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沙下的世界:埃及學黃金時代的探險和考古
- (英)托比·威爾金森
- 22802字
- 2024-05-13 16:16:35
序幕
古老土地上的旅人

諾登的《埃及和努比亞游記》英文版卷首插圖,1757年。啟蒙時代的歐洲揭露了一個被征服的具有異域風情的墮落文明的秘密
當你到達第一個金字塔的入口時,你放了幾槍,嚇跑蝙蝠:之后你讓兩個阿拉伯人進去,清除幾乎完全堵塞通道的沙子。[1]
——弗雷德里克·諾登,1757年
公元前47年夏,在埃及最后一位女王的陪伴下,尤利烏斯·愷撒成為埃及的第一位游客。他在尼羅河上航行,開創了一種潮流。在隨后的兩千年里,探險家都追隨著他的足跡。在羅馬占領埃及期間,諸多軍團士兵和高官參觀了埃及一些最壯觀的古跡,這些古跡上殘存的涂鴉就是他們游覽的證明。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哈德良皇帝與他的情人安提諾烏斯于公元130年在埃及進行的一次長途旅行。年輕的情人隨后在尼羅河中溺水身亡,這促使一個全新的異教組織建立和一個新的皇城安提諾波利斯落成,以示對逝者的懷念。
隨著羅馬帝國的崩潰,在拜占庭統治時期(公元5世紀和6世紀),外國人訪問埃及的記錄少之又少。相比之下,阿拉伯人于公元641年對埃及的征服使其成為一個多元文化和多元信仰的嶄新帝國的組成部分,而且是一個建立在貿易、地理探索和知識探究之上的帝國。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圖德拉的拉比本杰明在1165—1171年的旅途中,從阿比西尼亞進入埃及南部進行訪問。幾十年后,一位來自今伊拉克的學者阿卜杜勒·拉蒂夫·巴格達迪(Abdel Latif el-Baghdadi)抵達開羅,作為一名教師在那里定居。約1238年,賈邁勒丁·伊德里西(Jamal al-Din al-Idrisi)寫了一本關于金字塔的書,這是已知最早的關于埃及最具標志性的古跡的著作。
雖然埃及——尤其是開羅——在阿拉伯學者的認知范疇中確實占有一席之地,并且與其他阿拉伯國家相比,它更容易到達,但對于中世紀的歐洲人而言,尼羅河谷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實際上都更加遙遠。最早的歐洲大陸旅行者因為《圣經》中關于埃及的敘述而被吸引到那里。這些朝圣者大多將旅程局限在亞歷山大和開羅,從未冒險前往金字塔以南。例如,1441年,出生于蘇黎世的多明我會修士費利克斯·法布里(Felix Fabri)到達港口城市亞歷山大,寫下了關于克婁巴特拉方尖碑的早期文字:“一根非同尋常的立柱,由一塊完整的石頭制成,卻又高又寬,令人訝異。四面自上而下雕滿了人、獸和鳥,沒有人知道這些飾帶上的圖案代表什么。”[2]
從16世紀初開始,歐洲的貿易帝國在公海上與阿拉伯船只的接觸越來越頻繁,由此產生的沖突往往十分血腥。1501年,葡萄牙海軍擊沉了停泊在印度西海岸卡利卡特(今科澤科德)的埃及艦隊;七年后,它襲擊并摧毀了整個埃及紅海艦隊,對蘇伊士作為貿易和轉運中心的重要地位造成了致命打擊,迫使商船繞過葡萄牙人控制的好望角航行。這是埃及具有戰略位置的潛力以及歐洲占據貿易路線主導權意圖的早期體現。這兩個因素將以某種方式決定未來四個半世紀歐洲與埃及之間的關系。埃及的艦隊被摧毀,經濟被削弱,處于弱勢地位。1517年,土耳其人入侵埃及,將尼羅河谷納入其不斷擴張的領土,開始了對埃及長達400年的宗主國統治。
埃及被并入奧斯曼帝國所產生的意想不到的后果是,喜歡冒險的歐洲人能更容易(而非更難)地走進埃及。西方國家與“高門”(奧斯曼帝國宮廷)保持著積極的外交關系,這促進了前往奧斯曼帝國的旅行。結果,到16世紀末,一群群游客來到了尼羅河谷。1583年,波蘭貴族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拉齊維爾王子在為期兩年的圣地朝圣之旅中,在埃及逗留了大約兩個月。他參觀了亞歷山大和孟菲斯,購買了兩具木乃伊,描述了獅身人面像,爬上了吉薩大金字塔。他做的意義最重大的事情是,將這次旅行記錄下來,寫成一本書,并于返程后出版。1601年,此書的拉丁文版出版;1603年和1605年,德文版出版;1607年,波蘭文版出版。《耶路撒冷朝圣》(Hierosolymitana peregrinatio)是最早提及埃及古跡的歐洲著作之一。在拉齊維爾逗留三年后,兩名英國人來到了埃及。約翰·伊夫舍姆乘坐商船“老虎號”(Tyger)抵達亞歷山大港,而倫敦商人勞倫斯·奧爾德西則冒險前往更遠的地方,參觀了開羅周圍所有的名勝古跡。最后,在似乎是自羅馬時代以來歐洲人前往埃及旅行最頻繁的十年間,一個不知名的威尼斯人于1589年一路向南,抵達上埃及。他向將信將疑的讀者解釋說:“多年來,我一直非常渴望看看塞得港省(上埃及),一直走到埃及土地的盡頭。我唯一的動機就是想看看那數不勝數的宏偉建筑、教堂、巨型雕像、方尖碑和立柱。”[3]
進入尼羅河谷變得容易一事,恰逢文藝復興思想初興之時,所以16世紀前往埃及的歐洲游客不僅僅是閑來無事隨意游覽,他們還開始對該國的獨特之處產生了興趣,尤其是那些歷史悠久的古跡。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這一趨勢加速了。1610年,約克大主教的第七個也是最小的兒子喬治·桑迪斯(George Sandys)于長期環歐旅行期間,在土耳其、埃及和巴勒斯坦度過了一年。他像之前的游客一樣,爬上了大金字塔,不過,他還煞費苦心地仔細觀察了它的內部,研究了吉薩的第二座和第三座金字塔。他的游記《1610年始旅行記述四部曲》(A Relation of a Journey begun An. Dom. 1610, in Four Books,1615)值得注意,不僅因為其中令人訝異的對鱷魚的描述,而且因為其中斷言金字塔不是猶太人建造的,也不是約瑟夫的糧倉,而是古埃及人為他們的國王建造的陵墓。因此,他可能是第一個推斷出金字塔真正用途的歐洲人,駁斥了流傳下來的神話和中世紀傳統,并借助他自己的第一手觀察來證實他的結論。
這種開創性的方法是由另一位英國人、數學家和天文學家約翰·格里夫斯(John Greaves)建立的。與同時代許多一時興起的業余愛好者不同,格里夫斯是一位嚴肅而堅定的學者,畢生致力于在他所選擇的學科領域開疆拓土。例如,為了能夠閱讀古希臘、阿拉伯和波斯的天文學著作,他學習了多種東方語言,并在奧斯曼帝國四處游歷,搜集科學手稿。17世紀30年代,他從君士坦丁堡行至希臘的羅得島,然后從那里進入埃及。他攜帶著數學儀器,從亞歷山大港前往開羅,對金字塔進行精確測量。他對金字塔的用途有了自己的看法,認同桑迪斯的觀點,即它們是用于埋葬王室的陵墓。他還探索了大金字塔內部,測量了石塊的尺寸,非常準確地畫出了金字塔地面以上部分的橫截面,并正確地識別出鄰近的建筑物為一座墓葬廟。格里夫斯在一本名為《圖解金字塔》(Pyramidographia, or a Discourse on the Pyramids in Aegypt,1646)的書中發表了他的研究成果。這本書受到了他的同時代學者的嚴厲批評,但今天卻被譽為超越時代的里程碑式作品。
在桑迪斯和格里夫斯等專業人士的引領下,對古埃及的研究慢慢開始從神話和傳說的迷霧中浮現出來,進入科學探索的視野。然而,對法老紀念碑的更具想象力的解釋尚未成為主流。從表面上看,他們在17世紀毫無疑問的擁護者是一位杰出的學者。阿塔納修斯·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是一位德國牧師和古文物研究者,他加入了耶穌會,學習哲學、數學和許多東方語言。1635年,他被任命為羅馬學院的數學教授,不過,他是一位真正的文藝復興時期代表性人物,他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單一學科。他可以閱讀希伯來文、敘利亞文和阿拉伯文,并正確地推測出科普特語——埃及東正教的禮拜語言——與古埃及語的關聯。基歇爾本可以為深入研究法老文明奠定基礎,但他對當時流行的宗教哲學學派“赫爾墨斯主義”(Hermeticism)的興趣和堅持,導致當時的任何進展都無疾而終。
