄,卻不含一絲戲謔。
“你在看什么?!?
“我在觀察自然?!?
“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只是看,就沒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觀察的話,你會發現是另外一個世界?!?
“那你發現了什么新世界?!闭驹跇湎抡f話讓我感覺有些費力,盡管此時周圍并不吵鬧。
“這些樹皮、葉子、花朵的紋理,上面的水,還在纏在一起的泥土?!?
我頓時失望地坐下來,想著就算再問下去也是白問。
“你怎么不說話了。”他倒是繼續問了下去。
“沒意思?!?
“怎么沒意思。”
“你好歹編出個故事來。”
“什么意思?!彼剡^頭來,一臉的驚訝,這倒是讓我覺得些許好笑。
“你看的都是隨處可見的東西?!?
“就算隨處可見……不對,那些樹皮的紋理,葉子和花朵的形狀,還有泥土的質感,有多久你沒有接觸到了?!?
“我現在就在看啊?!闭f著我下意識地看了下長草的地面。
“還是那句話,看和觀察是不一樣的?!?
“所以到底有什么用呢。”
“可以看到另一個世界,不是說了。”他回過頭來,第一次低頭看著我,然后又向遠處看,我也跟著看過去,除了工廠廠房和天空,什么也沒有。
“你不是帶了一本詩集?!?
“是啊。”
“讀給我聽。”
“你上來?!?
“什么。”
“你上來我就讀給你聽。”
“我才不上去,傻逼吧?!?
“干嘛不上來?!?
“我他媽不會爬樹啊,上去直接掉下來?!?
“不會的,很好爬,你可以爬慢一點?!?
“不了,上去也坐不下。”
“坐得下,這里起碼可以坐兩個人?!?
“不可能,坐不下,一不小心掉下去。”
“不會,你擔心的話我可以下去,你坐著……”
“我不上去,你干嘛非得我上去!”
他徑直在樹杈中站了起來,頭穿過了那縱橫交錯的樹杈和葉子,像是懸空的一個鳥巢,緩慢地往下四周,“我想你上來看看?!?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看看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會為了這個一個無聊的想法就去爬樹,我不是詩人,不是探險家,我已經很久沒有爬樹了,自從我發現樹是垂直的、人不是猴子,我就把爬樹劃為了調皮小孩子干的事例。
樹的表皮并不平滑,一塊塊龜裂地凸起,那些溝壑可以供血或水在上邊自由流淌,然而現在只有螞蟻在上邊爬行,它們或許想象不到這是樹,只是會呼吸的高速公路。沾滿青苔的部分卻又像是一塊塊潤膚膏,蓋住了那上面的溝壑。詩人邁腿往上爬的畫面在我腦中徘徊,遵循著他的軌跡倒是也不難,一步到那里,再一步到那里……
我試著壓抑住這部分荒唐的想法?;蛟S是凌晨下了場雨的緣故,樹樁下地面附近有些濕,躺著好幾片只殘存著一絲綠色的黃色葉子,兩端微微翹起。樹根強勁有力,有幾根從地面凸起后又深埋地下,造成地面的不平。一條條樹須從上面垂下來,然而并不長,風吹來輕微地晃動著,像是不發聲的搖鈴。我坐在地上,倚著大樹,那些凸起的樹根仿佛長在我身上,靠著它們連通了這片土地。
“我讀給你聽吧?!蔽以跇湎伦艘粫螅穆曇糌5仨懫?。
“隨便念一首?!?
“泡影/兩個自由的水泡/從夢海深處升起……/朦朦朧朧的銀霧/在微風中散去/我像孩子一樣/緊拉住漸漸模糊的你/徒勞地要把泡影/帶回現實的陸地?!?
“這他媽是人家寫的嗎?!蔽遗ゎ^道,卻只能看到彎曲的樹干。
“你看過?”
“沒有,你不是讀你的來糊弄我?”
“不是,我待會再讀我的?!?
“你再讀一遍,我剛剛沒聽清?!?
……
一只羚羊從樹上跳下來,先是兩只前足著地,之后便四足狂奔起來,仿佛身后有什么獵物在追捕,我趕忙追上去。
“詩人!”我叫他,他沒有停下,扭過頭來大笑了一下。
空曠的富士康街道我們倆在狂奔,兩邊的行人紛紛投來目光,我在追了一會便感覺氣息不勻,然而詩人依舊快速地往前跑著,我漸漸有些跟不上,一直到我發現他是朝著宿舍樓的位置跑去,于是徹底放棄了追逐。
在我氣喘吁吁地走到宿舍樓梯口時,他卻在樓梯口拐彎處等著我,朝我招手說道快點,我只好憋住一口氣,繼續跟著他跑上去。
黑色的筆觸在宣紙上留下一筆一劃的痕跡,沒有絲毫聲音,仿佛是用毛筆蘸上墨汁寫成,我不知道詩人也能寫得一手好字,就像小時候老師叫班干部寫在后黑板的那些粉筆字一樣。旁邊是一張寫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筆走龍蛇可以跟醫生開出的藥單媲美,只有詩人本人可以看得清楚。
我去把那微微張開的門關上,床板上先前被吵醒的舍友轉了個身繼續睡覺,或者睜開眼撓撓肚皮又沉睡下去,繼而發出有規律的輕鼾,垂下的蚊帳已經敞開了一個大洞,在電風扇的吹拂下輕微搖曳著。靠墻放著一張專屬于詩人的桌子,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搜羅來的,擺滿了各種文具和一些看不懂的東西,不過書倒只有一兩本。
桌上有一個挺大的包裹,我說我幫他拆,他說可以,拆開來以后是兩件衣服和一條牛仔褲,我笑笑,問他是誰寄來的,他說是電話讓家里寄過來的,最近穿的衣服洗的脫色了。衣服里還夾著一封信,我問他看不看,他說每個月基本都大同小異,我自己看就行,我打開來,寫得很好的墨水筆字,大概內容就是在外要注意基本的吃喝,要刻苦向上,中間一大段引用了古人的一些名言,進行勸誡和勉勵,最后一句是同時要顧家,這個月的生活費不要忘記打過去。
“你爸要你寄錢呢。”
“我知道?!彼^也不回
“這字寫得挺好的,你爸做啥的?!?
