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除夕,于凡好像一下就懂得了生與死的關系。其實,在她生命里,死亡早已不是一個遠距離的詞語,父母結婚前姥爺已經去世了,兩歲時,爺爺去世了,三歲時,奶奶也去世了,十一歲時,姥姥也去世了。除了跟自己親近的姥姥之外,其余的長輩都是在她不懂事時就已經“沒了”,所以她并沒有什么實在的感覺。但這次,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人,她的好朋友卻去世了,對她來說是一個極其魔幻的事兒。是她抱怨作業太多時,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在身邊附和的樣子了;是她帶好吃的想要分享時,再也沒有一個人會點點頭跟她一起胖的人了;是她在操場邊散步看到天空上的云想要夸漂亮時,再也沒有一個人會跟她一起傻笑的時候了。其實,于凡一點也不想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止不住的掉眼淚,她只想知道李博軒為什么要這么做。
“老于,你要不要明天給李寧德打電話問問?”看著于凡的樣子,李萍很是擔心。“我還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我再找其他同學問問。”于清朗眉頭緊皺。這些年,他也多少知道一些李寧德的事,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跟李寧德的女兒在一個學校,在一個班,甚至成為了好朋友。“這大過年地,唉。”于凡手里還拿著媽媽包的餃子,她靠在車窗上,想到了剛才看到的畫面,閉上了眼睛,那方白色的蓋在于凡身體上的布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面玻璃墻,玻璃墻的對面是李博軒,她在看著于凡笑,李博軒左手拿著一個本子,右手在跟她招手,于凡看到了她胳膊上青紫色的斑痕,那是她見過的傷痕,突然,李博軒好像說了:“于凡,再見!”就轉過身向前跑去,無論于凡在后面怎么叫李博軒的名字,如何拍玻璃,李博軒都好像聽不到,一直在向前跑,忽然一陣風吹來,李博軒左手的本子被風吹亂了,紙頁亂飛,飛的哪里都是,把李博軒的身影蓋住了,再也看不到了。于凡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又流出來了,但她不想睜開眼睛,她不想看到冰冷的冬夜。于凡回到家便去自己臥室了,劉萍和于清朗沒有阻止,只是將于凡手里的餃子拿到廚房里,倒掉了。
第二天,當劉萍去敲于凡房間的門時,才發現門沒鎖,而人已經不見了,她有些慌張,忙給于凡打電話。“凡凡,你去哪了?”“媽,我在李博軒家樓下,我想去看看她媽媽。”“傻孩子,你回來吧,估計李博軒媽媽不在家,她肯定有很多事要處理,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先回家來吧。”“媽,我等會回家。”說完,于凡便掛斷了電話。于凡站在樓下,是昨天晚上救護車停的位置,她抬頭看了看,對于這么一個黃土高原上的小城來說,冬雪并不罕見,但也不常見,不知為何,今日卻下飄起了雪花,于凡把手從手套中拿出來,接了幾片,是她沒見過的大片雪花,落在手上瞬間化成了幾滴水珠,順著掌紋四處流淌,于凡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趕緊拿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又擦了擦自己的掌心,向樓道里走去。其實她也只是聽李博軒說過自己家在五層,每天爬樓梯很累,她只能來試一試。到五樓她才看到有一戶人家沒有貼春聯,卻留著很多小廣告的痕跡,雖然被人揭下來過,但也留下不少未撕徹底的膠痕。大概是這家了,于凡搓了搓手,輕輕敲門,敲了幾聲并沒有人應聲,她又將耳朵貼在門上,輕輕敲了敲,里面很安靜,什么聲音都沒有,于凡在想是不是自己猜錯了,轉身看了看對面門口,又轉過來準備再試一次,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是一個年老的、滿頭白發的老人,“你是?”“嗯,請問這是李博軒家嗎?我是她同學。”就在說出這句話時,于凡已經后悔了,“嗯,我是李博軒的同學。”