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武娘子疑案

《舊唐書》曾經記載了這么一件事：

貞觀初，太白頻晝見，太史占曰：“女主昌。”又有謠言：“當有女武王者。”太宗惡之。時君羨為左武衛將軍，在玄武門。太宗因武官內宴，作酒令，各言小名。君羨自稱小名“五娘子”，太宗愕然，因大笑曰：“何物女子，如此勇猛！”又以君羨封邑及屬縣皆有“武”字，深惡之。會御史奏君羨與妖人員道信潛相謀結，將為不軌，遂下詔誅之。天授二年，其家屬詣闕稱冤，則天乃追復其官爵，以禮改葬。

這段話說的是貞觀初年，在一次唐太宗李世民和武將的宴會上，皇上和在場的將軍玩起了酒令，輪到誰就要說出自己的小名，好巧不巧輪到了李君羨。李君羨很是不好意思地分享了自己的小名——五娘子，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李世民當場調侃：“什么娘子這么勇猛啊？”

要知道，李君羨并不是儒將，而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猛將。他打仗喜歡單騎出列，勇猛往前沖，一路砍過去，能砍多遠，取決于敵方大本營有多大。唐初，他帶兵去青海，滅了賊人不說，還帶了兩萬多頭牛羊回來當戰利品。之所以會舉辦這場宴會，也正是因為李君羨剛剛和尉遲敬德一起趕走了突厥，李世民要為他們慶功。

當時，聽到突厥來犯，李世民本來有點擔心，但一聽李君羨在，他就放心了，因為李君羨太猛了。

所以，李君羨這位有胡有毛有胸肌的男人，小名竟然叫“五娘子”，未免讓人難以直視。

本來，這就是一個酒宴小聚，李君羨這個小名頂多讓自己當場尷尬，皇帝和官員笑笑也就算了。可是好巧不巧，前幾天太白晝，太史令占卜出“女主昌”的卦象。而李世民又想起了不久前坊間流行的傳說：“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他再一想，李君羨官職是左武衛將軍，封號是武連縣公，屬縣是武安縣，皆有“武”字，他小名又為“五娘子”，這不剛好都對上了嗎？

李世民就找借口把李君羨給殺了。

武則天當皇帝后，李君羨家族覺得自己那叫一個冤啊，自己祖宗是給武則天當了替死鬼啊，于是上報武則天。武則天當然不能白白占了人家一條命，于是就恢復了李君羨的官職，并且將他風光大葬。

這樁“五娘子替武媚娘受死”的命運冤案不但《舊唐書》有記載，《新唐書》也有記錄。

但作為一個現代人，自然知道所謂的讖語和預言不過是概率和迷信的結合產物。那么這件冤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李世民在第一時間聽到李君羨的小名時哈哈大笑，回家一想才覺得“哎呀媽呀，不對勁啊”，立馬就要殺他。一代名君李世民會不會有這么不靠譜的舉動另說，咱們從宴會的時間說起。

《新唐書》《舊唐書》都說時間在貞觀初，《舊唐書》還透露了一點：在宴會的時候，李君羨擔任左武衛大將軍，也就是這個時間不會超過貞觀八年，因為貞觀八年后，李君羨就去了地方當華州刺史。當時的交通并不像現在那么方便，李君羨自從去了地方當刺史，很少回長安了。他還能參加李世民舉辦招待武將的宴會，肯定就是去當地方刺史之前。

那么李君羨是什么時候被殺的呢？貞觀二十二年，中間相差了十四年。

如果你是李世民，會留一個可能威脅你皇權的人長達十四年嗎？

更何況，華州即今陜西省渭南市華州區及周邊地區，因州境內有華山而得名，前據華山，后臨涇渭，左控潼關，右阻藍田關，歷為關中軍事重地。李世民不但留著李君羨，還把華州這么重要的軍事重地丟給他，難道是覺得他不夠危險嗎？

其次，太白晝這個事在唐初不是什么稀罕事。武德年間，李淵在位的時候太白晝就發生了七次。貞觀年間稍微少點，只發生了兩次，分別是貞觀十六年二月和二十二年七月，而這時李君羨在華州當官呢！

那么李君羨到底因何而死？

其實這件事在歷史上是記載得很清楚的，我們就采取《資治通鑒》里的說法：

有布衣員道信，自言能絕粒，曉佛法，君羨深敬信之，數相從，屏人語。御史奏君羨與妖人交通，謀不軌。壬辰，君羨坐誅，籍沒其家。

也就是說李君羨搞封建迷信，找了妖道士，經常兩個人搞小動作，想要偷窺天機。這件事被御史知道了，就告他圖謀不軌。所以李君羨是死于“謀不軌”，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造反。

那么他到底死得冤不冤呢？不冤！因為唐律有一條：“諸造妖書及妖言者，絞。”