公元紀年初的幾個世紀,一群在埃及的希臘作家可能以亞歷山大為基地,采用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us)的稱謂,并以之為筆名撰寫了大量作品,其中包括宗教和哲學、魔法和煉金術方面的內容,反映了當時活躍在亞歷山大的多元文化,即柏拉圖主義、斯多葛主義和大眾哲學的混合體,外加一點猶太和近東元素。為了給這種混合文化賦予某種權威性,這些作家聲稱他們的作品歷史悠久。在亞歷山大,與他們同時代的希臘人很少會相信這種詭計,但當文獻傳到早期教會神父手中時,他們相信了這些作家的說法。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被認為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他的著作集被稱為《赫耳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此外,歐洲神學家在語料庫中看到了基督教基本真理的預示。于是,該文集被賦予了神圣的地位,最終在1460年被從希臘文翻譯成拉丁文,隨后又被譯成許多種歐洲文字。
在整個中世紀,赫爾墨斯主義對西方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基歇爾對赫爾墨斯主義的堅持影響了他對他在羅馬周圍看到的古埃及紀念碑的解釋。在1652年發表的頗具影響力的著作《埃及的俄狄浦斯》(Oedipus Aegyptiacus)中,他確信象形文字一定表達了深奧的赫爾墨斯真理,只有赫爾墨斯主義者才能辨別,并且對本來相當平淡的銘文進行了添油加醋的解釋。盡管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赫爾墨斯主義毫無根據,但它在整個17世紀和18世紀仍然具有頑固的影響力。埃及作為神秘智慧源泉這一想法誘惑力十足,讓人難以放棄。
像桑迪斯和格里夫斯這樣的學者面臨的問題是,古埃及文明太神秘了,無法在與古希臘或古羅馬文明相同的基礎上被接受。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學者,包括希羅多德、斯特拉波和狄奧多羅斯·西庫魯斯,亦曾評論過埃及那仿佛有魔力的神秘特質。其他具有同等聲譽的文獻似乎也證實了這一觀點。除了《赫耳墨斯文集》,另一部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作品是赫拉波羅(Horapollo)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ika)。當15世紀的佛羅倫薩學者重新發現這部著作時,它有力地佐證了古埃及文字蘊含著深奧的神秘真理的理論。此后,玫瑰十字會和共濟會繼承了這種對于法老文明的認知。
因此,在歐洲啟蒙運動期間,古埃及的魅力主要與秘傳教誨和神秘洞見有關,而不是由于人們對法老的實際成就感到驚奇。古埃及風物日趨流行,不僅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相關著述,當時的鄉間別墅和風景園林中也廣泛采用了古埃及的建筑形式。除了美觀之外,它們還表明建筑的所有者是一位自由的思想家,對新的和激進的思想持開放態度。
在18世紀,人們對埃及及其古老過去的好奇心日益增長。尼羅河谷將《圣經》與古典傳統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結合起來,使埃及成為一處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雖然1500—1650年,歐洲人出版的關于埃及的第一手資料僅有幾部,但在接下來的一個半世紀里,這一數字迅速增加到了50多部。法國人前往尼羅河谷旅行最為頻繁,至少有27人次,而英國人以16人次位居第二。德國、荷蘭、意大利和瑞士等其他國家的人也前往埃及旅行,并留下了記錄。[4]他們所留下的書大多數只是探險家為取悅讀者而撰寫的,其中描述了他們的異域生活體驗,并對現存古跡進行了天馬行空的解釋。不過,1712—1738年,三位前往埃及的歐洲旅行者表現出了對該國文物的濃厚興趣以及對觀察和理解文物的真誠渴望。他們的著作為西方對埃及歷史的全新闡釋做出了重大貢獻。
這幾位埃及學研究先驅中的第一位和阿塔納修斯·基歇爾一樣,是位耶穌會士。克勞德·西卡德(Claude Sicard)以傳教士的身份踏上了朝圣之旅,他先前往敘利亞,然后于1712年前往埃及,并在那里度過余生。他的主要目的是讓科普特人(古埃及人的后裔)皈依羅馬天主教,但他也奉法國攝政王奧爾良公爵菲利普一世之命調查和記錄埃及的古跡。為了完成這項任務,西卡德從他在開羅的居所出發,進行了一系列長途旅行:五次到上埃及,一次到法尤姆,一次到西奈半島,一次到中埃及和三角洲地區。他成為自古典時代以來在埃及游歷最多的歐洲人,繼古羅馬人及1589年那位不知名的威尼斯人之后,他是第一個參觀上埃及神廟的人,也是第一個向南行至阿斯旺的西方人。他在1720年12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我們在伊德富勘測了一座著名的阿波羅神廟,它幾乎完好無損。”[5]他接著描述了80多座神廟。
西卡德不僅四處旅行和觀察,而且進行了研究。因此,他是將位于盧克索地區的遺址正確地與古典傳說中的“百門之城底比斯”聯系起來,將帝王谷鑒定為王陵的首位現代游客。直覺告訴他,在底比斯的墓碑銘文中,“有關于埋葬在那里的王族的生活、德行、行為、戰爭與勝利的故事,但我們目前尚無法破譯它們”[6]。1718年,在他第一次訪問盧克索之后,他決定著手執行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繪制整個尼羅河谷的綜合地圖,并附上對每一個古代和現代地理位置的描述。這幅地圖于1722年出版,是西方制作的第一張準確的尼羅河谷地圖,正確地記錄了阿拉伯語地名。西卡德頗有先見之明地將之命名為《埃及記述》(Description de l’Egypte)。地圖隨附的地名錄未能完成,僅有一份部分副本留存下來。西卡德的手稿也遺失了,地名錄的殘片直至1982年才出版。
如果西卡德能夠在有生之年出版他的著作,他如今無疑會被視為埃及學的奠基人之一。然而,這門新興學科的第一縷曙光來自兩位稍晚一些的旅行者——一個英國人和一個丹麥人。盡管他們的好奇心和熱忱遠不及西卡德,但他們在出版和傳播自己的著作方面更加勤奮。理查德·波科克(Richard Pococke,1704—1765)是18世紀冒險遠行至埃及的少數英國旅行者的典型代表。作為一名職業牧師(他后來成為奧索里主教,然后是米斯主教),他對埃及感興趣主要是由于它與《圣經》的聯系。盡管尼羅河谷在歐洲人的想象中似乎遙遠而充滿異域風情,但對于愿意從地中海港口起航的探險家來說,它是一個實際上相對容易到達的目的地。波科克回憶道:“我們于1737年9月7日從里窩那起航,當月29日抵達亞歷山大港,從西西里島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開始算起,航程僅有一周時間。”[7]
在埃及的六個月里,波科克參觀了吉薩金字塔和“著名的斯芬克斯”[8],而且成為第一個前往開羅以南旅行的英國人。他探索了帝王谷的陵墓,之后向南旅行至菲萊島和第一瀑布。回到英國后,他于1741年加入了新成立的埃及學會,并于次年被選為學會秘書。當時,“在一些朋友的勸說下,”他大受鼓舞,“講述了他的旅程和其間發生的一些意外事件,因為這可能會讓大家更加深入地了解那個風俗習慣與我們大相徑庭的民族”[9]。
波科克的兩卷本著作《東方與其他國家記述》(A Description of the East and Some Other Countries,1743—1745)可以被視為18世紀中葉英國學術研究的典型產物。這部作品題獻給波科克的贊助人切斯特菲爾德伯爵,其中許多插圖則題獻給貢獻了出版費的其他知名人士。[10]不過,從另一些角度來看,波科克的工作是極具開創性的。作品的第一卷分為五節,分別介紹三角洲,尼羅河谷,西奈半島,政府、風俗和自然歷史,以及“與埃及文物和自然歷史有關的其他內容”。最后一部分還對尚未被開發為旅游景點的一些地點進行了細致而全面的描述。在此后近70年間,波科克的《東方與其他國家記述》一直是前往法老遺跡的必備指南。
