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浪花里的花兒
- 喬楠
- 5158字
- 2024-05-13 17:11:17
前方的長路方才展開,黑魆魆的沒有一絲光亮,只有豺狼為了掩蓋灰暗的孤獨偶爾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常芳的悲傷并不能得到上天的憐憫,也不會因此為她鋪平人生的道路,遠路的荊棘還在不斷滋長。矛盾的形成很難一蹴而就,它像潰堤之蟻,從一個個小的洞穴開始慢慢毀滅所有,婆母的霸道讓常芳陷入了無盡的苦惱當中,為了讓這個冷冰冰的家庭暖和起來,她盡量把內心的苦痛蕩滌干凈,下班以后,拖著疲累的身體繼續完成家里的事務,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一直忙到晚上才能休息,但這似乎并未得到家人的認可,反而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歉意與補償。長夜啊!你何時開啟明亮的窗,讓我們獲取明媚的春光?在盎然的湖光山色里徜徉夢的柔波。
五年對于時間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纖塵一粒,但在常芳看來卻是廣袤無垠的宇宙,深邃而遙遠。在這個一支獨苗的干部家庭,孩子成為焦點,沒有孩子是常芳最大的軟肋,經過許多醫院的診斷治療后,常芳徹底絕望,她多次望著空蕩蕩的屋頂思索那條毒蛇似的長繩繞在脖間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俊風心里明白,這都是他的過錯,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個善良的女人或許會有一種不一樣的生活,但木已成舟,而且他也不愿承擔這種屈辱的名聲,在懦弱和尊嚴的驅使下,他成了軟弱的屠夫,無情地殘害著這個自己不知是喜歡還是痛恨的女人。
命運不會一味地給人嘲弄的苦酒,它會在人們瀕臨死亡邊緣時施展神通,讓一切變得公平。在經歷所有的辱罵與不堪后,常芳突然有了身孕,這好似上天的眷顧,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孩子從此成為生命的全部,原本冷漠的世界也變得暖和起來。婆母一改常態,開始夸獎這個曾經被她視為一無是處的女人,期盼已久的孩子便是旱季甘霖,澆濕了這個家庭闊別的饑渴,不僅燃起了永久的希望,整個家庭也在孩子的出現后換了一副新鮮的氣象。
人的性情或許會因一時的情境改變,但本質不會發生什么飛躍。在迎接新生兒的喜悅過后,家里又恢復了往日的風貌,嫉妒心與窺伺心又重新占據了家庭的主導,雖然比起日前的劍拔弩張有所好轉,但卻轉化為另一種暗箱操作。常芳的弟弟妹妹都要讀書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這一切都需一定的費用維持也是事實,這令俊風頗為不快,畢竟賺錢有限,這樣一來家庭生活難免捉襟見肘,吃穿住行都得打一個折扣,但除此之外常芳并沒有什么地方讓他不滿,所以俊風倒不是非常計較,可在常芳婆母看來這便是十惡不赦的大罪,竟敢拿自家的錢財倒貼娘家,絕難容忍,于是常芳的災難接著降臨。常芳上班早出晚歸,又要侍弄孩子,時間緊張得難以擠出一滴水來,即便如此,婆母也置若罔聞,不會從自己空閑的時間里抽出一點余暇來照看小孩,更別提為常芳做點便宜飯菜了。