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另一個世界
- 小徑斜陽4
- NIZE
- 4586字
- 2024-05-16 18:33:52
周末我照例沒有去加班,這樣最后到手的工資或許只有加班人的六七成,我無法理解那些去加班的人,在周六看著鬧鐘醒來他們依舊出門時,我頭痛欲裂。
敲了敲詩人的門,依舊半個聲音都沒有,但這回我不會像上次那樣匆匆離開,上次的確是我想得太多,或許實際也是如此,隨便去敲別人的門,不會知道里面有多少人睡覺,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末,房間里應該只有詩人一人。
他已經請假了三天,這在富士康幾乎是一個辦不到的事情,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樹上摔下來,扭斷了腿,倒也是沒有辦法。要是富士康流水線有殘疾人工位和輪椅通道,估計他也請不了假。后來詩人說,那天他是看到有只鳥低空從樹上掠過,他便一下子跳將起來,伸手去抓。
“叩叩叩……”我越敲越響,就算是吵到他睡覺我也要把他叫起來,我必須看一看他怎樣了。
門鎖清晰地響起了一聲滴答聲,但門并沒有開,我擰了一下,門開了,看到詩人從床邊重新躺回了床上。
“剛才你在睡覺嗎。”
“差不多,半醒不醒。”
“那你聽到了敲門聲了?”
“聽到了,我以為那是幻覺。”
若是別人這么說,我指定他是在扯謊,但詩人這么一說卻順其自然,不然他也不會從樹上摔下來。
他的手放在胸前,手臂青一塊紫一塊,有一塊流血的已經結了痂,一只打了石膏的腿撂在床位欄桿上,我拖了個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他咳了幾聲,臉色沒有我想象中的蒼白,反而泛著一片潮紅。
“怎么你手比腳看起來更嚴重。”
“掉下來的時候壓到石頭了。”他又咳了幾句,我在想是不是屋里太悶了,但陽臺門和窗戶都開著,外面的風吹著陽臺的衣服到處飛舞。
“但是看起來還是很嚴重。”
“因為沒有像腳一樣包著。”
“……或許吧。”
他的身旁放著那本詩集,他伸出手來把它拿回到胸口,忽然轉過頭,“你來干嘛。”
“我來看你。”
“看我做什么。”
我啞然,這話也只有他問得出來,“流水線少了一個人,這幾天線長老是走來走去,看上去很焦急。”其實并沒有,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他。
“哦,那是,畢竟少了一個人,你們的壓力會大不少。”他認真看著我。
“是。”
“看起來好像就少一個人,但長時間積累下來量就會多不少。”他繼續分析了起來。
“剛好你來了,待會要不要帶本書回去。”
“什么,這本嗎。”我指指他胸口那本。
“我已經夠可憐了,別把它拿走。這些雜志你隨便挑一本。”
“行,走之前我拿一本。”
“你看你想要哪一本。”
“都行。”那些書在我眼前模糊成了一團影子,我壓根沒心思去看那些東西,“說不定要借很久。”
“為什么。”
“回去就趴在了床上,累死了,估計沒時間看。”
“是這樣。”他伸出手搭在我肩上,“只是我身體很累,腦子也很累,但是看一會兒會讓我腦子好起來。”
“我真羨慕你。”我看著他手上的傷口,不由自主說道。
“那換你來躺幾天。”他似乎也難得的幽默了一下,只是口氣依舊生硬。手卻伸進去后背挖著什么,一開始我以為他后背癢,沒想到他掏出來十幾張散開的紙,遞到了我面前。
這些紙一看都是從他那本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但幾乎沒有一張是完整的,有些接近一張,有些就是半張或三分之一,斜斜的截面切過去,邊緣處有些翻轉了過來。上面的字龍飛風舞,壓根就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
“這什么,鬼畫符?”
“我這幾天一直斷斷續續發低燒,就一直在床上躺著,一直睡,但又不停地醒過來,做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夢,醒過來的時候我就把夢里的靈感記下來,做一個夢就記一次。”
“我操,你做了這么多夢。”我的手點著那一張張的紙,盡管有他的提示,但我仍不能完全看出來寫的是什么。
“我覺得發燒的時候靈感比平常要多得多,我好像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不用再去費心觀察,只是現在想不起來了。”他又把那些紙拿回去,撓了撓頭說道。
“那些夢是連在一起的嗎。”
“有一些是連在一起的,好幾個長夢,也有一些短的,醒來后就沒再繼續了。”
“那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好像有一點,但是越想就越忘,我記得的是由一個長著尾巴的人形生物,蹲在宿舍中間吃著黑黑的煙,那些煙是從我們鼻子中飄出來的,還說等他吃完我們就完了,叫我趕緊走。”
我有些呆滯地看著他,“這個你也記了?”
