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龍文一過正月初三就帶著蓮芬和張混嘴兒開工了。
去年冬里,夏龍文給張混嘴兒買了新棉襖、新褲子。過年又給了他一件棉大衣,一雙大頭棉鞋,還給他五百塊錢。張混嘴兒推讓道:“我拿錢有啥用?在你家,有吃有穿,不像田玉琴嘴不住停催逼活路。我現在下雨天也不用在別處找飯吃。我又不是當干部的,這大衣我也不要,穿著它干活礙手礙腳反倒不方便。”
夏龍文說:“行,錢我給你先存著。等你老了,干不動活了,還是要有點錢的。這件大衣給你晚上當被子蓋的。閑空了,在床上再多墊些燕麥草,——收拾得暖暖和和的,切莫凍病了。”
聽了這幾句話,張混嘴兒已經暖和一大半了。
張混嘴兒扶住鋼釬,夏龍文掄起大錘“嘿,嗨!嘿,嗨!”,捶打著鋼釬頭。煤質比一般巖石結構松些,不大一會兒工夫,五六個炮眼就打好了。一輪炮,炸松了二十幾噸煤!
有了炸藥和雷管,又有了張混嘴兒幫了大半年的工,年前的一個冬天,萬佛寺家家都燒起了煤爐子。
山里幾代人都是在房屋里的一個角落,挖一個大坑,再嵌四塊麻骨石,便是一個火塘子。火塘子的上方,是拴在樓枕木上的樹枝鉤子。木鉤上掛著吊鍋,現在多是鋁鍋(鋼精鍋),被柴火煙熏的黑光光的。人都圍火塘而坐。煙熏火烤,頭發上,肩背上,無不落有筷子厚一層白灰。一雙眼睛被煙熏的眨里眨巴的,兩堆白中夾黃的眼眵擠在大眼角上。背著柴煙熏得焦黃的背簍,手撐丁字打杵,走在砂壩坪的街道上,讓人一眼就認出是萬佛寺人。如今有了煤炭火烤,柴火煙氣沒有了,屋里揚塵也相對少些,他們穿的衣服自然就抻展些。走在大路上,自己也感覺有了精神。
住在砂壩坪公路邊的人,買一小車斗煤還得花二百多塊錢,也不過才二十來背簍。現在的人做生意心眼子都不大實在,往拖拉機里裝煤的人生怕多裝一塊;開拖拉機的人還要偷卸一二塊煤在自家院子里積攢起來,湊夠一車斗了再賣。本來就不顯滿的一車斗煤,被偷卸“縮水”后,實在看不過眼,開拖拉機的便空空地棚一棚,咋一看,也是滿冒冒一車斗。錢過手了,倒在地上的煤也就狗屎大一堆。萬佛寺的人在夏龍文煤礦買煤,都是估堆兒。只是買主多出點力,須得靠自己用背簍往回背。“一堆”煤才幾十塊錢,怎么說也有砂壩坪人買一車斗煤的兩倍還多。也還有砂壩坪的人上萬佛寺來買“煤堆兒”用背簍往下背。這要下很大決心的。但想想萬佛寺人買啥東西不是從砂壩坪往上背?凡負重行路的人都知道馱物上山和馱物下山的區別。
夏龍文又買了幾袋硝氨化肥,幾桶柴油。在白進財木料加工廠裝了幾蛇皮口袋鋸末,學著修大寨田時上邊傳授的配制炸藥的土方法,自己配制炸藥:在地上挖一個洞坑,燒上柴火,上置一口大鍋,把硝氨倒入鍋內熔化,趁熱兌入一定比例的柴油,再加入鋸末,就成了油潤潤的炸藥了。用這種方法制成的炸藥,爆炸力并不比TNT差多少。只是現配現用,不宜久藏。
畢竟萬佛寺只有九十幾戶人家。市場容量不大,消費能力有限。夏龍文在去年冬天,加上還有砂壩坪的十多戶買煤的一并在內,滿打滿算,總共賣出的還不到一百“堆”煤。除了三戶人家賒欠,共收現金七千八百多塊,扣除前期投入的必要生產資料開支,只賺得凈利將近六千塊錢。這在當時也算高收入了。但跟村支書白進財比,就相差太遠了。白進財命運好,當了村支書,開經銷店,收購農副產品,開木料加工廠,天時地利人和,占據了各方面的有利條件,賺錢容易。如果不是萬佛寺不通車路,他早就買了小車。夏龍文苦巴巴地干下來,買一輛“飛鴿”或“永久”都下不了決心。