家中所有的鑰匙都歸自己保管,常芳不管進哪扇門都要經過婆母的同意,無形中她在這個家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像賊一樣被所有人防備著,哪怕拾起地上的一根細針都要經過千萬狼一般目光的審查,常芳看著這一切笑話般的存在逐漸沉浸在默默的無奈里,她是個性情恬淡的人,并不想爭強好勝與人相爭,但是無限的容忍終究滅不了冷酷心中滋長的野草,它逐漸蔓延開來,湮沒了常芳眺望這個世界的視線,有好幾次她都要爆發出來,但是理智告訴她忍一時風平浪靜。有一次她在好心情的慫恿下陪俊風看了一場電影,卻因為雙槍老太婆的情節又引起一場爭執,那個疑心病沉重的婆母誤以為常芳背地里議論她的不是,于是來了一場同室操戈的好戲,但所有猜忌不過由電影中的小情節引起而已,現在想來那是多么可笑的一場戰斗。時間久了,任何為人不齒的事情都會伴著塵煙,嫁隨東風,常芳的心也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逐漸變得生硬而堅定了,因為即便一無所有,她還有一份永遠割舍不下的親情——孩子,家中的沙發成為她撫養孩子的沃土,每天下班之后,她都會抱著孩子在這里逗趣,快樂在滋長,生命在繁衍,孩子也在歌聲中成長:
小松樹 快長大 綠樹葉 新枝芽 陽光雨露哺育它 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小朋友 快長大 像松樹 發新芽 毛澤東思想哺育我們 快快長大快快長大
不管這個世界如何變化,人事如何變更,時間總是悄悄過去,不給人們留下一絲蹤跡,這個春的孩子正像河堤旁的新柳,在春風細雨中發了新芽、吐著蓓蕾,逐漸變得調皮起來,從炕上跑到炕下,舞刀弄槍、打滾撒嬌,無人可制,全家只有這一個獨苗,當然也沒有人舍得真正去約束他。祖父給他起名叫翀,是鵬舉萬里,一飛沖天的意思;同同齡階段的孩子們相比,翀更喜歡待在家里,用積木擺成一個個行軍打仗的陣勢來自娛自樂,這正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翀很聽話,性情也比較溫順,大人發火的時候他總能乖乖地躲在旁邊,讓人生不起氣來。戰爭的硝煙永無止境,始終蔓延在豺狼窺伺,荊棘叢生的榛莽間,稍不留神就會魂飛煙滅,遍體鱗傷。翀的到來只是對這場無聲戰爭的一次安撫和慰藉,并不能真正徹底地消除藏在古老灰燼中的傳統教化和古板愚癡;只有孩提童真的笑臉和稚嫩的聲線是容不得面具的遮掩,在風雨頃刻或隱雷乍動的冰窟里投放出熹微的光明。這可真是對這幕家庭悲劇的完美諷刺和憂傷揶揄;為了完成一個家庭或者一種情感乃至一種無望生活的延續采取的最為無力的挽救;相對于茍延殘喘的婚姻來說,不過是在傷者彌留之際給予的最后一絲燈光和最后一句問候,終于要被無盡的夜晚所埋葬。
隨著年齡的增長,翀越來越調皮——不僅把外婆的馬褂當次玩具扔進了臭不可聞的茅坑,而且把外婆的帽子當成俠客的飛鏢發射到了房子坡底的臭水溝中;不僅讓門口存放柴草的紙簍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且任性地往剛剛煮熟的羊肉湯中灑入了自己剛剛醞釀而出的尿液……凡此種種,數不勝數!由于是獨苗,不但無人轄管,相反有人慫恿,因此更加助長了翀日益增長的氣焰。人性有時候確是可以左右人的一生:有人生而為善,有人生而造惡。因此不管是性善論還是性惡論都拘泥于一端,沒有探索到人性的本面。人生而為一張白紙,一面鏡子——下筆著墨即分黑白,周遭變化可改容顏;翀便是典型的例子,雖然在溺愛與嬌寵中長大,卻并無半分豪奢狂躁之氣,相反多了幾分溫文爾雅的氣度,這或許與祖父的言傳身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翀的祖父是一位老學究,當過老師也做過一點小官,尤好筆墨游戲,紙硯文章;翀在這樣的環境下,頑皮之余倒也頗以讀書為樂,從《神力王》《俠女十三妹》《程咬金全傳》等連環畫到四大名著無不熟讀,每次吃飯或者上廁所都要帶本書看,不但飯吃得多,就連上廁所都能收到淋漓盡致的效果;七八歲的時候便已熟讀了四大名著,當然只是一種樂趣,對《紅樓夢》這等恢弘巨著那是看不大懂的,這種興趣一直陪伴他走完終生的旅途。