在波科克探索埃及時,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諾登(1708—1742)的丹麥海軍上尉也在尼羅河上游旅行。他受國王克里斯蒂安六世的派遣,執行一項任務,以獲得對埃及全面而準確的描述,他在那里逗留了大約一年的時間。他前往埃及時,已經有很多旅行者記錄了埃及首都的樣貌,所以諾登省略了對開羅的描述。他后來寫道:“這座城市因數量眾多的出版物中的描述而聲名遠揚,我自作主張地認為,讀者會對文中省去類似描述而感到高興。”[11]
相反,他對法老時代的遺存最感興趣:“在離開開羅及其周邊地區之前,我必須講講那些最令埃及旅行者感到好奇的古跡,那就是金字塔。”[12]
進入大金字塔是一場冒險:“在這些必要的準備工作之后,你必須做好把衣服都脫掉的心理準備,因為氣溫太高,你可能會脫得只剩一件襯衫……隨后,當你恢復正常體溫后,就可以登上金字塔的頂端,從那里眺望周邊的迷人風景。”[13]
但是,諾登對吉薩古跡的興趣遠遠超出了游客單純的好奇心。通過仔細觀察,他對這些古跡的建造目的和年代形成了頗為深刻的見解:“它們都是為同一個目的建造的;也就是說,它們都是墳墓……我們必須將金字塔的第一個時代追溯到極為遙遠的古代,粗略的年代鑒定很難準確地定位它們的建造年代。”[14]
確實如此,他注意到金字塔上沒有任何象形文字銘文,從而推斷金字塔一定是在文字發明之前建造的。(他在這一點上錯了,但他的推斷是合理的。)諾登甚至敢于批評格里夫斯的《圖解金字塔》,那是當時評論吉薩古跡的最新著作。
諾登沿尼羅河參觀了大部分主要景點。盧克索神廟深埋沙中,沙子蓋住了神廟入口兩側拉美西斯二世巨石坐像的肩膀,[15]但諾登所看到的已經足以讓他將之形容為“這些絕妙的廢墟”[16]。在卡爾納克神廟,他和此后一代又一代的旅行者一樣,被人群圍住索要“施舍”。[17]他不僅對古跡著迷,而且喜好研究古埃及人的風俗習慣,尤其對木乃伊的制作過程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以便人們理解埃及人的防腐藝術”[18]。
諾登和波科克很可能曾在河邊或開羅的后街擦肩而過,但我們無從知曉他們是否真的曾在法老之地逗留期間相遇。后來他們確實見面了,因為從埃及回來后,諾登加入了英國海軍,并定居倫敦。在那里,他和波科克一樣,成為埃及學會的一員。這個短命的學會是在桑威奇勛爵的領導下成立的,其目的是“推廣和保護埃及文化及其他古代學問”[19]。學會的另一位成員是古文物研究者和考古研究的先驅威廉·斯圖克利。然而,學會創辦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就因貴族贊助人的興趣減弱而停擺。
不過,諾登與古埃及的緣分并未結束。他開始著手撰寫《埃及和努比亞游記》。該書于他去世后的1757年出版,比波科克的《東方與其他國家記述》晚了十多年,但諾登的書甚至比其前輩的更有影響力。書中不僅有生動的描寫、敏銳的觀察,還配以一系列精美的插圖。這本書一經出版,即被從丹麥文譯成英文、法文和德文,成為被人們最廣泛閱讀的關于埃及及其古跡的記述之一。此外,書中暗含了一個影響未來兩個世紀西方與埃及關系的主張:英文版卷首插圖中描繪了一個站立的古典人物,手持一根頂部飾有基督教凱樂符號的手杖,指向一只被鐵鏈拴住的鱷魚,周圍是法老建筑的遺跡,一頭獅子躺在雕像的腳下。這張圖的象征意義很明顯:西方文明重新發現了埃及,同時也掌控了它。諾登的英文編輯彼得·坦普爾曼(Peter Templeman)更加明確地提出了這一主張。在給英國君主喬治二世的題獻中,他寫道:“一個國家曾經是其他國家的榜樣,但現在卻因暴政而陷入無知與暴力的深淵。每每讀至此處,我都不由得感慨,我們在這個國家,身處一位明智、公正和仁慈的君主的統治之下,是多么幸福。”[20]
波科克和諾登對法老遺跡的觀察之仔細,描述之準確,其他18世紀的旅行者無人能及。18世紀下半葉,前往埃及的歐洲游客人數大幅減少,因為該國南部的騷亂令大多數游客望而卻步,只有最具冒險精神的人才愿意去。那些穿過地中海、沿尼羅河航行的探險家,即便沒有遭遇不幸,也很少留下值得一讀的記錄。例如,1761年,丹麥國王弗雷德里克五世派往中東的一支科學考察隊在埃及待了一年多(避開了上埃及);在離開亞歷山大港后的幾個月內,幾乎所有隊員都死于疾病,只有一名幸存者。1763年4月,一位性情古怪的英國議員兼旅行家愛德華·蒙塔古(Edward Montagu)從里窩那航行到埃及(追隨波科克的足跡),三年后又回到此處,對龐培柱進行了簡要的研究。他在埃及粗略地挖掘了一番,在此過程中發現的文物最終被移交給了當時剛剛落成的大英博物館。盡管他在18世紀70年代又兩次前往埃及,但他的旅行未能增進那個時代對埃及及其歷史的了解。蒙塔古首次踏上埃及國土時,一位英國外交官納撒尼爾·戴維森(Nathaniel Davison)曾陪同前往。后來,為了探索大金字塔,戴維森與兩位法國同伴重返吉薩。戴維森發現了墓室上方最低的一組減壓室,并以他的姓氏命名。直至今日,它們仍被稱為“戴維森室”。不過,在被派往阿爾及爾后,他的興趣轉向了其他事情。最后,在1768年,蘇格蘭旅行家詹姆斯·布魯斯(James Bruce)不顧危險和困苦來到底比斯。他的努力終于獲得了回報——他在帝王谷發現了拉美西斯三世的陵墓(至今仍被稱為“布魯斯墓”)。不過,他對于這項發現的記述隨后“引發了懷疑,而非興趣”[21]。
18世紀的最后25年,對古埃及的研究停滯不前。尼羅河谷與“東方”概念范疇內的其他地方一樣,對大多數歐洲人來說仍然是一個遙遠且無法觸及的神話之地。要給昏昏沉沉的西方學術界注入生機,讓被遺忘的埃及重新進入研究者的視野,需要有人堅持不懈地努力:一場計劃周密、資源充足的正規科學考察,配備合適的人選,將讓西方的目光前所未有地聚焦在埃及。
﹡﹡﹡
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東方世界就被歐洲人視為智慧的源泉——拉丁格言ex oriente lux(光從東方來)所表達的正是此意。人們望向東方(尤其是古代東方),尋找新的神性概念,為人類所面臨的問題尋求新的答案。[22]這種看待東方的態度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尤為流行。在所有東方文明之中,古埃及似乎為人類社會(無論是有神論、泛神論、宇宙神論還是世俗論)的組織形式提供了靈感。[23]18世紀晚期最有影響力的書之一是法國貴族沃爾尼伯爵康斯坦丁-弗朗索瓦·沙斯博夫(Constantin-Fran?ois Chasseboeuf)的專著,名為《帝國的廢墟,或帝國革命的沉思》(Les Ruines, ou Méditation sur révolutions des empires,1791)。沃爾尼伯爵受18世紀80年代中期在敘利亞和埃及旅行的啟發,[24]在這本書中將科學、哲學和神學融合起來,攻擊正統宗教,擁護無神論的人文主義,將其視為未來人類幸福的基礎。它深刻地影響了當時的革命思潮,而且不僅僅是在沃爾尼伯爵的祖國。在出版后的一年內,《帝國的廢墟,或帝國革命的沉思》被翻譯成英文(題為Ruins of Empires),與當時新興的浪漫主義精神產生了共鳴。
沃爾尼伯爵將埃及視為智慧的源泉,這一觀點在當時的其他藝術創作中也得到了體現。莫扎特的歌劇《扎伊德》(1779—1780)和《魔笛》(1789—1791)中充斥著與法老有關的象征,后者更是同時受到了共濟會的影響。無獨有偶,夏爾·莫內(Charles Monnet)的畫作《青春之泉》(The Fountain of Youth)于1793年被制作成版畫,并廣泛流傳,畫中描繪了一群人圍繞著女神伊西斯造型的噴泉,泉水從她的乳房汩汩流出,其中一位崇拜者舉起高腳杯,飲用杯中的智慧之水。[25]因此,在18世紀末,尤其是在大革命時期的法國,產生了一種哲學層面的強大動能,推動人們去更深入地了解古埃及文明。正如當時的一位評論家所言,埃及開啟了“神圣的異教古代世界”[26]。
法國革命領袖對尼羅河谷尤為感興趣,背后還有更世俗的政治原因。七年戰爭期間,法國因失去在印度的主導權而深受打擊。在次大陸上被英國人排擠到次位的法國,顯然不愿在自家后院地中海地區遭受同樣的侮辱。此外,法國商人在北非沿岸擁有發達的商業利益,而且法國學術界的東方研究傳統也根基深厚。簡而言之,法國理所當然地認為整個北非(尤其是埃及)都是它的領地。根據這一主張采取相應的行動并非一時沖動:萊布尼茨早在1672年就提議法國吞并埃及。[27]再者,法國大革命的領導者認為他們的行動具有創造歷史的、劃時代的意義:他們不僅僅在法國組建了一個新政府,而且為歐洲開創了一個新時代。他們以古羅馬為榜樣,目標是在以巴黎為中心的新共和國重申羅馬共和國的權力和宗旨。在1798年2月13日提交給督政府的議事錄中,法國外交部長塔列朗以最清晰的語言解釋了政府的思路:“埃及曾是羅馬共和國的行省,它也必須成為法蘭西共和國的行省。羅馬的統治見證了這個美麗國家的沒落,法國的統治將給它帶來繁榮。羅馬人從在藝術和科學上頗有建樹的國王手中奪走了埃及,法國人將把它從有史以來最可怖的暴君手中奪回來。”[28]
