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之冬:1933年,希特勒統治下的藝術家
- (德)烏維·維特施托克
- 14212字
- 2024-05-07 14:22:52
地獄當道
1月30日,星期一
約瑟夫·羅特(1)不想再等白天的消息了。天一亮他就前往火車站,坐上了去巴黎的火車。對他來說,告別柏林很容易。他在《法蘭克福日報》做了多年記者,早已習慣了奔波。這幾年他一直住酒店或賓館。他曾有些夸張地說:“我想,如果我有固定住所,可能就沒法寫作了?!?/p>
四個月前,也就是1932年9月底,羅特的《拉德茨基進行曲》出版了。這部杰作與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一樣,講述了一個家族幾代人的興衰:特羅塔家族在奧匈帝國統治者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手下崛起,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跟隨他一起滅亡。這是羅特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他為之付出了很多心血,因此本應刪改某些政治言論,不激怒任何人,以免危及小說在德國的銷售。
可謹小慎微并非羅特的天性,在道德問題上他寧愿殺伐決斷。或許也由于潛在的自我毀滅傾向,對于納粹的事,羅特不愿遮遮掩掩,無論如何都要與他們作戰,即便知道這只是螳臂當車。在一封從巴黎寄給斯蒂芬·茨威格的信中,他寫道:“放棄一切希望,明確,鎮定,堅決,本就應該如此。以后您會看清,我們正被推向巨大的災難。我們文學和物質的存在已經被毀,不止于此,一切都在導向新的戰爭。對于我們的生活,我已萬念俱灰。野蠻成功地統治了我們。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地獄當道。”羅斯的抗爭,目的不在保命。他以紙筆為武器,在必死的堅定信念中投入了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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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換崗。約瑟夫·羅特離開了這座城市,而埃貢·埃爾溫·基希(2)來了。他再一次證明,自己“狂奔記者”的外號名副其實。過去一年,他去了戰亂四起的中國,見過那里最悲慘的幾個地方,參觀了前朝太監的“養老院”,遇到了街頭那些毫無保護、連乞丐幫會也不接收的女乞丐,讓人帶自己去了一家收治年輕女工的結核病院——這些女工都還是半大的孩子,在毫無希望地等死。然后他前往莫斯科奮筆疾書,將所見所聞記錄在《秘密的中國》一書中,隨即又出發趕赴德國。希特勒今天上臺,他也及時趕到了現場。
基希是個世界名人。他說,就連中國也有人認得他——雖然當時他的書沒被翻譯成中國的語言。他是布拉格的猶太人,和里爾克、卡夫卡一樣,屬于那里說德語的少數民族。他喜歡把自己寫成故事的中心角色,總能讓讀者感覺到自己正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現場與他并肩作戰。他游刃有余地把自己冒險家和硬漢的形象打造成記者的典范:總在趕往某個危機中心或戰場的路上,總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總在用半合法的方式追蹤著某個秘密。
一戰中,他在前線作戰時負了重傷,做了一名新聞官。這場多民族間的殺戮增強了他的政治責任感。他成為一個非法的士兵委員會的成員,組織罷工與和平示威,并加入了共產黨。
這也改變了身為作家的他。最初他深信獨立記者的理想:“記者沒有傾向,也沒有立場,不為任何事物辯護。他必須是無偏見的證人,必須提供無偏見的證詞?!钡朦h后,他逐漸變為積極分子,希望用自己的文章為他認為正確的政治目標服務。他的報道一如既往的精彩、生動,但其宣傳色彩卻鮮明得令人難以忽視。