書籍似乎可以讓人變得成熟,但也可以讓人變得愚鈍。在蒼茫而浩瀚的書海里遨游讓翀樂而忘返,家庭的纖微變故和人際變幻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一如既往地陶醉于各種各樣的故事和典故帶來的愉悅之中。當然,常芳從來不會當著孩子的面同俊風發生任何爭吵,也許,俊風的軟弱和卑微也是這個平靜家庭的有力支柱;這種性格一方面平息了婚姻生活中產生的諸多摩擦,一方面也促使了婚姻悲劇的進一步深化;但,俊風的拙樸一直在出賣他那千瘡百孔的靈魂,使這幕蒼涼的悲劇連啜泣的勇氣都喪失殆盡,歸于死亡。不管如何,所有的一切因素都在以翀的意志為轉移,從而成為翀一生最為寶貴的回憶和柔軟的枕席。
常芳同婆母的關系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婆媳關系而是更為復雜的仇敵兼鄙視的關系。常芳的弟弟和妹妹逐漸長大,耗費也越來越大,為此,常芳經常加班加點,超額完成工作任務,以此來贏得更為豐厚的工資。可是,這些情況可不是謹守古板教條及封建道德的婆母所能接納的,她無數次地詛咒這家人斷子絕孫,死無葬身之地;她無數次地用謾罵和苛責來對待常芳家中那群孤兒寡母。常芳的母親為了照看女兒,從二十里地的家里專程買了手工掛面來看望外孫,但是等待她的卻是無盡的鄙視與詬辱:常芳那可惡的婆母極盡卑鄙之能事,在這位善良而溫順的母親面前侮辱常芳是只不下蛋的母雞;站在廁所門口擊打著破缶,以此來騷擾正在如廁的常母;當面辱罵常芳死去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對于一個年邁而柔弱的母親來說這將是巨大的痛苦和殘忍的蹂躪。因此,仇恨的種子便在此時已經根深蒂固,瘋狂癡長,這也一直綿延到無盡的歲月之后……
翀依然繼續著他那無憂無慮的生活。每天盡情馳騁在他那異想天開的原野上——一個小木匣便可成為公路上行駛的小汽車;一根木棍便可成為武林豪客手中的奪命寶刀;一塊飄零的落葉亦可承載大樹的嘆息與寄托;一方積木即能排兵布陣,實現古戰場的情景模擬……童年的夢啊,是如此的單純而絢爛!偌大的院落被翀畫上了一個個五彩繽紛的夢的光彩,不只有三只小羊的故事,還有《狼外婆》和《舒克和貝塔》,還有《皮皮魯與魯西西》,還有《人參王國》和拿著閃電劍的已經忘卻的動畫;“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曾經被抄寫在筆記本上互相傳唱,“劍是什么樣的劍?閉月羞光劍。刀是什么樣的刀?金絲大環刀。”曾經被伙伴們一起拿來演繹武俠豪情;《水滸傳》里西門慶狂吻潘金蓮脖頸的畫面讓人面紅耳赤、不忍卒讀,《西游記》的玄之又玄讓翀老是詢問祖母:“人都會死嗎?”,《三國演義》的上映放大了童年的樂趣,許多兵器都被祖父用簡陋的木頭刻制出來,成為了游戲的道具。
夜晚是恐怖的。翀的膽量對夜的嘲弄只能報以退縮與妥協,尤其是在小姨講到《人頭的故事》之時,瑟縮便開始在翀的耳旁奏響了驚悚十佳名曲。因此,母親便是翀對于暗夜的最終抗拒;對母親的渴望以及對黑暗的不安時刻占據著翀的內心,泛起波瀾壯闊的滔天巨浪,但這股激流在母親的懷中不過是清涼的微風,只能帶來無休止的睡意和困倦,直到一切歸于沉寂……