《唐律疏議》的注釋為：

造，謂自造休咎及鬼神之言，妄說吉兇，涉于不順者。

《唐律疏議》繼續解釋：

“造妖書及妖言者”，謂構成怪力之書，詐為鬼神之語。“休”，謂妄說他人及己身有休徵。“咎”，謂妄言國家有咎惡。觀天畫地，詭說災祥，妄陳吉兇，并涉于不順者，絞。

李君羨和員道信兩個人可能在一起看了星相，這是“鬼神之言”；他們倆還測了國運，這是“妄說吉兇”。于是御史懷疑他們圖謀不軌，把他們給告了，所以李君羨被殺，這合理合法。李君羨死得不冤，他的所作所為，按唐律就是得死。

但他的罪是否嚴重到要“籍沒其家”，也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在“謀不軌”呢？

要知道，“籍沒其家”是很重的刑罰，就是除了年紀大或者篤疾、廢疾可以免除以外，父子十六歲以上受絞刑，而十五歲以下和母女、妻妾、祖孫、兄弟、姐妹以及各式財產一并沒官，即財產沒收，人員沒為官奴。一個詞：抄家為奴。

在唐朝為奴，情況要嚴重很多，為奴者也就是比畜牲好一點。奴隸不僅僅沒有人身自由，而且如果沒有特赦，不但自己為奴，子孫世世代代也都是奴隸。比如上官婉兒，她就是因為祖父犯罪，自己一出生就是奴婢。

要知道李君羨到底有沒有圖謀不軌，我們就看看他出事那一年，即貞觀二十二年發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李世民要去打高句麗。同年七月，房玄齡去世。去世前，房玄齡再一次勸李世民不要出征，全體大臣也都認為這場仗不能打。但當時，李世民已經讓人打造了戰船，是非出征不可。

那么作為一個經歷過了隋煬帝三征高句麗和之后整個亂世的人，此時駐守在軍事要地的華州刺史李君羨，會不會對唐朝國運感到忐忑？

就在此時，他認識了一個人——通鬼神的員道信，作為古人的他想去測一下未來，這是人之常情。

可這在李世民看來，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世民會去遠征高句麗，就是因為他身體快不行了（事實上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所以想在去世前集中全國力量，幫李治把高句麗這根刺除掉。就在這個時候，御史告李君羨“造妖言”“謀不軌”。李君羨在華州這么重要的軍事要地擔任地方軍事長官，李世民是不可能放過他的。畢竟李治當時也不過二十歲，倘若李君羨真有反心，李治怎么駕馭得住？

所以李君羨死，甚至全家為奴，不是因為他的小名，更不是因為所謂的預言，而是因為他在最錯誤的時間，在最錯誤的地點，做了最錯誤的事，觸碰了李世民的腦子里那根警戒線。

那么李君羨到底有沒有反心，李世民有沒有殺錯？這一點除了李君羨本人，就是他的家人最清楚了。李世民去世后，唐高宗李治即位。李治在位三十四年，在此期間，李君羨的后人從來沒有試圖給祖先翻案。而在這三十四年里，李治不止一次大赦天下，也沒有赦免過李君羨一家。

最奇怪的是，到了天授二年，李君羨后人為先人翻案，也不是想為李君羨造妖言謀大逆的行為翻案，反而是拿那貞觀初年宴席上的玩笑來洗刷罪名。可見李君羨家人是很清楚當年他是一個什么心態，又犯下什么樣的罪行。

李世民身體漸衰，出征在即，封疆大吏卻聯合妖人造妖言，試圖謀反，威脅到的當然不止是出征在外的李世民，更包括在定州監國的太子李治。這也是李治統治時期，李君羨一門從未上訴的原因。他們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李唐在，他們就沒辦法翻案。所以他們一直等到武周建立，在李唐王朝已經沒戲的情況下才提出翻案。

當時，武則天一直到處收集所謂的祥瑞，為自己造勢，制造自己合理登基的民間輿論。陳子昂在天授元年上書《上大周受命頌表》中說道：“今者鳳鳥來，赤雀至，慶云見，休氣升，大周受命之珍符也。”

借這個機會，李君羨的后人另辟蹊徑，把貞觀初的酒宴戲言說成了一種預言，強行把李君羨造妖言和謀大逆的罪行說成了代天命所歸的武則天受死的壯舉。

對于武則天來說，這是雙贏的。李君羨謀逆的是前朝，與武周無關，而自己也可以借李君羨的死造一波“天命所歸”的聲勢，何樂不為？

于是兩方一合計，“‘五娘子’替武媚娘受死”一說立刻傳遍了武周，成了后來說武則天有天命的一個重要力證。

“五娘子疑案”不過是武則天八十二年人生眾多謎團之一罷了。武則天到底有沒有天命？關于她的所謂預言，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像本案這樣牽強附會？

這一切還是要從玄武門之變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