“記了。”他用手撥開那些紙,“但是忘了記在那一個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挺可惜。”
“所以我剛剛才說敲門聲以為是在夢里,我大概記得還有一個敲門的夢,是一個孩子一直在找人,但是其余的全部忘掉了現在。”
我不知道說什么,他的臉色此時已經變得煞白,只好拿起那些紙來看,企圖能找到多一些的線索。
“陳仰。”
“嗯?”
“你說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嗎。”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或許有,我記得初中學生物的時候,老師講過如果用顯微鏡去觀察世界就是另一個樣子,所以我覺得是有的,只是我們沒有發現。”
他低下頭,似乎是對我的解釋不大滿意,我也知道自己這相當于在狡辯,他夢中的怪獸跟顯微鏡里的東西又怎么可能同日而語呢,他又拿起了那本詩集,淡淡說道,“或許那些詩人的確是見到了另一個世界,所以才能寫出那么好的詩。”
“我也覺得。”不知這么,我這會兒想到了李白所寫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在詩人的宿舍做這些事,但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再依照我對詩人的了解,或許我才如此,若對象是龐哥,我絕不會做如此事,何況我也把陽臺門關掉了。
“再斜一點。”
“尾巴?”
“對。”
整個人蹲著,我把那晾衣桿朝另一邊擺了一點,由于是手在身后舉著,導致有些酸麻。
“你不用手拿著,要不放地上吧。”
“沒事,我舉著就行。“
“我想你用雙手抓一個東西,不然不像。”
“我操,你不早說。”
他笑笑,“好像門也是開著的。”
“你開玩笑的吧。”
“沒,陽臺門是開著的。”
我嘆了口氣,蹲著走過去把門打開,一陣風撲過來。
“那怪物手里拿著什么。”
“是爪子。”
“嗯,不管是爪子還是鉗子,它拿著什么。”
“一團黑影。從我們鼻孔里不斷冒出來的。”
我轉過身,差點被氣笑,由于步伐太大,踩到了晾衣桿上差點別滑倒,踉蹌了一下,但仍蹲著,“你不是要我給你搓一團黑煙出來吧。”
“沒有,你拿著這個就可以。”他朝空中拋出一個白色的東西,那卷紙在地上滾了幾圈,溢出了長長一條紙帶,像鋪子地面的一匹綢緞。
我撿起來把那脫出來的紙重新纏好,用拇指扣住那中間的孔洞,雙手抱住。希望詩人能夠記起來那夢中的場景,哪怕只有一個片段。
“要不你……還是用手拿著那晾衣桿,就……一只手,可以嗎。”
“可以啊。”說罷我右手往后摸索,因為知道大概的位置沒一會兒就摸索到了那晾衣桿,我把它微微舉起來,頂著我的尾椎骨,在這一瞬間它仿佛真的長在我身上,我低下頭,挨近了拿卷紙巾,一股紙漿的味道撲鼻而來。
詩人長久地沒有說話,我保持著那個姿勢,一直到握持不住,晾衣桿另一頭掉到了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我轉過頭,詩人已經離開了床上,站在我身后看著我。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是在耍我,但他卻仿佛沉浸在什么里邊。我喘了一口氣,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卷紙又掉在了地上,淌下了一層白色的走廊,滾到了隔壁的床底下去。
“想起來了什么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我想著或許有點眉目。
“想到了其中一個場面,就是那怪物第一眼看去時,根本就不像是個人,但是他越吃那團黑影,他的尾巴就越來越短,他的臉就越來越想越像人的臉。”
“像誰的臉。”
“像我,還有我舍友。”
“就是說他在慢慢變成人。”
“差不多。”
“如果他想這樣的話,那干嘛叫你走呢。”
“我就是想不通,但是在夢里,就是很合理,所以一定是有什么還沒想起來。”他喃喃自語著,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把門虛掩著,站在了門前,門外比里面亮很多,有兩只鳥啾啾飛過,像是在嘲笑我是個傻逼。
“叩叩叩,叩叩叩。”我敲了敲門,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走廊。
“叩叩叩,叩叩叩。”我繼續敲著門。