一九九〇年,年滿五歲的翀已經開始讀幼兒園了,但伴隨著妹妹的出世這次上學之旅也戛然而止。翀同母親和外祖母爬上了一輛破舊的三輪車,為了躲避計劃生育而走上了近乎逃亡的道路。外祖母家離縣城不遠,周圍滿是瘦骨嶙峋的大山和枯槁的樹木,只有一條清澈的小溪緩緩從村口流過,為村民澆灌莊稼提供了便利;翀便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始了短暫的學習生活。迄今為止,除了那條慵懶的小溪和仿似人頭的大山,還有幾個已經叫不起名字的小伙伴外,已經沒有什么有關的記憶能在翀的夢境中徘徊了。但那可真是個有趣的村子:溪流逶迤著把尾巴拖進了陰翳深處,里面不乏潛水的好漢和青翠的詩意;溪流盡頭便是大山人頭似的峰巒,俯視著峰下戲水的人們,用傲視和魁偉洗滌著世間眸中的塵埃;清晨會在溫煦的陽光中打盹,日暮會在冰涼的溪水中吟唱,深秋會在農人的鋤頭上落汗,嚴冬會在白雪的額角處休眠;翀則和小伙伴們夾鐵蛋、捉迷藏、捉鬼——不知是情竇初開,還是別的原因,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講,一個明眸善睞的小姑娘竟然走進了翀的夢中,她的笑容比布達拉宮的陽光還要燦爛,足以融化一切寂寞與苦澀,不過這只是瞬間的事情而已,之后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姑娘,雖然每次去外祖母家翀都期盼著再一次夢一般的相遇,可終究歸于渺茫;和翀同歲的一個男孩子,當時翀可不知道他是個智障兒,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就在兇惡的狗把翀嚇得尿了褲子時,他仍然能抱著朋友的義氣把翀帶回家中,免遭同學的訕笑,時隔多年,翀都能記得他那天真憨厚的笑容,可是,據說由于某些原因,他竟墜崖而亡了,這種樸素的悲哀載著卑微的列車在翀的心坎呼嘯而過,最后只留下一陣陣刺耳的疼痛和瞑目的無奈……
這便是鄉村里除了那片濃陰的田地和清澈的溪流外的另外一種風景了——粗俗、野蠻、裸露……但這不也正是青天皓月下黃鼠狼冒犯了雞、老鷹掠奪了兔子、狼擒殺了山羊、男人玷污了女人的見證嗎?翀在這一刻仿佛便窺到了長大以來的第一次深刻而熹微的秘密。
當然,在許多的游戲和法則背后,還有著現實的殘酷和生活的無奈……
計劃生育的鐵腕是越伸越長,很快便用它那靈敏的觸角嗅到了這一方鄉村里的異味。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晨,一群計劃生育的工作者像狼一樣撬開了外祖母隔壁家的房門,把僅有的大立柜橫拖豎拽地拉了出去;只能聽到破舊的門陣陣的呻吟和這群張牙舞爪者的吆喝聲。翀正在門口玩他那縱橫江湖的游戲,登時便成了一只受驚的兔子,反手便關上了門,躺在炕上那床浸滿污漬的被子上;旁邊垂下的炕簾內便是自己那驚慌失措的母親和酣睡的妹妹。
可惡的狐貍不會放棄雞的氣味,而兇猛的老虎也有犯困的時候。當隔壁的大立柜在一陣痛苦的獰笑中四分五裂后,靈犬般的鼻子又攫取到了新的美食;一個尖嘴猴腮、探頭探腦的制服從門內探進頭來,但他只看到了躺在炕上的五歲的翀,一時便放松了警惕。翀的外祖母趕緊撂下手中的灰簍,站起來招待:“哎呀!我在這邊住著,那邊沒人。”
靈犬笑了:“沒事,沒事!看看就走。”
“留下喝口水,不忙。”
“不用,不用。”
也許是想擺脫老年人繁冗拖沓的絮叨,也許是想再次體會抓捕獵物時的喜悅,靈犬機警地向四周望了望,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于是頹然地說:“走了,走了,不送,不送。”
山村是永遠保留著它那寂寞的天分的,直到現在,但歲月卻不甘心長期經營那殘風露雨的故事。翀在朦朦朧朧中告別了這個童年的棲居之地,去城市尋找他的未來與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