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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葉卷在狂浪中的浮萍,決定它何去何從的不是春秋的變幻,也不是寒熱的交替,更不是荏苒的時光,這些只不過是它流浪生活中的一抹浮光,而能夠引起它成功、失敗、苦惱、頹廢抑或其他后果的,只是讓它痛苦且繼續痛苦的浪花,它們一層接著一層,用無窮無盡的力量展現著作為主宰的地位和權威。
——浮萍只是浮萍,它只能“浮”,也只能坐在流浪的船上去憧憬安定的彼岸和璀璨的明天。
冬季的鄉村格外蕭條,除了飄搖在山腰的雪花,再也找不到任何熱鬧的痕跡。滿山的野樹都披上了潔白的冬衣,凜冽的寒風把飛禽走兔趕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揉碎的亂石橫七豎八地躺在狹小的山道里酣睡,唯一的生命就是夜間那貧牖破窗透出的燈光和早晚冉冉上升的炊煙,之外就是無盡的寂寞與寂寞。
常芳家已經兩天沒有貧窮的炊煙燃起,門口那石頭壘砌的飯桌便是見證,在這個荒蕪饑饉的年份,能有一碗米粥度日便是幸運,可是對于這個沒有收入、子女眾多且有一位重病老父的家庭來說,一碗米粥便是一個漂泊在太平洋上的夢,只有無邊的絕望與饑渴在前方等候,此時此地只能依靠自己。每當饑寒交迫蒞臨家門之時,常芳就會背起她那襤褸的布袋跑到村中借米借面,雖然等待她的是滿眼的鄙夷和不屑的嘲弄,但剛剛蹣跚學步的弟弟和初入學堂的妹妹以及重病的老父卻讓她放棄了所有的尊嚴,生命在這個時候顯得尤為珍貴,家人填飽肚子以后,常芳會把一切不快置之腦后,變得高興起來。
這樣的光景是寒磣的卻是快樂的,上蒼總在凄涼的世界里添一兩筆暖意,讓人們覺得還有希望,還有光明。實際上村子里像常芳這樣境況的人家并不是很多,起碼他們可以保證自己有生存下去的食物和孩子上學的經費,但在常芳眼中看來那不過是不切實際的虛妄和幻想,和她沒有絲毫關系,她的任務是讓家人們好好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地度過每一個寒冷的冬天。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伴隨著枯萎的樹木一起凋零,人們等待的往往是希望的仇敵,而不是幸運的寵兒。解放戰爭中,常芳的父親作為司號長參與了攻打榆林的戰斗,這是一般人無法體驗的生活,沒有戰斗經歷的人會把這一切當作故事和演義來聽,但真正的軍人是不會撰寫故事和談論演義的,常芳的父親更加不會,人如其名,他名叫常義,凡事講究仁義寬懷,戰友們都稱贊他是一條仁義的好漢,戰場上,他只懂得用鮮血去完成一個個慘烈的任務,而不懂得趨利避害。榆林城城池險峻,易守難攻,解放軍在彭德懷將軍的率領下屢攻不克,只能架起云梯強行攻城,許多戰友在敵人的槍聲中倒在了血泊里,留下無數的悲壯和神話深埋地底。敵軍的飛機如蝗飛來,轟炸聲震天動地,城內城外一片狼藉,一發炮彈挾著死神的微笑落在常義的云梯之下,暴怒的彈片當場便把他身旁的幾位戰友撕成了碎片,常義也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從此染上了嘔血之癥。每到冬天,都會反復發作,劇烈的疼痛讓這條好漢呻吟不止,家里人束手無策,聽天由命。冬天對于詩人來講是冰雕玉砌、白花絢曼的季節;對于獵人來講是守株待兔、一網成擒的季節;對于富人來講是庭樹妙歌、溫酒宿醉的季節,但對于窮人則是凄涼無奈、獨守困窮的季節,常芳便是如此,每當看到潔白的雪花飄曳,清澈的河水凍結,便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悲傷,不知是擔心食物的或缺還是父親的頑疾,總之,它悄無聲息地潛入常芳夢中,做悲不自勝的可憐蟲,哭泣、鳴叫……而常義現在則陷入了生命的泥沼,病痛讓他無法顧及親人的苦痛,就連清新的空氣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而身旁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喑啞的蝙蝠,隨時等待他油盡燈枯的一刻吸吮他的靈魂,啃嚙他的血肉。唉!人生就是如此,不管用何種方式生活,最終都會成為冥冥之王的座上賓客,成為浩瀚歷史中的一粒塵埃!