基希在安哈爾特火車站下了車。此前他幾乎沒和納粹打過交道。作為堅定的共產主義者,他知道世界史將轉向何方:無產階級革命的道路。法西斯或納粹主義只是暫時階段?,F在,他想更仔細地觀察,想親眼看見德國共產黨獲得勝利。
他駛向自己在莫茨街諾倫多爾夫廣場邊上的新公寓——一個轉租來的房間。通?;〉酶靡恍錾碛诟挥械莫q太家庭,本身也是個成功的作家,這一點他不否認。他獻身無產者的事業,但并未像無產者那樣生活。又何苦呢?他把藏書放在柏林,四十箱,共四千冊,光是這些就算得上一小筆財富了。為保險起見,他正在考慮把這些書送去布拉格他母親那里。如果這些書在即將到來的政治動蕩中散佚,就太可惜了。也許這會是他在柏林逗留期間的第二個主要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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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的安哈爾特火車站,人們很容易擦肩錯過?;5竭_的那個早上,維爾納·馮·布隆貝格中將走下一列從日內瓦開來的夜班車。在日內瓦,他作為德國代表參加了一次國際裁軍會議。會上,德國荒謬地要求擴大被《凡爾賽條約》限制在10萬人以內的國防軍規模。但讓他吃驚的是,興登堡昨天突然發電報到日內瓦,讓他立即趕回柏林。
此時,在權力的幕后,一場無法遏止的風暴正在醞釀著,一切似乎都有可能。統帥部總司令庫爾特·馮·哈默施泰因想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希特勒出任總理。他在上周與興登堡談話時得到保證,那位“奧地利下士”沒有機會被任命該職??蓛H僅兩天后,哈默施泰因就不得不看清形勢,巴本已經說服了總統,希特勒的確會隨時上臺。迫不得已,他向已經辭職、只是臨時代理總理及國防部部長事務的施萊歇爾提議政變:波茨坦駐軍應進入戰備,逮捕希特勒,宣布戒嚴,剝奪顯然已失智的興登堡的權力??墒┤R歇爾拒絕了他的計劃,哈默施泰因只能嘗試挽救還能挽救的東西:他與希特勒會面,堅持要求施萊歇爾在新內閣中留任國防部部長,以便把國家的軍事力量掌握在手中。也許是為了安撫哈默施泰因,希特勒承諾讓步,盡管他和興登堡早已達成共識,用布隆貝格取代施萊歇爾。
因此,布隆貝格早上剛一到達,就在站臺上受到了兩位先生的迎接:哈默施泰因的副官攔住他,要安排他去國防部;而總統的兒子奧斯卡·馮·興登堡則奉命直接把他帶去父親那里。面對軍方上司和國家元首的命令,布隆貝格決定聽從興登堡的指示。9點左右,總統讓他宣誓就職,擔任一個尚不存在的政府的國防部部長。共和國憲法就這樣被他棄之不顧,因為共和國憲法規定只有經總理推薦才可以任命部長。雖然希特勒同意布隆貝格任職,但他此時還不是總理。然而,這些法律上的細節現在沒人在乎了。
為了讓布隆貝格的任命冠冕堂皇,不至于過分破壞國防軍的等級結構,興登堡還一口氣把他越級提為步兵將軍。然而儀式結束后,奧斯卡·馮·興登堡嚴詞建議布隆貝格,暫時不要去本特勒大街他現在主管的國防部。哈默施泰因正等在那里,很可能他一進門就會被捕。

安哈爾特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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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點左右,克勞斯·曼被漢斯·法伊斯特叫醒,帶到安哈爾特火車站。法伊斯特比克勞斯·曼大了快20歲,也不是克勞斯·曼最喜歡的情人,但他有錢,總是很慷慨,在主職翻譯之外還是個醫生,搞嗎啡也容易多了。
昨天曼又賞了自己一針,和法伊斯特一起,還有一位懶得動筆的詩人朋友沃爾夫岡·黑爾默特。相比于法伊斯特,曼更喜歡他。今天早上他不大舒服,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收拾好行李箱。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心情也很糟,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繼續留在這兒,而是想去萊比錫找埃里?!ぐ~爾。艾伯邁爾是一位作家,兩人正一起改編圣-??颂K佩里的小說《夜航》。這次編劇或許不會讓他拿到文學獎,但可能改善他的經濟狀況。法國人圣-??颂K佩里如今在德國的年輕人中很受歡迎。
