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湖市飛霞路有家飯店，名叫風波莊。這家飯店是以金庸武俠小說的意境來設計的，里面的設施很簡單：木條桌，長板凳，墻壁上鑲滿了竹板。在這里，服務員叫店小二，他們稱顧客為大俠，稱牙簽為飛鏢，稱肉丸為大力丸，稱廁所為打虎堂，稱錢為銀票。喝酒不用酒杯，全用黑瓷大碗，各個包間都用武俠名詞來命名，什么少林派、武當派、古墓派、華山派等等。飯店門邊放個洗臉盆，洗臉架上寫著：金盆洗手。顧客進門時，迎賓服務員會對你拱手道：“大俠，久違了！”顧客出門時，服務員會齊聲說：“大俠慢走，恕不遠送，后會有期！”

方舟是風波莊的常客，他是武俠迷，他很欣賞這家飯店的武俠風格，尤其欣賞風波莊大廳里的兩句話：人生處處是江湖，淡定自能息風波。

每次到風波莊，看到這兩句話，方舟都頗有一番感慨：是啊，江湖處處有，并不僅存于武俠小說中。官場是江湖，賽場是江湖，職場是江湖，在當代社會，即便校園也成了江湖！考場就更是江湖了！

周五晚上，方舟再次來到風波莊。

一進大門，就看見儀容秀麗的周甜坐在古墓派的桌子邊。

方舟很意外，笑著說：“這位女俠，你怎么也來了？”

周甜說：“我喜歡這家飯店的風格。”

“看來我遇到知音了，我也喜歡這里的風格。”方舟說，“我們倆在一起吃吧。”

方舟招呼服務員：“小二，再加兩個菜。”

服務員來了，問：“大俠，加兩個什么菜？”

“一個鹵拼，一個韭菜炒雞蛋。”方舟說。

“好的，大俠請稍等。”服務員在本子上記下去了。

周甜說：“你真是獨行俠，撇開老婆孩子，一個人下飯店。”

“別提了，我那老婆，我實在無法和她一起下飯店，每次和她一起下館子，都會吵起來。”方舟說。

“下飯店也吵架嗎？”周甜不解地問。

方舟說：“下飯店，她點菜，我付錢。她拼命地點菜，明明只有三個人，她總要點許多菜，點到最后服務員都看不下去了，都對她動怒。每次都剩了許多，剩菜我要帶走，她不給帶走。而且，他點菜，什么東西貴就點什么，什么名字洋氣就點什么——她下飯店不是吃飯的，是吃名字的。我當然不許她這么做。一個就要這么做，一個就不給這么做，不就吵起來了嗎？每次下飯店，從我們踏進飯店門那一刻起，就要爭吵，一直吵到回家。她是故意浪費的，她存心要花光我所有的錢，讓我成為乞丐。你說這樣的老婆，我能帶嗎？什么叫同床異夢？我們就是。娶老婆一定要娶家常老婆，只有家常老婆，才愿意和你過家常日子，吃家常菜。”

“你家老婆點幾個菜都計較嗎？”周甜問。

方舟說：“我不是反對點菜，我是憎惡她點菜時的惡搞！她點菜跟別的女人點菜不一樣，她點菜的時候，那才叫大俠！沒有內功，絕對點不出那么多的菜，那么貴的菜，那么洋的菜！什么美國牛排、英國炸雞、意大利甜餅、法國薯條，還有什么德國漢堡的漢堡包！不是不讓她點，而是點了這么多，大部分都浪費了，每次要扔掉三分之二。誰看了不心疼？”

周甜嘆一口氣說：“哎，清官難斷家務事啊！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方舟問：“你怎么也是一個人啊？”

“我本來就一個人嗎，到哪兒去拉人啊？”周甜莞爾一笑。

風波莊的廚師都有點功夫，出手挺快的，不一會兒，菜就做好了。

方舟問：“喝酒嗎？”

“喝點啤酒吧。”

周甜呷了兩口啤酒，臉色突然暗淡了下去，耷拉著腦袋說：“最近感到好煩。”

“為什么？”

“還不是因為月考嗎。”周甜說。

周甜的鬧心的確緣于月考。昨天月考成績下來了，每個老師都接到了一張表，表的正面是所授班級的學生成績，以及他們在班級和年級的排名，背面是各班的學科平均分及其在全年級的排名。