“人比人,慪死人”,那是“比”的方法不對。比上不足,心里越發不平衡。好多人日以繼夜地忙碌,只想一年奔個萬元戶,可十年八年過去了,手上的膙巴磨掉一層又一層,手指頭全都變成蛄螻節,還是擺脫不掉屁股后面緊追不舍的窮鬼和賬主子。夏龍文雖然也沒奔進萬元戶,比下也算是有余了。所以,人在不如別人的時候,要學會多往“下”比。精神勝利法是治貧窮病的靈丹妙藥。就萬佛寺這條件,買了自行車,只能讓車騎人而不是人騎車!自己生來就只有肩挑背馱的命。這樣想來,夏龍文就不再糾結買不起自行車了。
夏龍文一個人坐在屋山墻前面的土坡上沉思著,如何才能把煤運到山下去就好了。僅白沙縣幾家石灰廠就要年耗幾千噸煤。如果再同幾家水泥廠、磚瓦廠建立供銷關系,他一年就能賣幾十萬噸煤。交通不便,是萬佛寺人走不出窮窩兒的根本原因。不要說他剛剛發現了地下這么多燃煤!就是山上的木料,一片一片地像竹筍,村民們把就近的砍了當柴燒。村支書白進財頭腦靈活,辦了木材加工廠。他加工的半成品地板條也只能靠人工背運三四里的壁陡山路才能外銷。萬佛寺如果通車路,白支書把人工背運費省下來,所獲暴利就會翻倍!還有龍頭竹,卻是萬佛寺獨一無二的特產。成本低,細長,有韌性,質堅硬,抗腐蝕性強,是搭建蔬菜大棚的理想材料。可惜因為運不出去,就同懷才不遇的人一樣,它們只能老死山中。
看著這么好的資源不能變成財富,萬佛寺的村民就像老鼠鎖進了金匣子里,住在黃金窩中還活活餓死在里邊。
這里的人也不懶。相反,他們比山下砂壩坪的人不知要勤苦多少。譬如說,砂壩坪的人去商店買一盒香煙,一小袋兒食鹽,或一小袋兒洗衣粉,幾步路的事,幾分鐘就搞定了。但還是要騎了自行車去。剩下大把時間干啥?閑得無聊了就邀伙幾個人打麻將。四五十歲的婆子見面就互訴苦衷:自己養大了兒女還得養孫子。養孫子還常受兒媳婦的氣,嫌老的帶孩子不科學。孩子不是學老人弓腰駝背地盤腿走路,就是跪地磕頭拜菩薩。老人出力不落好,心中自生怨氣:“你們會帶孩子怎么自己不帶?——帶大的孩子怕只懂得萬筒條!”當然只能是敢怒不敢言的“腹誹心謗”,不敢罵出聲的。世風隨著時代變,如今是婆婆媳婦顛倒做。媳婦除了打牌就睡覺,婆婆成了她們的傭人,還得謹慎細微伺服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還有人閑出病來了,整天歪在醫院里打吊針。再看看山里面萬佛寺的村民吧:每每為一小袋食鹽,半瓶照明用的煤油,再順帶干點別的事,就得花一天的工夫下一趟砂壩坪。早晨看不清路就起身出門,到晚上返家時,手里得拿根棍子探路往回摸。男人才四十幾歲,早已是頭毛花白,弓腰駝背,老氣橫秋了。下雨天一閑下來,都把手撐在腰間叫疼痛,腰肌勞損總是在陰雨天來找麻煩。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嫗自己上山砍柴禾。她們慢吞吞拖著山雀搭窩的柴挓兒,邊挪動邊自言自語地叨咕:“哎喲,人老啥來頭?八十歲老漢砍黃蒿,一天不死要柴燒......”她們一生都在同苦難打交道,臉上被風霜刻滿深深的皺紋。財神爺是個又懶又喜愛阿諛逢迎、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就像油嘴好閑的貓,常常養尊處優在官員商人和礦老板家里不肯挪窩;反而那些窮鬼不辭勞苦爬上山來,像螞蟻叮住被狗啃食過的骨頭那樣,纏住窮人不放。