塔列朗斷言,英國在印度只是用殖民統治取代了當地的專制統治,但法國在埃及的統治將解放埃及,對雙方都有利。
在這些頗具說服力的論證的推動下(也許是受到了英國人探險迅速升溫的刺激),督政府于1798年3月授權一支法國遠征隊前往埃及。此舉有雙重目的,一方面,政府希望通過軍事征服將埃及并入法蘭西共和國,順帶削弱英國在地中海的勢力,最終扭轉印度的局勢。另一方面,科學研究將促進法國在知識層面獲得對埃及及其人民、古跡和輝煌歷史的主導權。[29]埃及遠征的成功將使法國成為歐洲主要的軍事強國和領先的文化強國。
雖然這項事業的代言人是塔列朗,但其背后的主要推動者是從革命的混亂中脫穎而出的法國新一代鐵腕人物:拿破侖·波拿巴。他必然理解并支持遠征埃及的戰略方針,但他的動機包含政治和個人兩個層面。拿破侖認為他所統治的是一個王朝,故有意識地效仿歐洲古典時代的著名人物。法蘭西共和國以古代羅馬為范本,而拿破侖本人則進一步回溯至另一位推翻既定秩序并重塑世界的軍事領袖:亞歷山大大帝。在權力的頂峰時期,亞歷山大征服了法老之地;20個世紀之后,拿破侖將使尼羅河谷脫離世世代代的野蠻狀態,獲得解放。[30]
拿破侖的遠征計劃是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代號為“英格蘭軍隊左翼”[31]。整個1798年春末,遠征隊的成員都是從法國各地招募的,其物資也從各地征集。在征兵的同時,遠征隊還煞費苦心地遴選了500多名平民,其中有151名學者(專家)。他們大多是年輕人(最小的只有15歲,平均年齡為25歲);對他們而言,此次遠征有可能獲得新發現,為法國開疆拓土,是一生難逢的冒險和機遇。遠征隊由五位知名科學家領導,其中最主要的是30歲的數學家讓-巴蒂斯特·約瑟夫·傅里葉。他是巴黎綜合理工學院的一名教師,拿破侖委托他為遠征埃及招募合適的學生。報名者之中有兩位年輕的工程師:埃德梅-弗朗索瓦·若馬爾(Edmé-Fran?ois Jom ard)和雅克-瑪麗·勒佩爾(Jacques-Marie Le Père)。兩人都將繼續為此次遠征的科學研究目標和古埃及的重新發現做出重大貢獻。
傅里葉召集了一支名副其實的專家大軍,其人員的專業背景涵蓋了完成遠征隊的科學和文化探索目標所需的所有學科。隊伍中不同職業人員的相對數量揭示了拿破侖的真實意圖,其中人數最多的是印刷工人(27人及其中3個人的妻子),因為拿破侖和他的革命伙伴深知文字的力量:記述和出版等同于掌握和控制。接下來是測量員和土木工程師(各14人),因為只有準確地繪制地圖并在當地建設有用的基礎設施(道路、橋梁和運河),才能有效地對一個國家實行控制,充分發掘其經濟效益。除了印刷工人、測量員和土木工程師之外,還有9名機械技師和3名造船工人(保障新基礎設施的運行),5名采礦工程師和3名機械工程師(發展埃及經濟),4名建筑師、4名數學家、7名博物學家和3名天文學家(觀察、記錄和研究埃及的自然奇觀),3名火藥制造人員(協助采礦工程師和軍隊),8名口譯員和8名藝術家(獲取和記錄探險成果),7名外科醫生和3名藥劑師(保證整支隊伍的健康),還有2名考古學家。盡管在18世紀晚期的歐洲,文物收藏已經成為一種流行風尚,但對古代文物的科學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拿破侖遠征隊中有兩名考古學家,雖然與印刷工人和工程師的數量相比微不足道,但標志著該學科萌芽期的關鍵時刻。事實上,探險隊在考古方面的成就遠遠超過其他成就,這一點頗具諷刺意味。起初作為一項軍事、政治和經濟事業而發起的項目,最終卻因鑄就了埃及學而被載入史冊。
經過兩個月的緊急籌備,一切準備就緒。1798年5月19日,主力艦隊從土倫港起航。該艦隊由13艘戰列艦,42艘護衛艦、雙桅帆船和海盜船,130艘運輸船組成。船上共有1.7萬名士兵、同等數量的水手和海軍,以及500多名平民,其中包括151名學者。軍隊擁有1 000多門大炮和700多匹馬,而專家則配備了測量儀器、科學設備和一個大型圖書館,幾乎囊括了當時法國能找到的所有關于埃及的書。[32]出海后,這支艦隊與從熱那亞、阿雅克肖和奇維塔韋基亞出發的三支小規模護航隊會合;這樣一來,整個艦隊共有400艘船和3.6萬人。這是自古羅馬時代以來前往埃及的最大規模的遠征隊。
1798年7月1日,拿破侖率領遠征隊在亞歷山大港登陸。他下船后采取的首要行動之一,就是正式成立一個由151名學者組成的科學藝術委員會。他的軍事實力毫不遜于文化野心,在登陸的第一天早上,亞歷山大港就被勢不可當的法國軍隊攻陷。不到三周后,拿破侖率軍南下,迎戰埃及馬穆魯克統治者的軍隊,贏得了決定性的金字塔戰役,并于7月25日以埃及征服者的身份進入開羅。然而,他的勝利是短暫的。8月1日,霍雷肖·納爾遜指揮的英國艦隊在阿布基爾灣的尼羅河海戰(又稱阿布基爾灣海戰)中擊敗了法國海軍;納爾遜被封為貴族(尼羅河的納爾遜勛爵),拿破侖發現自己被困在埃及,沒有明確的逃生路線。不過,此時英國人還沒有任何軍隊登陸埃及,所以法國人仍然控制著這個國家,拿破侖開始興致勃勃地追求遠征的科研目標。根據8月22日的行政令,他以法蘭西學會為藍本創建了埃及研究所,并任命傅里葉為常任秘書。第一次會議于8月23日召開,埃及研究所的創建,描繪了一幅法國啟蒙運動的理想藍圖。其成員來自科學藝術委員會和遠征隊的主要軍事和行政人員,成員人數被限制在48人,平均分配給四個科學分支的代表:數學、物理科學、政治經濟學、藝術和文學。一座被攻占的馬穆魯克宮殿被改造成研究所的總部,配備了會議室和實驗室,從法國帶來的大量參考書也存放于此。[33]
研究所的成員在開羅著手工作,與此同時,研究尼羅河上游古跡的任務則交給了拿破侖的朋友和同事多米尼克·維旺-德農(Dominique Vivant-Denon,1747—1825)。他跟隨由德賽將軍率領的一支法國入侵軍隊,于8月25日離開開羅,追擊一名被廢黜的馬穆魯克統治者穆拉德·貝伊(Murad Bey)。在接下來的10個月里,德賽的軍隊帶著德農一路向南行進,途中只有遇到令人驚嘆的遺跡才會停下來。他們被沿途的發現深深吸引,尤其是古底比斯遺址,它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799年1月26日,德農自己回憶道:“整支軍隊都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熱烈鼓掌,仿佛占領這座城池的廢墟就是我們此次光榮使命的目標,我們已經徹底征服了埃及。”[34]
相比之下,這些陌生人對于黃沙之下的廢墟的癡迷,可能會讓旁觀他們的埃及當地人感到困惑,因為阿拉伯人對埃及文物的興趣早已減弱。[35]歐洲入侵者也并非總能為他們遇到的情況做充分準備:1799年,當德賽在酷暑時節首次勘查帝王谷時,隊伍中有兩名士兵因中暑身亡。[36]
1798年夏末,在100名士兵的護衛下,物理學家(同時也是法國熱氣球部隊的負責人)讓-瑪麗-約瑟夫·庫特爾(Jean-Marie-Joseph Coutelle)和遠征隊的首席土木工程師勒佩爾雇用了150名當地工人,清理吉薩大金字塔的內部墓室和下行通道。他們能夠準確地測量金字塔的外部結構,包括每層石塊砌體的高度,而建筑師弗朗索瓦-夏爾·塞西爾(Fran?ois-Charles Cécile)則測繪了金字塔內部的主墓道。1798年9月24日,拿破侖親自參觀吉薩金字塔時,這些工作暫停了。進入金字塔后,他要求在法老墓室里獨處一會——也許是有意模仿亞歷山大大帝在錫瓦綠洲聽奉神諭時的表現。拿破侖從未透露他在那個獨處時刻的經歷,[37]但他的的確確被吉薩大金字塔的龐大規模震撼了。他的建筑師和工程師計算出,三座主金字塔中的石塊足以沿法國邊境線壘砌一堵半米厚、三米高的圍墻;或者說,如果這些石塊首尾相連,其長度能夠繞地球三分之二圈。埃及研究所的測繪員和制圖師皮埃爾·雅科坦(Pierre Jacotin)繪制了一張吉薩的大比例尺地圖,兩個世紀之后,這張地圖仍然相當實用。若馬爾得出了性質完全不同的結論,同樣具有影響力,他對金字塔感到一種莫名的敬畏,認為它們一定蘊含著更深刻、更神秘的真理。[38]當工人開始清理獅身人面像周圍的沙子時,隨行的士兵突然被召去執行軍事任務。埃及研究所的調研不得不戛然而止,但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對吉薩大金字塔進行了前所未有的詳細而全面的記錄。