“以前當過村里小學老師,學校被撤了以后,現在在家搞養殖,還有種田?!彼剡^頭看了我一眼,但注意力完全沒在我身上,倒像是從那集中精神中又抽出空來休息。
“還要抄多久,我先去你床躺一會兒?!?
“嗯?!彼貞宦?,我知道他要是抄錯一個字那整夜紙就又得從頭抄起,就像剛剛的兩張,但他明顯心情有些急躁,或許是由于剛才靈感的到來,以至于要急匆匆回來抄詩。
床很簡潔,一張竹席外帶被隨意推到一邊的小毯子,然而我的目的只是來看堆在床上靠墻的一排書,大多是書籍和名著,雜志由于太薄,只能堆在一起,我看著上面的編號,問是不是半個月出一期,詩人隔了幾秒才回我是。
“我每期都買的?!?
“你這個月的買了嗎。”
“買了。”
原本沒準備睡,但頭一沾到枕頭上困意就洶涌來襲,剛進門時一切的陌生感都消失無蹤,鐵床、蚊帳、地板,陽臺外露出洗漱臺的紅桶,一切是那么熟悉。
滋滋滋的機器聲吵醒了我,說是機器聲,其實也像電流聲,均勻平緩得就像呼吸,我睜開眼睛,一張紙正從機器的一邊被轉送到另一邊,速度緩慢,像是經過了壓縮一般,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壓縮,畢竟進去的時候薄薄一片,出來的時候也是薄薄一片。呲呲呲呲,呲呲呲呲,那聲音便是這樣,伴隨著進去紙的減少,或者是出來紙的增多,不疾不徐地響著,呲呲呲呲,呲呲呲呲,節奏分明,像是有某種巨物在啃噬著什么。
房間里面什么也沒減少,只是暗了不少,四周的鐵床和蚊帳早已被黑暗遮蔽,只剩下詩人桌邊的那一盞燈,或許經過調整,那燈不會照到睡著的人,是向著門的方向,一片光兼經過扭曲的影子便投射在了門上,桌子前詩人正在看什么,一動不動,只有光把他籠罩住,像是被凍結住的雕像,呲呲呲呲,壓片機的確還在動,一切的確還沒有靜止?;蛟S是我的錯覺,壓片機的聲音急促了起來,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呲,像是充滿了電一般,一張一張紙片飛快地被壓過去,兩秒,一秒,半秒,速度越來越快,看不清那紙張來自哪里,只有被吐出來的紙像雪花一般在僅剩燈光籠罩的空間到處飛舞。
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
啪,燈被打開了,剩余部分的空間都被打開,我才發覺剛剛有人在我面前走過,開了燈以后他看了我兩眼,走到陽臺去拿起了桶,看來是準備洗澡。一切開始動了起來,蚊帳徹底被掀開,睡著的人已經看著手機在發笑,詩人伸了個懶腰,關掉了桌上的燈,回過頭來,看看我,而我和他注視著。
“這機器干嘛的。”
“過塑的?!?
他把那張紙完全傳送到另一邊機器的紙抽出來,嘩啦一聲脆響,遞到了我面前。我拿起那張覆了一層膜的紙,頓時明白了這機器的功效。
《結束》我以為王子追到公主/就是結束/我以為鮮花枯萎/就是結束/我以為把老家的房子建好了/就是結束/我以為心愛的女孩答應求婚/就是結束/我以為找到工作/就是結束/我以為躺在床上熄了燈/就是結束/我以為我累了/就是結束/我以為結束/就是結束/原來結束/其實是開始/自從我生命開始/直到我生命結束
“這是你剛才想到的?”
“急死我了,早知道帶紙筆過去,幸好沒忘記?!彼πΓ荒樀妮p松。
“你寫好的詩就用這個裝訂起來?!?
“對,過了膜就不容易壞,再用打孔機打下孔,裝訂在一起就可以了?!?
“整那么多有的沒的?!?
“什么有的沒的,我這是好好在保管。”他抽出一張過塑的遞給了我。
“還有我的份。”
“剛才的靈感也有你的一份,我多抄了一張,給你吧?!?
我接過來,感受塑封膜上面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