一直在追他的法伊斯特像平時一樣抱怨著分離,他有點煩?;疖囬_了,克勞斯·曼很高興終于能在車廂里清靜地坐下來??珊髞怼姑雇疙敗_始犯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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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希特勒還是聽到了國防軍可能對興登堡發動政變的風聲。哈默施泰因和施萊歇爾應該就是幕后推手。他當即部署力量進行反制,讓柏林的沖鋒隊和黨衛隊進入戰備狀態,并暴跳如雷地命令一位效忠于他的警官調動幾個警察營,準備占領政府區。希特勒對警察營沒有正式指揮權,但這無足輕重。因為他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在暴怒中指的是哪些營,甚至不知道它們是否存在。希特勒在戈培爾位于帝國總理廣場的公寓里一直待到凌晨5點,與親信們討論如何應對敵人為阻止他上任而可能做出的反抗。后來,為了補覺,他讓人把自己送到他在凱撒霍夫酒店的套房。
上午,由納粹黨和德國國家人民黨組成的新執政聯盟成員陸續來到選定的副總理巴本家中。巴本仍住在帝國總理府的裙樓里。雖然他兩個月前不得不辭去總理之職,但至今仍未給他的繼任者施萊歇爾騰出總理公寓——他罔顧共和國的規則,試圖不惜任何代價抓住權力,哪怕被人恥笑。
最近幾天,政府宣誓就職的準備工作并不順利。德國國家人民黨武裝組織鋼盔團的領袖弗朗茨·澤爾特本應接管勞工部,但卻沒有被告知任命日期。興登堡的總統府秘書長奧托·邁斯納打電話問他在哪兒時,他還沒起床,顯然趕不上宣誓儀式了,于是換成他的副手特奧多爾·杜斯特伯格替他出席。這又很棘手,因為就在幾個月前,當杜斯特伯格還是總統候選人的時候,納粹報紙曾因為他的猶太祖父而稱他“種族低劣”,并極其野蠻地連續侮辱了他幾個星期。杜斯特伯格隨即質問,政府是否有必要如此倉促地強行上臺,難道就不能推遲?巴本擔心辛苦安排的聯盟和他的副總理職位有變,利用流傳的政變謠言來應對,聲稱施萊歇爾和哈默施泰因隨時會推行軍事獨裁:“如果11點之前不成立政府,國防軍就會進兵。”
此時,希特勒帶著他未來的部長戈林和威廉·弗利克乘奔馳敞篷車從凱撒霍夫酒店駛向約100米外的總理府廂房。天寒地凍,他們穿著厚厚的黑大衣,帽子低低地壓在臉上,看起來有點像上路敲詐、索要保護費的黑幫。到了巴本家,希特勒再次證明了他是個反應迅速的即興演員。他馬上走向杜斯特伯格,抓住對方的手,眼含淚水、聲音顫抖地解釋:“很抱歉,我的媒體讓您遭到了人身侮辱。我向您保證,我對此并不知情。”
儀式地點離巴本的住處沒有多遠。10點45分左右,一眾先生出發了。因為攝影記者們正在大樓正面挨凍苦等,巴本就帶他們走了后門,穿過寒冬中的部長花園,到達總理府。那里有興登堡的臨時辦公室,因為總統府從夏天開始就在翻修。某種程度上,這一小段路是在普魯士藝術學院的注視之下走完的,學院坐落在巴黎廣場以北約100米,如果愿意,學院成員可以從大樓后窗看到黑衣政客們莊重地踏雪而行。
然而,聯合談判期間,巴本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并未澄清。希特勒堅持要求興登堡在自己上任后立即解散議會,并宣布重新選舉。希特勒聲稱,人民應“民主地”認可新內閣。他沒有明說,但已預見到納粹黨毫無懸念的勝利,因為他打算以政府首腦的身份從國庫中支取他的競選宣傳費??傻聡鴩胰嗣顸h主席阿爾弗雷德·胡根貝格恰恰不希望這種局面出現,因為在上一次選舉中,德國國家人民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以2.5個百分點險勝;如今面對希特勒和他擴增了四倍的納粹黨的競爭壓力,他擔心自己的黨派會失利。