在埃及的其他地方,科學藝術委員會正忙于對這個國家進行全面調查,并計劃將其作為法蘭西共和國的一個行省,振興當地經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勒佩爾對曼扎拉湖的勘測,這是為了對從蘇伊士開鑿一條運河、將地中海與紅海連接起來的可能性進行評估。這個特殊的項目在法國人的國民意識中播下了一顆非常堅韌的種子,它將處于休眠狀態,但不會被遺忘,它將在未來的一任拿破侖(拿破侖·波拿巴的侄子,皇帝拿破侖三世)的領導下開花結果。不過,拿破侖·波拿巴已經意識到,他將埃及并入法國的最初夢想注定要失敗。英國陸軍大臣鄧達斯勛爵曾警告道:“任何獨立的國家占領埃及,都將對該國的利益造成致命的損害。”[39]這充分表明了英國挫敗法國領土擴張企圖的堅定決心。1799年7月25日,拿破侖在第二次阿布基爾灣海戰中獲勝,為他爭取了足夠的時間來計劃逃跑路線。他在埃及土地上做出的最后幾項決策之一,是指示委員會繼續完成由德農開始的埃及文物的系統性盤點。8月13日的一項法令任命了委員會下屬的兩個小組來執行這項任務。9天后,拿破侖和德農穿越英國海軍對亞歷山大港的封鎖,返回巴黎。拿破侖于10月16日抵達法國首都,3周后奪取政權,成為首席執政官。
法國遠征隊余下的故事都與委員會成員有關。當他們的前任領導人在遙遠的法國忙于其他事務時,他們可以不受干涉,自行其是。他們按照指示繼續進行研究,為此次遠征相關的正式出版物收集資料。但是,他們在埃及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為鞏固英國的霸權,1801年3月18日,拉爾夫·阿伯克龍比爵士率領的軍隊登陸埃及;6月18日,開羅投降;9月3日,亞歷山大投降。委員會的剩余成員試圖以各種方式逃離埃及,最終成功突破了英國的封鎖,返回巴黎。[40]然而,他們的下場也頗為悲慘:在跟隨拿破侖遠征的151名學者中,近四分之一在8年內去世。其中有5人戰死,5人被暗殺,10人死于瘟疫,5人死于痢疾,1人溺水身亡;還有5人在埃及期間染疾,返回歐洲后陸續去世。
從軍事層面看,拿破侖遠征也是一場災難。但是,它對埃及和埃及學的影響長久而深遠。無論是好是壞,印刷機的引入以及委員會從法國帶到尼羅河谷的一些思想,都讓埃及在政治方面開始覺醒。拿破侖入侵的埃及目擊者謝赫·阿卜杜勒·拉赫曼·達吉伯特(Sheikh Abdel Rahman el Djabarty)的評論言簡意賅:“這是一系列可怕悲劇的開始。”[41]
確實,法國占領埃及的時間很短,它將舊秩序推翻,卻沒有取而代之。奧斯曼軍隊中一位名叫穆罕默德·阿里的年輕軍官趁機填補了當地的政治真空。穆罕默德·阿里1769年出生在馬其頓的一個阿爾巴尼亞家庭,后來步步高升,成為一位忠于奧斯曼蘇丹的阿爾巴尼亞部隊的指揮官。1801年春,拿破侖的軍隊撤退之后,君士坦丁堡命令穆罕默德·阿里的軍隊重新占領埃及。軍隊在阿布基爾灣登陸,不到三年前,納爾遜正是在那里戰勝了拿破侖。穆罕默德·阿里發現,在埃及全境內,前統治者馬穆魯克人(他們在法國撤軍后重新集結)和忠于奧斯曼蘇丹的軍隊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權力斗爭。穆罕默德·阿里設法與雙方合作,同時穩步為自己贏得民眾的支持。最終,在1805年5月,他成功地推翻了奧斯曼帝國的總督,并取而代之。坐鎮君士坦丁堡的蘇丹別無選擇,只能默許這一行為,在1806年授予穆罕默德·阿里埃及帕夏(即總督)的官銜。
次年,他擊敗了英國的一次小規模入侵,鞏固了自己的權力,以最野蠻的行為確立了他的絕對統治。1811年3月1日,穆罕默德·阿里邀請幸存的馬穆魯克領導者到開羅城堡參加盛大的慶祝活動。他們一進入要塞,就被包圍并殺死。緊接著,穆罕默德派軍隊在全國各地圍捕其余的馬穆魯克人。就這樣,一位阿爾巴尼亞軍官成為埃及的總督,統治尼羅河谷(經常采用鐵腕手段),建立了長達一個半世紀的王朝。
拿破侖遠征(也是近代以來帝國主義第一次大規模入侵中東)不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穆罕默德·阿里王朝誕生的助產士,還確保埃及成為未來百年英法政治較量的焦點。[42]另外,這次激動人心的遠征及由此產生的出版物喚醒了整個西方世界對古埃及的興趣,而且此后再也沒有減弱過。拿破侖為埃及留下的不朽遺產,是一個新國家的起源和一門新學科的誕生。這二者的未來走向都將喜憂參半、是非難斷。
﹡﹡﹡
雖然法國人失去了在埃及的軍事優勢,但由于拿破侖的學者團隊的工作,在這場文化霸權之戰中,法國徹底戰勝了英國。到19世紀第二個十年中期,法國駐埃及的代表實際上壟斷了整個尼羅河谷的文物買賣生意。事實上,對于參加拿破侖遠征并于1810—1829年擔任法國駐開羅總領事的貝爾納迪諾·德羅韋蒂(Bernardino Drovetti)來說,收集古代藝術品和手工藝品才是他的要事和職業。19世紀早期在開羅流行的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埃及的財富屬于在那里的外國人。”[43]
法國人在為盧浮宮龐大的國家收藏搜集文物方面占得了先機,倫敦也看在眼里。1815年,受惠靈頓在滑鐵盧戰勝拿破侖的鼓舞,英國外交部敦促其在世界各地的外交官開始為大英博物館搜集文物。就算不在乎知識落于人后,英國人的民族自豪感也絕對不能受到威脅:“無論這項事業的代價有多大,無論它成功與否,一個開明的、渴望在追求科學與文學進步的過程中搶先于其競爭對手的國家,都將欣然提供支持。”[44]
面對法國在埃及的文化霸權,英國的應對方式是任命自己的總領事。1815年,政府宣布任命亨利·索爾特(Henry Salt)為派駐開羅的新任首席代表。1816年4月,他與妻子抵達開羅。在接下來的十年里,他花費大部分精力搜集文物——不僅是為了大英博物館,而且把這些文物賣掉,賺取利潤,以彌補微薄的外交官薪水。在埃及任職不僅是一個超越法國人的機會,也是一個致富的機會——兩者的結合令人更加難以抗拒。
在19世紀第二和第三個十年里,德羅韋蒂和索爾特之間的競爭主導了對埃及古遺址的探險(或者應該說是洗劫)。正如后來的一位觀察者所說,“考古場變成了兩隊向導與挖掘工的戰場。一邊由令人生畏的索爾特帶領,另一邊由德羅韋蒂指揮”[45]。索爾特不失時機地討好穆罕默德·阿里,他相信與埃及新統治者建立良好關系將讓文物搜集變得更加順利。但穆罕默德·阿里可是一位老練的政治操盤手。他利用文物(或對文物的承諾)來挑撥西方列強之間的關系。[46]起初,德羅韋蒂經常用計戰勝索爾特,把后者耍得團團轉,因為他在埃及各地建立了一個冷酷而忠誠的特工網絡。為了應對,索爾特幸運地任命了一個人作為他的代理。這個人決斷力強、足智多謀,而且體能極好,能夠勝過任何對手。
在埃及學的早期編年史中,喬瓦尼·巴蒂斯塔·貝爾佐尼(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脫穎而出,在各個方面都勝人一籌。他出生于意大利帕多瓦市的一個貧困家庭,十幾歲時前往羅馬,立志從事圣職工作。但1798年拿破侖的入侵迫使貝爾佐尼離開了羅馬,他以游商的身份在歐洲游蕩了一段時間,然后于1802年抵達倫敦。在那里,他充分利用自己非凡的體格,走上舞臺,進行了萬眾矚目的精彩表演。作為一名舉重運動員,他先是取了個藝名“巴塔哥尼亞的桑普森”,然后改成“法國大力士”;他還演過啞劇《巨人殺手杰克》(如今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杰克與魔豆》)中的巨人;最后,他回歸了本名,自稱演員、魔術師和大力士“偉大的貝爾佐尼”。與英國女子薩拉結婚后,貝爾佐尼前往馬耳他,尋求新的冒險。在那里,他幸運地遇到了穆罕默德·阿里的特使,后者正在歐洲尋找工程師和其他專家,助力埃及經濟的現代化進程。貝爾佐尼對自己的水力學背景夸大其詞,努力說服對方,他正是改進埃及灌溉系統的人選。不可思議的是,特使相信了貝爾佐尼的話,并邀請他前往開羅,親自向帕夏本人介紹這些想法。穆罕默德·阿里的思路很簡單。據說,他曾對一位來訪者表示:“我知道,從歐洲來表示想要為我出力的50個人中,有49個都是冒牌貨。如果不試一試,我就無法發現他們之中可能存在的真材實料。我先把他們都買下來,如果找到了一個有真本事的人,那么我因接受其他人而蒙受的損失,他通常能夠以百倍償還。”[47]