于凡只能無力地重復著這句話。“哦,我是李博軒的姥姥,她媽媽不在家,出去辦事了。李博軒也不在,你回去吧。”“姥姥,昨天晚上我來找過李博軒,我看見了。”就在于凡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老人突然流下了眼淚,用于凡聽不太明白的口音說道:“那你知道了,你現在想干什么?”看著情緒突然激動的老人,于凡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姥姥,我就想知道她是怎么……”“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自己進來看吧。”說完老人轉身回到了房中。
這是于凡第一次真正看到李博軒的生活。這是一個不太大的房子,一個暗廳作為連接兩個房間和廚房、衛生間的所在,擺放著一張雙人沙發,電視還是90年代的“大箱子”,中間擺放著一張茶幾,上面凌亂地堆放著碗筷。于凡向里面走進去,北面房間靠墻放著一個大書架,應該是李博軒的臥室了,于凡把手放在被門吸吸住的門上,門上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保持安靜。這是李博軒的字,于凡很羨慕于凡的字,那種方方正正、一筆一劃的字,不像于凡,寫字總像要飛出去一樣,向上飄。她走了進去,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靠墻的書架和柜子,全部都干凈整潔,連書桌上筆筒中的筆都擺的整整齊齊。于凡看到了幾本書下壓著的一個黃色帶一雙翅膀的皮面筆記本,那是她跟李博軒去文具店挑的,那時,李博軒還覺得這個本子貴,是于凡后來買下來送給她的,擔心李博軒不收,于凡也給自己買了一個紅色帶鴨子圖案的同款,美其名曰:姐妹同款,這才說服李博軒收下。但她從沒見李博軒帶這個本子去學校過,她還為此跟她生了一頓小小的悶氣。想到這里,她走了過去,把本子從書中抽了出來,翻開本子,是一句話:有耐心的人會得到他所希望的一切。她繼續向下翻著,才發覺這是李博軒的日記,第一篇應該是他們買本子那天,2003年9月16日,晴。秋天到了,但還是那么熱,于凡說秋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其實,秋天也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朋友的愛好總是相似的吧。她很好,很樂觀開朗,有愛她的爸爸媽媽。我沒有,今天她又打我了,她問我:“你爸是不是又給你錢了?他是不是要搶走你?”我沒辦法說什么,她是我的媽媽,我怎么會拋棄她呢?她掐了我的胳膊,問我:“疼嗎?”我點點頭,她又說:“疼為什么不哭?”我說:“我不想像你一樣,天天哭。”她摔了我的碗,讓我滾。我又能去哪呢?我只能把門關上。2003年9月17日,晴。今天溫度很高,但我沒有脫下校服外套,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胳膊上的傷痕,我也不想讓于凡幫我遮掩,她肯定發現了,她說操場沒有人,外面這么熱我可以脫外套,她幫我遮著,這種幫忙算什么好朋友?今天中午于凡又把她的雞腿給我了,她說她要減肥,我知道,她肯定是看我沒有才給我的。看到這里,于凡才想到,每次她給李博軒雞腿時,李博軒都會把雞腿留到最后,她還以為李博軒舍不得吃。
“砰”地關門聲將于凡從回憶中拉回,于凡擦了擦眼淚。“媽,我回來了。”應該是李博軒的媽媽,于凡拿著本子走了出去,跟姜紅打招呼:“阿姨,我是李博軒好朋友,于凡。”看著姜紅面如縞素的樣子,于凡嚇了一跳,“哦,你來干什么?你找李博軒嗎?她死了。”“為,為什么?”“自殺,她喝藥自殺了。你走吧!”姜紅從于凡身邊走過去把李博軒房間的門使勁關住了,“你還不走干什么。”說著便把于凡推出了門去。聽到身后關門聲,于凡緊緊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隨后,她便聽到房中摔東西的聲音和女人嚎哭的聲音,夾雜著那種在安靜中突然炸裂開的喊聲“讓你死,你去死吧!”,于凡被這歇斯底里的聲音震驚了,她好像被這聲浪推著向下走去。
站在樓下,好像一切又恢復了平常,于凡看了看手中黃色的本子,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