直到在總統府秘書長邁斯納的辦公室里,希特勒和巴本才最后攤牌。胡根貝格大怒,他感覺自己被耍了,更是拼命拒絕。在他看來沒必要重新選舉,他不準備接受這個條件。為此巴本和希特勒把胡根貝格帶到窗邊的小房間里,激烈地爭論起來。為了打消他的顧慮,希特勒再次慷慨陳詞,鄭重承諾說,無論議會的力量對比如何,選舉后執政聯盟和內閣構成都不會改變。巴本幾乎視之為終極論據:“您可不能懷疑一個德國人的嚴肅誓言啊?!笨珊惛耦B固不化,其實他更想在最后一刻推翻這個好不容易才談攏的聯盟。這時,邁斯納走進房間,手持懷表,警告說不要讓總統久等,已經11點15分了。
這幾句話挫敗了胡根貝格的抵抗。他無法做到對興登堡這樣的權威人物表現出不敬。對于他,對于德國國家人民黨的所有人而言,總統就是世界大戰的英雄。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打亂總統的時間計劃表。最終他違背了自己的利益和政治理性的所有規則,同意了希特勒的條件,集會者終于可以宣誓了。
最后一刻,原定勞工部部長弗朗茨·澤爾特終究還是出現了。杜斯特伯格手中寫有自己名字的任命書被拿走、撕毀。一行人上樓來到接待大廳,興登堡入內,向每個內閣成員宣讀誓詞,并要求他們重復。希特勒是第一個:“我將為德國人民的福祉效力,維護國家的憲法和法律,認真履行我應盡的職責,公正、公平地服務每一個人?!彪S后,希特勒發表了一小段計劃外的演講,他強調說,希望在緊急法令期后恢復正常的議會民主。他把第一次內閣會議安排在下午。12點左右,一切都結束了。
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去看,內閣似乎四平八穩:弗朗茨·馮·巴本成為副總理和普魯士的臨時元首——“普魯士政變”之后,國家政府也要為其負責。他獲得了興登堡的信任。為防止陰謀,希特勒不能在巴本缺席的情況下與興登堡商討政務。更何況,作為總統,興登堡可以隨時讓新總理下臺,畢竟希特勒只負責領導政府的一小部分。外交部、財政部、司法部等重要職能部門交給了無黨派的專家,胡根貝格得到的超級大部門覆蓋了經濟、農業和食品領域;澤爾特成為勞工部部長。相反,納粹黨成員中,只有威廉·弗利克謀得到內政部的職位,戈林得到一個沒有實權的部長之位,另外他們接管普魯士的內政部。巴本的計劃看來已經取得成效,希特勒被可靠的右翼勢力“包圍”,政治上由此受到牽制。有批評家譴責巴本把國家交給了獨裁者,對此他回答說:“您想怎樣?我們兩個月內就把希特勒逼入角落,嚇得他吱吱叫?!?/p>
納粹黨的其他大人物等在凱撒霍夫酒店,一會兒沉浸在成功前的喜悅,一會兒又陷入最后的懷疑。他們在酒店和總理府之間的街道上集合了一些步兵。
希特勒高價租下了酒店的一整層樓,供自己和自己的人使用,但這筆費用納粹黨早就支付不起了。近來頻繁的選舉活動迅速掏空財庫,堆起危險的債務。如果無法成功接管政府,破產就迫在眉睫了。凱撒霍夫酒店不僅是市內最優雅的酒店,而且位于政府區中心,幾乎有種半官方的味道。這些年,希特勒只要來柏林就住在這家酒店,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酒店所有者是一位堅定的右翼分子。酒店大樓上升起的是黑、白、紅的德意志帝國國旗,而不是黑、紅、金的魏瑪共和國國旗。如果希特勒現在因為財政狀況緊張而選擇另一處較便宜的住所,就顯得是在承認其政黨出了問題,這無疑是一種示弱。
沖鋒隊參謀長恩斯特·羅姆用雙筒望遠鏡從酒店的一個窗口觀察著總理府入口。戈林率先走出大樓,向圍立在四周的人們喊出了消息。然后,他和弗利克、希特勒登上奔馳車,以步行的速度穿過緊緊擠在車旁的人群,駛向凱撒霍夫酒店。人們舉起伸直的右臂,瘋狂叫喊著,祝賀新任命的總理。短短的路,車走了幾分鐘。希特勒一下車,親信們就圍上前來,陪同他進了酒店。戈培爾、海斯、羅姆激動地與他握手,許多人熱淚盈眶。偉大的目標終于實現了,他們的領袖成了總理。街上人聲鼎沸,歡呼聲鉆入凱撒霍夫酒店的窗戶。圍在希特勒身邊的人卻激動得失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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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選帝侯大街的克蘭茨勒咖啡館分店,格奧爾格·凱澤約了他的編輯和出版商弗里茨·蘭茲霍夫共進午餐。五十多歲的凱澤已經成為表現主義的活經典。他以瘋狂的速度撰寫劇本,搬上舞臺的不是人物,而是勉強偽裝成人物的論題。他的劇本過分追求實驗性,是用來思考,而不是用來看的。但觀眾們喜歡,凱澤因此獲得了驚人的成功。去劇院看他的劇的人,都知道應該作何期待:排列緊湊的一幕幕場景,簡練、狂熱的說教語言,技術主導的現代世界里種種孤獨的形象。