貝爾佐尼是這一思路的主要受益者。“我們于1815年5月19日從馬耳他起航,”他寫道,“隨后于6月9日抵達亞歷山大;我們的隊伍由貝爾佐尼夫人、我和我從愛爾蘭帶來的小伙子詹姆斯·科廷(James Curtain)組成。我去埃及的主要任務是建造水利設施,讓那個國家能夠使用比現有系統更簡便、更經濟的系統來灌溉田地。”[48]即便是對于一個曾游歷大部分歐洲地區的人來說,埃及也是一個未知的領域,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挑戰:“一進入亞歷山大港,領航員就告訴我們,城里正在流行瘟疫。對于從未到過那個國家的歐洲人來說,這是令人緊張的情報。”[49]
從亞歷山大港出發,抵達開羅后,貝爾佐尼很快就結識了住在埃及首都的其他歐洲人。他最早認識的人之一是瑞士探險家約翰·路德維希·伯克哈特(Johann Ludwig Burckhardt)。伯克哈特曾在劍橋學習阿拉伯語,在中東地區四處游歷。1812年,他發現了佩特拉古城,并于當年晚些時候定居開羅,化名謝赫·易卜拉欣·伊本·阿卜杜拉(Sheikh Ibrahim ibn Abdullah),以穆斯林身份生活。自從抵達法老的土地,伯克哈特就對這個國家的文物著了迷。(1813年3月,他成為第一個看到阿布·辛拜勒巖刻神廟的歐洲人。)其中一處廢墟令他特別感興趣。在盧克索古城對面的底比斯西部平原上有一處廢墟,其中有高聳的柱子、倒塌的墻壁和巨型雕像的殘骸。拿破侖的學者們曾研究過這座建筑,并在公元前1世紀古希臘歷史學家狄奧多羅斯·西庫魯斯的著作啟發下,將其命名為“奧茲曼迪亞斯之墓”[50]。有些歐洲人稱之為“門農宮”(Palace of Memnon)。無論以何種名稱為人所知,這處廢墟最顯著的特征是一尊俯臥在沙漠上的巨型王室成員雕像,以及附近兩個巨大的王室成員頭像。[51]兩個頭像中更大和更壯觀的半身像高2.7米,寬2米,由整塊花崗巖雕刻而成,被稱為“年輕的門農”。它引起了拿破侖遠征隊的注意,他們曾試圖將其移走,但沒有成功。[52]現在,伯克哈特認為,如果把它送到歐洲的一座博物館,一定是件了不起的藏品——但是要送到大英博物館,而不是盧浮宮。根據貝爾佐尼的說法:“伯克哈特先生長期以來一直在策劃將名為‘年輕的門農’的巨大頭像,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半身像運到英國,并且努力說服帕夏將它作為禮物送給攝政王;但是,土耳其人一定覺得這件東西無關緊要,不能送給如此偉大的人物,因而沒有采取任何措施。”[53]
伯克哈特的計劃得到了另一位旅行家和古文物研究者威廉·約翰·班克斯(William John Bankes)的支持。他于1815年來到埃及,最遠行至瓦迪哈勒法。他是一位狂熱的文物收藏家,將“年輕的門農”運到英國,作為大英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的想法對他很有吸引力。伯克哈特和班克斯一起向新到任的英國總領事亨利·索爾特提出了他們的主張。
機緣巧合之下,貝爾佐尼抵達開羅時,索爾特正在考慮這一提議。這位勇敢、無所畏懼且在移動重物方面經驗豐富的意大利巨人提出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1816年6月28日,索爾特在一封信中寫道:“貝爾佐尼先生需要在布拉克準備必要的工具,將‘年輕的門農’頭像抬起,并沿著尼羅河運送出來。”[54]根據貝爾佐尼的說法,這個決定并不是那么簡單。他表示:“領事看起來傾向于按此行事,但有一段時間猶豫不決,說他會考慮一下。”貝爾佐尼還斷然否認曾被索爾特聘請或雇用,而是聲稱他獨自為大英博物館辦事。[55]無論真相如何(不同的說法顯然是兩人之間關系緊張的征兆,而他們的關系最終徹底破裂了[56]),貝爾佐尼接受了委托,起程前往底比斯。抵達后,他招募了80名當地阿拉伯人,于1816年7月27日開始工作。
蠻力的價值得到了證明,“(8月)3日,我們進行得非常順利,前進了將近370米”[57]。到8月12日,這尊巨大的半身像已被拖到尼羅河西岸。這一非凡的壯舉當時一定在盧克索被議論紛紛。這個消息甚至傳到了愛資哈爾大學的一位教授阿卜杜勒·拉赫曼·賈巴爾蒂(Abd al-Rahman al-Jabarti)耳中,他在1817年關于歐洲收藏活動的評論中特別提到了“年輕的門農”;他沒有譴責它被移走一事,但也不完全理解西方對埃及古代遺存的迷戀。[58]“年輕的門農”24天后抵達開羅,運載船最終于1816年12月15日停靠在布拉克港。在圣誕節和新年慶祝活動期間休整了一段時間后,運載船再次起航,于1817年1月10日抵達尼羅河河口的羅塞塔港。
任務完成后,貝爾佐尼的注意力轉向了埃及的其他古代遺址。根據他自己的說法:“我有幸發現了那個原始民族的許多古遺址。我成功地打開了兩座著名的吉薩金字塔中的一座,以及底比斯的幾座法老陵墓。”[59]其中最重要也最壯觀的是塞提一世陵墓,他是“年輕的門農”的建造者拉美西斯二世的父親。[60]
與此同時,“年輕的門農”在羅塞塔港動彈不得。直到1817年10月17日,索爾特才將通知送到外交大臣卡斯爾雷勛爵(Lord Castlereagh)的手上。這件文物終于登上了運輸船“尼阿克斯號”,開往馬耳他。在那里,它被轉移到一艘皇家海軍補給船“韋茅斯號”(滿載來自大萊普提斯的文物),開始了前往英國的最后一段旅程。在雕像從盧克索到倫敦的漫長航程期間,歐洲媒體熱切地追蹤報道了關于它的最新消息。1818年1月,《評論季刊》(Quarterly Review)表達了對即將到來的雕像的高度期待,認為它“毫無疑問是迄今發現的古埃及雕塑中最好的一件”[61]。終于,在那年3月,“韋茅斯號”停靠在泰晤士河畔,外交部和海軍部通知大英博物館,其珍貴文物已經運達。博物館頓時成為“世界上首個埃及藝術和歷史文物寶庫”[62]。其藏品的規模和雄心反映并宣告了不斷發展壯大的大英帝國的規模和影響力。這座雕像是大英博物館的明星展品,直到1818年底之前一直常年展出。詩人約翰·濟慈是它的早期崇拜者之一。他的詩人朋友珀西·比希·雪萊“以超乎尋常的熱情仔細研究前往東方的旅行家的記述”[63],并受到啟發,寫下了十四行詩《奧茲曼迪亞斯》。[64]這首詩是英語文學中一段最著名的關于人類之脆弱的反思,于1818年1月11日發表,當時這座雕像正沿著英吉利海峽向北航行。
同年秋天,班克斯、索爾特和一位普魯士博物學家阿爾伯特·馮·薩克(Albert von Sack)從開羅起航前往上埃及。在盧克索,意大利探險家亞歷山德羅·里奇(Alessandro Ricci)和希臘商人喬瓦尼·阿納斯塔西(Giovanni Anastasi)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里奇曾在塞提一世的陵墓中為貝爾佐尼繪制過圖紙,而阿納斯塔西接替貝爾佐尼擔任了索爾特在上埃及的代理人,后來成為挪威和瑞典的總領事。一行人繼續向南前往菲萊島,遇到了四位旅行者,其中包括愛爾蘭天主教解放運動領袖托馬斯·懷斯(Thomas Wyse)和建筑師查爾斯·巴里(Charles Barry),后者將繼續在班克斯位于多塞特郡金斯頓萊西的鄉間宅第工作,設計國會大廈,改造卡爾納馮勛爵的海克利爾城堡。這說明滑鐵盧戰役后,在埃及旅行的歐洲人聯系之緊密、跨國合作之頻繁。[65]作為一位目光敏銳的收藏家,班克斯特別喜歡菲萊島上風景優美的一片廢墟中的一座方尖碑,決定將其移走。法國特使德羅韋蒂試圖阻止他,但索爾特堅持英國先前的態度。班克斯成功地將方尖碑運到英國,豎立在金斯頓萊西。在那里,它將在象形文字的破譯中發揮關鍵作用。
至于貝爾佐尼,在與索爾特鬧翻之后,他將注意力轉向了吉薩,并于1818年3月2日成功進入了哈夫拉金字塔。[66]次年,他返回英國,出版了關于這段冒險經歷的記述文字。1821年,他在皮卡迪利大街的埃及廳舉辦了一場展覽,展示了他的一些發現,以及塞提一世陵墓的等比例縮小模型。展覽開幕當天就吸引了1 900名游客,展出時間為一年。(相比之下,1822年,他把展品帶到巴黎,卻沒有獲得成功:國家之間的競爭并沒那么容易被遺忘。)此后,貝爾佐尼渴望新的冒險,于是在1822年再次離開英國,去尋找尼日爾河的源頭。1823年,在前往廷巴克圖的途中,他患上痢疾,在如今貝寧的瓜托去世,年僅45歲。