常芳早已到了待嫁的年齡,家人的恓惶處境讓她一直像男人那樣堅強地生存,在她身上只有勇敢、膽大等男性特征,而溫柔、細膩的本能則成為她靈魂中藏匿的夢,無法展現。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識了現在的丈夫,那個時候的他偉岸而英俊,年輕的常芳萬不能想象若干年后這個偉岸而英俊的好人會成為可惡猥瑣的代名詞,但是年輕的心一直慫恿著人們犯同樣的錯誤,就像寂寞的秘密一樣,時刻期待著人們窺伺,常芳同樣陷入了想象當中,在沒有深入了解之前,她甚至不清楚這是個口吃的人,更不知道她有一個剽悍而兇惡的婆婆,這樣一來,我們的故事也將就此作結,畫上句號,常芳的艱辛命運或許也將得到改變。完美的事件往往無法締造真正的完美,只有痛苦與磨難才能鑄就歷史的記憶。
結婚對常芳來說就是挽救家族的唯一救命稻草,嫁入一個干部領導的家庭,而且還有現成的四孔窯洞,這已是非常圓滿的結局,她夢想著病重的父親和虛弱的母親還有像小貓一樣的弟弟妹妹能夠通過自己的婚姻緩過氣來,她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平平安安地度過每個不管是寒冷還是炎熱的季節,從某種意義來講她這種熾熱而焦灼的想法是令人憐憫并且理解的,但是她找錯了對象。這個干部家庭給這個貧苦人家出生的女孩提早便貼上了鄙夷的標簽,尤其她那懦弱無能丈夫的母親——她的婆婆,不管什么時候,都覺得她一直在覬覦高氏的財產,甚至想把財產搬回娘家,因此很大程度上她都受到了不該有的歧視和約束,對自己家庭的幫助成了高家的施舍,而每次施舍都給自己的尊嚴一記狠毒的耳光,讓常芳無處可躲。
常義的病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每一聲咳嗽都會在手帕上留下殷紅的血漬,以此證明生命的終結。弟弟妹妹都小,這個原本疲弱的家庭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風吹雨打,大姐已經嫁為人婦,二姐遠在千里之外,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常芳身上,她不得不用自己脆弱的肩膀扛起這堵即將傾塌的高墻,墻內有她多年來溫柔的回憶,同時也是自己最鐘愛的地方,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她都愿意去承受命運帶給這個家庭的所有災難與不幸。常芳腦海中不斷流淌著一家人從前的點點滴滴:父親當過村主任,也做過食堂主任,那個時候家中的光景是不錯的,子女雖多,但卻過得有模有樣,每次她和二姐經過食堂門口都會被父親偷偷叫住,往她們懷中塞兩個大餅,在那個荒蕪的年份,能有餅吃便是極大的幸福,因此她們最喜歡在父親那個狹小的食堂門口玩耍。隨著大姐二姐相繼出嫁、父親病情的加重,那個幸福的食堂已經冷冷清清,很少有常芳的身影出現了。以往家里跳水、撿柴的生活還有分工,姐妹們熱熱鬧鬧出去,歡歡喜喜回來,現在一切都落在常芳一人身上,她每天早出晚歸,還要照顧生病的父親,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值得慶幸的是,縣上招工的時候,她很慶幸地被分配了,從此有了一份生活上的保證,也正是這份保證維持著這個疲弱的家庭走到現在,直到她出嫁。記憶是美麗的,也是殘酷的,珍貴的東西在回憶里慢慢變輕,消散為煙塵,痛苦的東西在回憶里逐漸沉重,凝聚為高峰,我們無法預料變數多多的未來,我們也無法把握清晰可見的現在。常芳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離線的風箏一樣,脫離了地平線,不知將要飄搖墜落到什么地方,而這個未知的地方到底是地獄還是天堂,是邪惡還是善良都無從得知……
“芳芳”,一直靜默在床的常義終于開口了,他翕動著顫抖的唇,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中歸來:“你知道,對于你的婚姻我一直不贊成,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你的婆婆不好相處,日后恐怕你要吃虧,凡事能忍則忍,不要斤斤計較。”可能說得太急,嘴里不由又咳出血來,喘息了半天。“俊風有時間的話讓他來一趟,我這個樣子恐怕撐不了幾天,可惜我都來不及看一眼你的孩子,唉!”最后這聲嘆息像是來自無盡深淵的嗚咽,使這個原本凄冷的家平添了幾分寒意。“爸爸!”常芳不由得哽咽:“過兩天就來。”這樣的話更像是對一位鰥寡老人的最后安慰,但蒼白的話語在冷寂的冬日里顯得竟是那樣疲憊無力。