夏龍文坐在地上,癡呆呆看著遠方苦思冥想,地上丟了一地煙蒂巴。他看著山下的墳園坪,武家女人正在晾曬被子。人都說正月曬被招鷹隼,至于為什么,都不知道。老輩人留下的禁忌太多,信不信由你。武家女人大概是不信的。
墳園坪是經常鬧鬼的地方。兩邊懸崖峭壁,中間夾一條深澗。下邊不遠處,就是當年發動群眾大會戰修建的仙人渡水庫。一年四季,太陽都不來這深澗光顧一回。晚上的月亮也害怕這陰森森的地方。深澗里的水就麻了膽子淙淙地流進了水庫里,湖水一片恬靜。
有人曾聽見過鬼的哭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明明聽到是一個女人在嚶嚶啜泣,當你豎起耳朵凝神屏氣聽時,聲音又沒有了。只有風搖樹葉的窸窣聲倒清晰可聞。還有人聽到像有好多鬼竊竊戚戚在斗弄著謀害人。或是意見不合,自己先打了起來。廝打的叫聲像果子貍被豺狼撕咬,又像幾只野貓叫春爭風。說的人多了。越傳越神,人都不敢從此過路了。膽小的女人聽到說墳園坪這個地名,肉皮都發緊,毛發直豎,當然,女人的頭發長,一般是豎不起來的,有如芒刺在背。也有不信邪的人說,哪有什么鬼?都是些齊東野語!風吹著仙人渡湖上面鷹嘴巖形成的虛幻之聲。
土地沒承包之前,有一班地質隊,從秦嶺老君山下追趕一對金鴨子(也有人說是從河南洛陽追來的)到了這里,金鴨子被萬佛寺朝陽崖石佛菩薩的靈氣鎮煞住了。地質隊就在萬佛寺找了三個點,架起三臺鉆探機。鉆了一年多時間,才把那對金鴨子捉住。有人還親眼看見金鴨子比鴿子還大,在地上一跩一跩地跑。地質隊就請了萬佛寺的白仁貴用祀刀寶劍才把金鴨子驅趕進提前備好的鐵籠子里,用小吉普把它運走了。后來,很多人向白仁貴求證,白仁貴卻笑而不答,或顧左右而言他。也有人不相信,說那時白仁貴還不知在哪個地方“窮八代”(彈棉花)呢!根本都還沒到萬佛寺來,他魂魄來捉過金鴨子的?
既然都這么說,三人成虎,夏龍文也就沒有理由不相信。
地質隊的帆布帳篷就支在墳園坪,還在這里修起了三四幢土墻房,房上蓋的牛(油)毛氈。為了運進鉆機、井架、發電機等大型設備,他們把車路修到了墳園坪(也只能修到這里)。
地質隊住進墳園坪后,墳園坪就開始有了生氣。他們用柴油機發電,晚上燈火通明。鬼的似哭似訴的聲音時而也有,只是從空中飄忽而過。
地質隊請了當地民工,將卷揚機、柴油機、鋼絲攬繩等,用人工拉的拉,拽的拽,弄上萬佛寺,他們把酒盅粗細的鋼絲攬繩架在空中。以后所有的物件,包括鉆井架用的笨重槽鋼、工字鋼,水桶粗的鋼管,還有長長短短的白角鐵(鍍鋅角鐵),都是用卷揚機從這兩根鋼絲攬繩上拽滑上去的。
地質隊走后,把這些設施都拆了。那條臨時車路也復耕了。
“嚄?嗯!這倒是個絕妙好辦法!”夏龍文忽然興奮不已。站起身,拍打幾下屁股上的泥土,就去找夏龍武商量。拉他入伙,一起投資,架鋼攬線,把煤滑送到墳園坪,就有辦法源源不斷把它送出山外了。
卞紹華調砂壩坪中心小學好幾年了,到底沒有在萬佛寺教學點照顧家務方便。在萬佛寺,住在家里,能經常做家務活。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沒人管。在中心小學,就必須住校。每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星期六,忙忙往回趕,回到家,天還是不早了。星期日下午,背了菜蔬、米面,又得慌忙往學校趕。
星期六早晨還有兩節課。到放學時,也就快中午十二點了。