雖然索爾特的考古動機可能值得懷疑,但他確實在發現人才方面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他的另一名員工是喬瓦尼·巴蒂斯塔·卡維利亞。卡維利亞起初是一名船長,后來也來到了埃及。1817年,當貝爾佐尼在帝王谷工作時,索爾特聘請卡維利亞去發掘獅身人面像。卡維利亞在吉薩度過了20余年,清除了獅身人面像四周的沙子,使它自遠古時代以來首次重見人世。他還研究了金字塔,確信金字塔中深藏具有重大宗教意義的奧秘。[67]在獅身人面像周圍,挖開從四面侵蝕而來的沙丘,他發現了一條羅馬樓梯、一座廣場、雕像上缺失的胡須碎片和位于前額的眼鏡蛇,以及在它的兩爪之間的記夢碑。若想讀懂它上面的文字,就需要等象形文字被破譯之后了。[68]在大金字塔內部,他借助繩索向底部探索,同時燃燒硫黃,試圖凈化惡臭的空氣。[69]他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他在金字塔中心的正下方發現了一個此前不為人知的地下室。貝爾佐尼和卡維利亞都精力充沛、積極進取,他們是19世紀早期埃及探險歷程中勇氣與冒險精神的縮影。
﹡﹡﹡
拿破侖遠征之后,在歐洲國家看來,獲得文物成為衡量成功的標準,也是驕傲的資本。拿破侖埃及遠征期間及之后,在從尼羅河谷竊取的無數文物中,有兩件特殊的藏品直接促成了埃及學的誕生,并明確了該學科在更廣泛的歐洲文化政治中發揮的作用。
1799年7月中旬,在梅努將軍的指揮下,一支拿破侖軍隊正忙著加強朱利安堡(今博格拉希德堡,中世紀的羅塞塔要塞)的防御,為第二次阿布基爾灣海戰做準備。軍隊在文化藝術委員會成員、工程師皮埃爾·弗朗索瓦·澤維爾·布沙爾的監督下工作時,發現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花崗巖板,重0.75噸,鑲嵌在堡壘的墻壁上。布沙爾立刻意識到,這不是一塊被重復使用的普通石板,因為石板的一面雕刻有一段很長的銘文。銘文明顯分為三部分。最上面是埃及象形文字,下面是古希臘文字,中間是一種奇怪的草書體文字。和委員會的所有成員(甚至包括負責軍事和土木工程任務的成員)一樣,布沙爾也對埃及文物的發現時刻保持警惕和清醒。他立即將石板的發現報告給梅努將軍,后者安排將其送到開羅的埃及研究所做進一步研究。
研究所的學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好運。士兵發現的是一件驚人的遺存:同樣的內容,以三種不同的文字刻在石板上。任何受過良好教育的學者都能夠閱讀最下面用古希臘文寫成的部分。因此,最上面的部分一定是以古埃及法老的語言記錄了相同的內容。事實上,從希臘文翻譯而來的銘文的最后一句話證實了整個紀念碑的性質:“該法令應以象形文字、世俗體文字和古希臘文字刻在花崗巖石碑上。”[70]《埃及信使》(Courier de l’Egypte)是拿破侖遠征的官方期刊,用從法國進口的印刷機在開羅印刷出版。1799年7月29日的期刊報道了這一發現:“這塊石板對象形文字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或許它終于給我們提供了一把鑰匙。”[71]
認識到這一發現的重要性之后,研究所的成員進行了石版印刷——既制作了平版(將印刷油墨涂在石板表面,雕刻的銘文不著墨),又將其作為凹版印刷模板(用墨填充銘文,實現黑白復印效果)——隨后將副本寄往巴黎。在那里,它們被分發給歐洲各地的學者,他們接受了破譯象形文字部分的艱巨挑戰。其中有博學的英國貴族托馬斯·楊(Thomas Young,1773—1829)和深深迷戀埃及的法國革命家讓-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Fran?ois Champollion,1790—1832)。他們各自的工作塑造了接下來20年的埃及學研究,同時也使該學科誕生時就存在的激烈的英法競爭得以延續。
至于這塊石板本身,已經按照其發現地被命名為羅塞塔石碑。1801年,它從開羅被運往亞歷山大港,等待乘船運往巴黎,在盧浮宮展出。然而,由于法國軍隊剛向英國遠征軍投降,委員會搜集的文物成為英國的戰利品。[72]羅塞塔石碑的目的地從巴黎改成了倫敦。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選擇的運輸工具是一艘被俘的法國護衛艦,名為“埃及人號”。1802年2月,這艘護衛艦停靠在樸次茅斯,這塊石板立即被送往倫敦文物學會圖書館,然后由該學會的王室贊助人喬治三世贈予大英博物館。因此,羅塞塔石碑成為大英博物館獲得的首批埃及文物之一(五年后才成立了文物部),而且是其中最重要的藏品。
20年后,情況發生了變化。英國贏得了軍事上的優勢,但法國無疑在文化領域占據了上風。盡管“年輕的門農”已被成功運往倫敦,但索爾特發現自己經常被主要競爭對手德羅韋蒂打敗。兩位總領事各自的代理人在考古現場頻繁發生沖突,于是雙方達成了一項君子協定。一位英國訪客弗雷德里克·亨尼克爵士(Sir Frederick Henniker)目睹了這種妥協的結果,對此不以為然:“整個古底比斯都成了英國和法國領事館的私人財產;每一座神廟都有兩國的分界線,這些建筑過去經受住了“野蠻人”的攻擊,如今面對文明的貪婪,以及癖好古玩人士和古文物研究者的投機行為,卻毫無招架之力。”[73]
相比之下,1821年遠征埃及的法國贊助人塞巴斯蒂安·路易·索爾尼爾(Sébastien Louis Saulnier)對穆罕默德·阿里的文物政策特別滿意:“埃及政府為了吸引歐洲人前往那里而采用的其他手段之一,就是允許所有來訪者搜尋文物,無論是在地面上的還是在地下的,都可以帶走。”[74]
對索爾尼爾而言,這句話不僅僅是簡單地陳述事實。作為一位古文物研究者和收藏家,他特意贊助了一次埃及探險,只有一個目的:為法國取得一件比著名的羅塞塔石碑更有名氣的文物。
早在1798—1799年,當法國軍隊在德賽將軍的率領下(隊伍里還有德農)穿過上埃及追捕逃亡的馬穆魯克時,他們旅程中的一個亮點(至少對德農而言)是丹德拉神廟。在周圍一片平坦的沙漠之中,孤獨地矗立著一座壯觀的羅馬神廟,里面供奉著埃及母神哈索爾。[75]在神廟內眾多保存完好的彩繪裝飾浮雕之中,有一件引起了特別的轟動:在屋頂小禮拜堂內的一塊天花板上,雕刻著精美的圓形黃道帶,甚至標注了星座和天文數字,四角各由身形纖長的埃及女神支撐。德農當場畫了一幅準確的圖,自那時起,那幅黃道帶浮雕就令法國垂涎不已。幸運的是(從法國的角度來看),“當時它并沒有被拆下來,如果被拆下來,它肯定會像羅塞塔的銘文、亞歷山大的石棺和埃及研究所搜集的其他古物一樣,落入英國人的手中”[76]。
現在,法國認為,“如果取得了黃道帶,就能在某種程度上彌補那些貴重古物的缺失”[77]。索爾尼爾講述了探險隊隊長讓-巴蒂斯特·勒洛蘭(Jean-Baptiste Lelorrain)[78]的愛國主義奮斗的故事:“他的初衷是把黃道帶浮雕的鋸齒形邊緣切下帶走,但發現這塊巨石太重了,將它運走是不可能的。再者,它的邊緣是裝飾性的,而非實用性的,因此勒洛蘭先生只得滿足于移走圓形星圖以及把它圍住的正方形部分。”[79]
勒洛蘭的事跡被美國外交官盧瑟·布拉迪什(Luther Bradish)發現,他恰好在星圖被移除時到訪丹德拉神廟。布拉迪什將消息帶到了開羅,傳到了亨利·索爾特的耳中。索爾尼爾講述了這件事:
在開羅,并沒有人試圖奪走勒洛蘭先生的珍寶,但英國總領事已趕往亞歷山大,再次向帕夏提出請求。幸運的是,勒洛蘭先生并沒有長時間猶豫不決,因為當帕夏詢問他是否得到正式授權,并且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時,他立即宣布支持他……帕夏的決定被飛快地傳遞給了勒洛蘭,他一聽說,就立即將黃道帶送上了一艘開往馬賽的船,這艘船于7月18日起航。至此,這一浮雕得以幸免于難,而它所面臨的威脅不僅來自當地人的破壞,也來自某些看似熱衷于保護文物的歐洲人。[80]
1821年11月27日,丹德拉黃道帶在馬賽上岸,隨后立即被送往巴黎展出。在那里,它引起的轟動甚至比20年前羅塞塔石碑抵達倫敦時還要大。