這張表，不同老師關注的方面是不一樣的，班主任關注的是表的正面，授課教師關注的是表的背面。

周甜老師也接到了一張表，是二（9）班的班主任奇正給她的，她是該班的語文老師。周甜接到表，對正面的學生成績只是一掃而過，就翻過來看背面的學科平均分。霎時，她的臉紅了，因為（9）班的語文平均分是全年級最低的，而別的科平均分都很高，都擠進了年級前三名。周甜是新老師，這是她帶的第一屆學生，如果考不好，對她以后的教學生涯和個人聲譽都有影響。月考著實讓周甜糾結，風蕭蕭兮易水寒，教師一考兮不復歡。

周甜覺得帶高二（9）班既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9）班是全年級學生成績最好的班。不幸的是，帶這樣的好班，教師壓力大，萬一哪一科沒考好，該科老師會被眾人的唾沫淹死的。

周甜滿臉陰云，嘟著嘴道：“你知道嗎，我帶的二（9）班語文平均分，全年級倒數第一，我真的好羞慚。（9）班別的科目，平均分都是年級前三名，就語文是倒數，我的壓力好大，感到太難為情了，心里好糾結，這兩天飯都吃不下去，今晚下飯店主要是想散散心。”

方舟說：“你跟學生一樣看重分數和名次啊！你覺得有必要嗎？對于月考，不要計較，不要糾結，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驚不怖不畏，做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方舟侃侃而談。

“我是新教師，這是我帶的第一屆學生，如果學生考不好，人家不是懷疑我的教學水平和工作能力嗎？大家都是知識分子，自尊心都很強的，被人瞧不起是很難受的。月考這么頻繁，老是倒數，我在學校里就抬不起頭了。”周甜怏怏道。

方舟說：“周老師，我們都是教語文的，都知道語文學科的特性，語文這一科，學得好未必考得好，好學生語文成績未必好，差學生語文成績未必差。也就是說語文成績往往和學生的總體成績不成正比。所以，成績好的班，語文沒考好，這很正常。另外，語文分數和學生的實際語文水平也不成正比，語文水平高的人，他的語文分數未必高，這已是公論。作家做高考語文試卷，鮮有及格的，便是例證。而且語文成績是最有波動性和起伏性的，這一次考了120分，說不定下次只能考個80分。我們作為語文老師，這樣的情況見得太多了。周老師，你還是想不開！還是沒想通！想開了，想通了，也就沒什么了！你應該向我學習，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方舟說完調皮一笑。

周甜默然地聽著，不吱聲，似乎并沒有斷除迷惑，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人的眼光都帶著悲意，那眼光分明在說：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方舟端起斟滿啤酒的黑瓷碗，說：“不要多慮了，我們喝酒吧！希望酒水能化掉你心中的塊壘！”

方舟指著大廳里的兩句話說：“看到那兩句話了嗎，人生處處是江湖，淡定自能息風波。”

方舟以警語昭示目前，周甜廓然開悟，洞然釋疑，她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咚一聲竟把碗中的酒喝干了。

方舟感到很意外：“我讓你喝酒，但沒讓你喝干啊，你沒事吧——”

周甜搖搖頭，說：“一點啤酒，有什么事？”

“沒事就好，再給你斟點。”方舟給周甜斟上酒。

周甜說：“方舟，我真佩服你，你們班總體成績不好，可語文平均分是全年級第一，你是怎么教的？有什么秘訣嗎？”周甜的臉上終于泛出活色來。

方舟哈哈大笑，說：“語文考個第一和考個倒數第一有本質區別嗎？沒有！我們班的平均分只比你教的（9）班的平均分多2分，語文大部分題目都是主觀題，改卷是不準確的，尤其是作文。那你說語文多考個2分，與少考個2分，有什么本質區別嗎？我哪有什么秘訣啊？更沒有葵花寶典！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同樣，所謂教法者，即非教法，是名教法。不過我作為語文老師，工作時間比你長，經驗可能多點，跟你講講教學經驗還差不多。”

周甜的臉色稍微舒緩了些，說：“那你跟我談談你的教學經驗吧。”

方舟笑笑，說：“敢情風波莊成了教研室，今晚我倆似乎不是來吃飯的，而是來開教研會的。得，談談就談談吧。我覺得語文老師教語文一定要放得開，語文老師一定要灑脫，天馬行空最好。語文老師上課就應該有大俠氣概，豪氣沖天，浩氣長存，揮灑自如。”

周甜笑笑說：“你這話等于沒說，你是男子漢，你的性格就是豪放不羈的性格，你做到灑脫很容易。我是個女的，內心也沒有你那么浪漫、灑脫，我實在辦不到啊。”

方舟說：“辦不到，是吧？吃過飯，我們去飚歌城唱歌，放開喉嚨吼，你就灑脫了。”

周甜回答得十分干脆：“行！飆歌就飆歌！快點喝酒，吃完飯就去！”

周甜終于破迷開悟了，方舟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