卞老師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心想:既然是要回家的,星期六這頓早飯就不在學校吃了。勞神費力燒一個人的飯,不沾鍋里就沾碗里,又費油鹽,還多燒一個煤球。學生幫著撿的那點柴禾也不多了。爬三四里山路,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兩點多了。卞老師只在墳園坪深澗里喝了幾口冷水,早已餓得咽長氣短,兩腳乏力,直冒冷汗。
姚慧賢田地里活路忙,知道他星期六不會在學校燒早飯吃,就把飯給他留在鍋里。為了防狗進屋翻食,她關了門,把鎖活掛在門釕铞上。自己背了背簍,拿了薅鋤就下地了。
卞老師回來開了門,徑直走進灶房,揭開鍋蓋,一碗苞谷糊糊和一盤酸菜給他溫在鍋里的蒸篦上。
卞紹華把那盤酸菜放在灶臺上,端了飯坐在灶前吃著。竹笆樓上突然掉下一滴煙塵,正落在他的飯碗里。他仰起頭往上望,見掛在灶樓上的臘肉稀疏了許多。他上星期數過的,明明記得還有七塊。現在,左數右數,反復數了四遍,的確只有六塊了。灶屋也沒什么家具擺放,空蕩蕩的。灶后一口瓦缸,缸里裝有半缸井水。一擔空水桶放在水缸的旁邊。靠窗戶邊是他用竹篾編制的碗籠子,里面裝著洗干凈了的二十幾只藍邊白瓷碗。靠墻的那口大鍋看樣子是早晨才煮的大半鍋豬食。豬食還在縷縷冒著熱氣。總之,眼之所及,都沒有藏肉的地方。
他又去別的屋里找了一遍,還是無所發現。他想:這女人背著他把一塊臘肉弄哪去了呢?吃了?不可能!她又不是豺狼虎豹,一個人幾天能吃整塊臘肉是不可能的。
“要不,就是拿回她娘家了!”卞紹華獨自這么想著。
一個女人,背著男人把家里的東西往娘家偷,如女人養野漢一樣,同樣是令男人不能容忍的事。
想到這里,卞紹華氣就往上沖。
正在這時,姚惠賢背了一背簍豬草回來,一縷焦黃的枯發被汗水橫斜沾在額上。瘦削尖尖的下頦上懸珠欲滴的汗水。卞龍把兩個弟弟虎兒和彪兒以及張混嘴兒一齊都帶去河北下礦了。家里種了七八畝旱地,還有一畝多水田,就全靠姚惠賢一人。沒一個幫手,忙起來就不分晝夜!
姚惠賢背上的豬草還沒倒下來就問卞紹華:“回來給豬添食沒有?”
“誰還那么潛心養豬?操心費神了總要讓人感到有所奔頭!”
姚惠賢聽卞紹華說話一開口就氣沖沖的,感到莫名其妙。也有一股無名火猛地躥了上來。她把豬草連背簍往地上一摜,心中郁積很久的怨氣傾瀉而出:“你咋了?誰招惹你了嗎?我一天累得腰都伸不直了,你回家還沒個好臉色!以為你識得幾個狗腳跡,能在學校一個月混到二三十塊錢,就成了神了是不是?——嫌我伺服得不如意,怠慢了,你就莫回這個家。你不是經常說,牛逼(劉備)的女人如衣裳,穿破了就丟棄么!人家男人衣裳破舊了可以換新的,那是人家男人有本事。沒本事的男人還奢望換新?丟了舊的,恐怕連羞丑都遮不住!我給你做女人已經很對得起你卞家列祖列宗了。給你種地,給你撐持家務,給你傳宗接代養孩子。你在哪里還能找到這么填還你的苦工?——家里啥都沒指望過你,回來吃現成的,拿現成的,開口說話還沒個好聲腔。動不動沖誰發火?”
“你功勞大!你辛苦了!——再大的功勞,也不該把家里的東西往外偷。”
“老卞,你把話說清楚:誰把啥往外偷了?你家窮的板凳碰尻子。還是龍兒去年跟他姐夫出門掙了一點錢回來才把陳芝麻爛賬還清。指靠你,怕是這輩子莫想脫下褲子換洗!你家里還有往外偷的東西?”姚惠賢越想越不是滋味,越說越來氣。
“我問你:灶頭上還有一塊臘肉呢?”
“哎吆喂,真要笑死個人!我以為啥大不了的事呢。你清查那塊臘肉嗎?——我煮給野男人吃了!野男人比你強。野男人懂得女人的甘來辛苦!”