幾乎唯一一個對將黃道帶從其所在神廟中移除一事提出疑問的法國人,是1821年10月給《百科全書評論》寫了一封匿名信的作者。雖然這位作者為法國(而不是英國)獲得了如此重要的文物而感到驕傲,但他仍然對埃及最偉大的神廟之一所遭受的破壞深表遺憾:
我們贊賞兩位勇氣可嘉的同胞的愛國情懷,他們在其指引下如此巧妙而成功地完成了這項工程……但是,在祝賀索爾尼爾和勒洛蘭細心地將圓形的丹德拉黃道帶從尼羅河沿岸運送到塞納河畔,而非泰晤士河畔時,我們不得不表示遺憾,因為這座宏偉的神廟中最精美的紀念物之一已被剝奪……我們法國人應該效仿埃爾金勛爵嗎?當然不應該。[81]
這封信的作者正是讓-弗朗索瓦·商博良。不到一年后——由于倫敦的羅塞塔石碑,而不是盧浮宮的黃道帶浮雕——他將成為埃及學史上最著名的人物。
[1] Norden (1757): 77.
[2] Felix Fabri, Evagatorium in Terr? Sanct?, Arabi? et Egypti peregrinationem, 引自Thompson (1992): 17。
[3] Anon. (1589).
[4] Reid (2002): 27.
[5] Sicard (1982): 23.
[6] 引自Tyldesley (2005): 43。
[7] Pococke (1743): 13.
[8] Pococke (1743): 46.
[9] Pococke (1743): iii.
[10] 其中包括“英國皇家學會主席馬丁·福克斯先生”和“最尊貴的巴斯騎士勛章獲得者托馬斯·龐弗雷特伯爵”。
[11] Norden (1757), I: 39.
[12] Norden (1757): 65.
[13] Norden (1757): 77, 79.
[14] Norden (1757): 67, 69.
[15] Norden (1757): pl. CVI.
[16] Norden (1757): 44.
[17] Norden (1757): 129.
[18] Norden (1757): 121.
[19] Thompson (1992): 21.
[20] Norden (1757), I: dedication.
[21] Thompson (1992): 21.
[22] Rauch (2006): 325.
[23] Colla (2007): 21.
[24] For which see Volney (1787).
[25] Rauch (2006): 325–6.
[26] Edinburgh Review, I ( January 1803): 330.
[27] Reid (2002): 31.
[28] 引自Gillispie and Dewachter (1987): 3。
[29] Jeffreys (2003): 2–3.
[30] Gillispie and Dewachter(1987): 3. 在埃及遠征中,拿破侖隨身攜帶的正是亞歷山大的隨行書——荷馬的《伊利亞特》,以及色諾芬的《遠征記》和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這并非巧合。他還隨身攜帶了一本沃爾尼伯爵的《帝國的廢墟,或帝國革命的沉思》。見Reid(2002): 139–41;Rodenbeck(2004): 130。
[31] Gillispie and Dewachter (1987): 5.
[32] Ceram (1978): 77.
[33] Tyldesley (2005): 48.
[34] Denon (2003): 20.
[35] Elshakry (2015): 191
[36] Gillispie and Dewachter (1987): 19.
[37] Lehner and Hawass (2017): 91.
[38] Lehner and Hawass (2017): 91.
[39] 引自Dixon (2003): 87。
[40] Tyldesley (2005): 49.
[41] 引自Sattin (1988): 25。
[42] Reid (2002): 32.
[43] 據報道引自Burckhardt,見Sattin (1988): 59。
[44] 引自Mayes (1959): 114。
[45] Burton (1880).
[46] Jeffreys (2003): 4.
[47] 引自Sattin (1988): 59。
[48] Belzoni (1821): 1.
[49] Belzoni (1821): 1.
[50] “奧茲曼迪亞斯”(Ozymandias)是古埃及語“Usermaatra”的希臘變體,是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王名,這座神廟就是為他而建的。如今,整座建筑被稱為拉美西斯神廟。
[51] 在拿破侖一世時出版的《埃及記述》中,1812年出版的第二卷埃及文物圖版包括一幅西底比斯地圖(圖版19),題為Thèbes. Memnonium,上面將整座建筑標注為《奧茲曼迪亞斯墓,旅行者稱之為門農宮》。這幅地圖上標注了兩個巨像頭顱的位置,還有一個基座和一個倒下的巨像,標注為《奧茲曼迪亞斯雕像的殘骸》。圖版32是其中一個巨幅頭像的插圖。
[52] Long (1832), I: 253.
[53] Belzoni (1821): 21.
[54] 引自Belzoni (1821): 26。
[55] 引自Belzoni (1821): 22, 24。
[56] 貝爾佐尼在為自己的記述撰寫的導言中尖銳地指出:“我不是英國人,但我更希望讀者能從我本人這里獲得關于我的考察過程的敘述,我會盡我所能……而不是冒著我的意思被他人曲解的風險。”(Belzoni, 1821: V)他所說的“他人”無疑指的是索爾特。
[57] Belzoni (1821): 46.
[58] Reid (2002): 40.
[59] Belzoni (1821): vii.
[60] 當貝爾佐尼探索黃沙下的世界時,他的妻子薩拉“利用在埃及的機會,觀察了該國婦女的生活習俗”;研究結果發表在她丈夫的簡明回憶錄的附錄中(Belzoni,1821: 441)。這是一篇“關于埃及、努比亞和敘利亞婦女的簡短描述”,也許是西方人第一次進行此類研究。
[61] 《評論季刊》,XVIII (1817–18): 368。
[62] 《評論季刊》,XIX (April 1818): 204。
[63] Hogg (1933), I: 76.
[64] 雪萊這首詩的靈感可能來源于波科克的《東方與其他國家記述》和德農的《下埃及和上埃及游記》。尤其是德農對中埃及奧克西林庫斯遺址的描述:“一望無際的荒蕪,無邊的曠野壓迫著人們的心靈,平坦處只有一片沉悶的廢墟”,其中使用的意象與雪萊的語言極為相似;見Waith(1995)。
[65] Manley and Rée (2009).
[66] Manley (2001): 189.
[67] Usick and Manley (2007): 3.
[68] Usick and Manley (2007): 1.
[69] Usick and Manley (2007): 1. 索爾特撰寫的關于卡維利亞在吉薩工作的描述在2002年大英博物館重組期間才被人們發現。
[70] 參照Ray(2007)第170頁的翻譯。
[71] Courier de l’Egypte, 37 (le 29 fructidor, an VII), 引自Thompson (1992): 22。
[72] Tyldesley (2005): 52.
[73] Henniker (1823): 139.
[74] Saulnier (1822): 76.
[75] 亨尼克在1820年參觀時“贊嘆不已,盡管旁邊的垃圾山幾乎堆到了入口頂部”(Henniker 1823: 119)。
[76] Saulnier (1822): 77–8.
[77] Saulnier (1822): 77–8.
[78] 人們對勒洛蘭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在遠征時拆除了丹德拉黃道帶。
[79] Saulnier (1822): 84.
[80] Saulnier (1822): 84.
[81] Champollion (1986): 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