“中間不要停,一直敲,還要快一點。”他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有些虛弱。
“叩叩叩叩叩叩……”
有個哥們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我照舊敲著,他離我越來越近,走路聲也越來越響,我能用余光瞥到那人正在觀察我,他的確是在觀察我,目不轉睛,而且腳步也因此慢了下來……
“門沒關啊。”他的宿舍就在詩人的隔壁,他用鑰匙打開了房間門,看著我說道。
“叩叩叩叩叩叩。”我轉過臉看著他,“我知道。”
他張著嘴看了我一會兒,終于還是走了進去,把門觀賞,砰的一聲,走廊又變得安靜。我他媽真是個傻逼,下次再也不聽他指揮了。
我和詩人又來到操場盡頭的那片樹林中,其中下樓梯花費的時間是最多的,我堅持要背他,他堅持要自己走,全程抱著欄桿一條腿一跳一跳下去,一直到平地上沒有辦法,才靠著我的肩膀,我一直問他腳酸不酸,他仿佛跟我作對似的,越跳越快,以至于像是在拉著我往前走,到那樹下時,我的額頭已經盡是汗水。
他單腳跳過去,姿勢有些怪異,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距離,他跳一下停一下,終于雙手倚在了樹干上,繼而整個人貼了上去。
“詩人,你干嘛!”我叫住了他,因為他已經一條腿踏了上去。我跑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問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再上去。”
“你瘋了嗎,你現在這個鬼樣子。”
“我沒事,我這條腿用不了,但我四肢還剩三肢,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別發瘋,你剛才只是說來看看的,我才陪你下來。”
“我是說來看看,我又沒說我不上去!”他的犟勁一下子上來了,橫著臉。
“你別上去,等你好了,我跟你一塊上去。”
“不行,我得上去。”
“你為什么非得今天上。”
“我不知道,我馬上得上去,你快走開。”
詩人沒有騙我,在爬的過程中那只石膏腳幾乎沒有動,就那么直直伸在一邊,另外兩只手和一條腿則像是壁虎一樣配合著貼著樹干的身子利落攀爬者著,我在恍惚中懷疑他之前是否經常練習過三足的爬行,大樹那些凸出和凹進去的肉眼仔細才能看到的小塊對他來說像是一個分明牢靠的支點,提供給他向上的力量。
他的身子越來越快,那并非是動作的熟練或者攀爬難度的降低,而是他心情的急切,仿佛有什么在催促著他,一直到樹中間的掛穗垂到了他身上,那些細細的延伸開來的刮過他的皮膚,葉子因為被拂過而抖動,他才終于慢了下來,停在了那凹陷進去的地方。
周圍浸透著涼意,在我身體四周循環往復,沒有一絲縫隙地包裹著我,一點陽光都沒有,讓我感覺皮膚溫度越來越低,但除了這溫度外我什么都感受不到,既聽不到,也看不到,也想不到,在一個混沌的黑暗中,我自己漂浮在一鍋湯里,這湯已經不再有熱氣,只剩下無邊的涼意。又一陣更大的涼意包裹住了我,是那么輕柔,但那不是湯,我并沒有沉下去,耳邊還帶著某種呼嘯,涼意越密不透風,呼嘯越大,我終于明白那是風,就在同時,一些細屑的東西朝我低語,繼而有什么東西在我臉上摩擦,咔擦咔擦,那風又把它們帶走。
睜開雙眼,我不知道自己在草地上睡了多久,原本身上的汗水早就因為風的吹拂而變干,帶著濃濃的冷意,樹葉嘩嘩響著,一些葉子不停被垂下來,又有兩片、三片掉到我臉上。整個世界被一種橘黃所籠罩,此時太陽快要完全沉下去,只有地平線盡頭能看到那似乎帶著最后的無比溫暖的云朵,其余已經被一種似乎冰冷的藍色所籠罩。
“詩人。”我叫了一句,他沒有搭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朝著外面坐著,那一條打了石膏的腿垂下來,陽光在那石膏上打下一些黃色的光線。
“我什么都沒想到。”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還有他說話的表情,但他臉上卻帶著淡淡一些笑意。
“沒關系,下次還有機會,先下來吧。”
“為什么。”
“風大。”我忽然覺得這樣躺著很舒服,他的頭發、衣服都在被風吹拂,他竟然想要站起來。
“不,是你說下次還有機會,為什么。”
“什么?”
“你說的對,上次給我浪費了。”他徹底咧開嘴笑了起來,也徹底站了起來,那根枝條在晃動著。
“別!”
“這次一定可以!”詩人猛的一躍,像只鳥一般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