“也是有可能的事!”卞紹華毫不讓步。“女人總是慣于把家里的東西往外偷,這是一種惡習!家賊難防,偷盜屋梁!平時沒那個習性沒人懷疑你。我問你:一條燈芯絨褲子才洗了一水,還是大半新,你背著我給了二麻子的老婆,他吳世利給了你啥好處?還有,我的舊衣裳,你經常偷著送給張混嘴,你有多大的家當?男人在外辛辛苦苦賺錢,哪樣不是為了這個家?家里有你這樣一個窟窿女人,還能集腋成裘?——要送人做啥的,也該跟我商量。最起碼也得經我曉得。不然,還要我這個當家人干啥!”
“放你媽的狗屁!那條燈芯絨褲子還是龍兒給白支書砍龍頭竹兒掙的錢給我買的。快心婆娘討不著褲子穿是我的事,我心甘情愿!張混嘴兒幫咱家干了多少雜活?拿你一件爛衣裳給他,你溜了多少次嘴了?——還好意思說你在掙錢養家糊口,掙你媽的冤愆!說著就羞死你卞家幾代的先人了。人家教書,一開始就七十多塊錢一月,你混了快二十年了,還是個民辦!你自己捂住心口兒說,一月二三十塊錢,是夠你抽煙,還是夠你喝酒?要不是我這個還孽債的老媽子勤扒苦做,種十多畝地,每年還養幾頭豬兒,只怕這個灶門早就塌了!每到年底,鄉政府在我們每個人頭上收取了兌現款。要不然,你那二三十塊錢還拿不到手。去年一整年,除了幾袋碳氨,一袋尿素,還有幾十斤磷酸二銨是你買的,你還弄了哪些東西回來?別說我沒拿東西送人,就是送人了,也是我自己辛苦掙回來的,與你不相干。你好意思回來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在我跟前擺當家人的架子?我勸你還是把那老爺脾氣收斂些。不然的話,你在學校里吃的苞谷粉子都沒的拿。這些東西雖不值什么,卻是我拼命勞作換來的。——誰享誰的福,天理昭彰,有目共睹!”
俗話說,打人休打痛處,罵人莫罵羞處。卞紹華做了半輩子民辦教師卻始終轉不了正,正是他的心病。做事比別人踏實,薪水卻不及別人的一半,還不享受任何福利,工作更是沒有保障:缺人時則用你;不缺人時,無須任何理由就可隨時辭退。在學校,學生同樣也稱呼他“卞老師”,可分量卻比人家輕多了(盡管在孩子們眼中分不出輕重)。人家“公辦”,夏天有降溫費,冬天有取暖費,平時還有洗理費,還有什么崗位津貼、職稱津貼、貧困山區支教生活補貼等等。訂閱報刊雜志都是公費報銷。還有人大包二包開著人參、鹿茸、鎖陽、巴戟,蟲草、枸杞,什么左歸右歸,六味八味等也憑票報銷。而他卞紹華感冒發燒了不僅沒有公費打針吃藥,請一天病假還扣工資!同樣是教書,他就如同庶出,比別人就矮了一大截。何況我們吃自家飯,總愛操別人的閑心:背地里說卞紹華頭腦一根筋,枉有一肚子文化,是一頭在一棵樹上拴慣了的牛!當你沒有拴它時,它也不曉得離開這棵樹的樹蔭范圍以外半步。還有人說他識得幾個字,當了民辦教師,就以為“舉世皆濁我獨清”,自己便是孔圣人了。更有人說他平時太葛朗臺了,一支煙都舍不得讓人。有幾個人在一起,卞紹華想抽煙了就上廁所。別人抽煙時,他則問“你抽的啥好煙呀這么香?”別人只好遞給他一支。久而久之,身價自然貶值,人家都看不起他。鄉政府不向文教局推薦,他再有文化,也是牯牛落在古井里。
我們總是看不到自己的人性弱點,一切錯誤和缺點全都在別人身上。明明自己的行為有意或無意傷害了別人,當受傷害的人采取應對措施后,反怪別人不通人情,不近情理。總之,過錯都在人家身上,自己是無辜的。
姚惠賢郁積的一肚子怨氣就像運作已久的空壓機一下子打開了閥門,盡情地得以釋放。當她正數落得起勁兒時,不提防惱羞成怒的卞紹華從背后沖上去,一把拽住了女人的頭發,把她搡在地上,另一手揮拳,劈頭蓋臉一頓暴打。人都在氣頭上,下手哪管輕重!女人嚎叫了幾聲,卞紹華的手一松,姚惠賢便像軟體動物站立不住,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