俊風的無奈已經綿延了許久,它不僅不會因為冬天的寒冷而枯萎,相反冬日的深雪卻成了它滋生發芽的暖地。自幼生活在母親嚴酷教條下的俊風已經喪失了自我判斷的勇氣,他的背后始終有一個強大的影子在教唆著自己前進的方向。常芳的出現,喚醒了他沉溺在渾噩塵霾中的那點靈魂,黑暗的東方終于出現了一縷曙光,這是愛情的光芒還是希望的光芒?俊風自己也很難說清,他只是覺得帶著常芳在街上走上一圈就可獲得滿滿的成就感,獲得別人羨慕的眼光,這已經足夠,雖然不知不覺中母親嚴苛的手已經伸入到這個無助的小家庭當中,但俊風并不放在心上,他那稀薄的愛情已經在自己貧瘠的心靈里生根發芽,外界的一切不幸似乎與他無關,也正是這種性情注定了他將要走進一段萬劫不復的感情并為之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現在還懵然不知,沉浸在新婚的喜悅當中。世事像孩子一樣頑皮,它在饋贈你一件禮物的同時總是悄無聲息地奪走你身邊別的珍愛之物,讓你在喜悅中忍受痛苦的鞭撻,最終把你埋沒在荒無人煙的草冢里。
母親不喜歡常芳已是難以改變的事實,俊風或許至死都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以他那近乎愚拙的老實既不能化解婆媳之間復雜的關系,更無法讓事情好轉起來,有時候他只是像隨風起舞的鳶鳥一樣順其自然,但是每次都被卷到了事情的漩渦中難以自拔。結婚已有一段時日,常芳卻沒有什么動靜,這在俊風母親看來是不得了的大事,不孝有三的藤蔓爬滿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因此對常芳的態度逐漸惡劣,首先是冷言冷語,再者便是嘲諷辱罵,甚至波及到了常芳的父母,常芳也曾想努力做個孝順賢德的媳婦,但家庭環境的影響讓她變得逐漸暴躁起來,原本善良溫順的性格開始走向狂躁兇厲的深淵,無法自拔。常芳的家人在高家看來仿佛是瘟疫,一旦沾上便要陷入無窮無盡的煩惱,避之唯恐不及,而依常義的性情來講,他絕不允許這種冷遇出現在自己眼前,雖然病入沉疴,卻不曾祈求高家的一杯一盞,這是一位軍人臨終前為自己捍衛的最后尊嚴,不容褻瀆。
俊風的到來并不意外,在常義看來,這個年輕人雖然軟弱但卻善良,只是長久的壓抑讓他沒有主見罷了。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凄清的院落,寒冬將盡,來年的春天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或許這將成為他生命中永久的謎團。死亡對他來說并不可怕,如果不是命運眷顧,數十年前他已隨著親密的戰友共赴陰曹,世上的幾十年是他向老天爺借來的,現在到了歸還之時,殊無可惜,他依依不舍的是眼前這個貧窮的窯洞和幾個豆丁大的孩子,現在只能寄望于常芳。自己六個孩子里面,只有常芳的性格脾氣像極了自己,堅強、刻苦、大度、聰明,他相信只有常芳才能挽救這個瀕臨危亡的家庭。
“芳芳,家里以后就靠你了,照看好弟弟妹妹們,他們年齡還小。”他頓了一頓,仿佛在思慮什么。“俊風,你們兩口子以后要互相扶持……家里情況不好,你要慢慢立起你的主意……”常義拉住常芳的手交到俊風手里,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長長地吁了口氣,又一次緩緩地閉上了他那疲憊的眼睛。
這是個漫長的冬天,顫栗的河流在默默哽咽,大山也披上了厚厚的冬裝,河灘邊的棗林瑟縮成了一堆襤褸的乞丐,就連冰封的河堤都已入眠,那漫天飄舞的雪花仿佛告訴人們:真正的寒冬來了,將要埋葬人間的某些悲哀,拭去留在歲月的血痕,一切重新開始。常義在瞑目的一瞬間好似看到了開啟天堂之門的那束金光,那里留有塵囂中沒有的溫暖與安詳,這位歷經滄桑,飽受苦楚的老人終于在平靜中淡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常家首尾不能相顧,殯葬老人是一筆昂貴的費用,最后在常芳東拼西湊下也風光地辦了。夜晚時分她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穿上老衣——人死后的樣子是可怖的,臉上沒有一絲色澤,只有僵硬的冷氣穿透整個窯洞的窗欞,水缸里的銅瓢來回晃蕩,就像臨別的人在喝水解渴,但這些絲毫沒有引起常芳的注意,她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有嚎啕聲才能作為良藥略解靈魂深處的痛楚,最后,全家人在悲傷與恐懼中結束了這個令人飽受折磨的故事,留給空蕩蕩的房子一段寂寞的人生作為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