凱澤事業順利。幾天后,他的冬日童話、由庫爾特·魏爾譜曲的《銀湖》將在萊比錫、馬格德堡和愛爾福特三地的城市劇院同步首演。與他相反,蘭茲霍夫正被嚴重的財務問題困擾著。他與搭檔古斯塔夫·基彭霍伊爾(其出版社的冠名者)必須為一場充滿火藥味的債權人會議做好準備。印刷、裝訂和紙張方面欠了一大筆債,氣氛很糟糕,破產已經躲不過去了。凱澤雖然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天賦,可以屏蔽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物,完全沉浸在文學的虛擬世界中,但出版社和年輕的蘭茲霍夫還是讓他擔心。他希望最好能攔下蘭茲霍夫,別讓他參加債權人會議。這讓他想起1921年自己被訴訟的往事:當時,為了能心無雜念地寫劇本,凱澤租了一套裝修豪華的房子,并一件件地賣掉家具,靠著這筆錢過活。竟有人因為這種“稀疏平?!钡氖д`起訴他。起訴一位詩人,他認為這是國家的不幸。他要求全國下半旗,并把英年早逝的同行海因里?!ゑT·克萊斯特和格奧爾格·畢希納當作他的辯護人。法官表現出了驚人的耐心,凱澤最終以侵吞財產罪被判處一年的監禁。
然而,當蘭茲霍夫走進克蘭茨勒咖啡館時,出版社的財務困境一下子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一個報童揮舞著《柏林午報》,頭版上常見的巨型字母宣布:“阿道夫·希特勒,總理?!碧m茲霍夫如同受到當頭一棒,在震驚中買了份報紙?;砘粢翣柍霭嫔绲姆聪L乩樟鱿騺韴远ú灰啤H缃窦{粹掌權,他們搖搖欲墜的公司還能有什么生存機會?蘭茲霍夫把他大量的積蓄都投進了這家出版社——難道才剛剛30歲出頭的他,不僅會很快失業,人生也就這么毀了?
他快步走向凱澤的桌子,急忙把報紙遞給他。但凱澤對當天的政治爭端壓根沒興趣,這幾個月總理換得太頻、太快,他沒法當真。粗制濫造的政治劇是他會屏蔽掉的討厭的現實事物。他聳了聳肩說:“一個保齡球俱樂部換了董事會。”說著從蘭茲霍夫手里拿過報紙,扔到桌邊的一把空椅子上。他現在不想討論這些。
相反,基彭霍伊爾出版社的另一個編輯赫爾曼·凱斯滕(3)毫不懷疑《柏林午報》的頭條已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與蘭茲霍夫約好,午餐后他來接蘭茲霍夫和凱澤。當他走進克蘭茨勒咖啡館時,兩人正在點咖啡。他坐到桌前,也點了一杯,卻沒有心情喝。突然他跳起來,跑回了家。
他的母親、妹妹吉娜和妻子托尼都因流感臥床,自己也剛剛才康復。1918—1920年那場讓全世界數千萬人喪生的西班牙流感才過去13年,任何人都不會掉以輕心。報紙每天都在報道新增的感染人數,僅在柏林,今天就新增373人。法蘭克福那種城市,已有2000多人患病。但學校只在極端緊急的情況下才會完全關閉,因為許多學生的居住條件十分寒酸,一旦停課,哪怕天寒地凍,白天也不得不在街頭打發時間。
凱斯滕知道,他暫時不能離開德國。盡管如此,他還是回家取了自己和妻子的護照,跑到法國領事館申請簽證。然后他從銀行取出旅費,那是外匯法允許他帶出國的上限。再回到家時,他碰見了給家人治療的醫生,醫生嚴肅地警告他:至少八天內,他的妻子無法旅行。逃亡必須再往后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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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的時候,埃里希·艾伯邁爾在萊比錫收到克勞斯·曼的電報:“今天14點14分到,克勞斯問候?!毕挛?點左右,艾伯邁爾開車到車站。這是個灰暗、陰沉的冬日。艾伯邁爾一走進巨大的休息大廳,賣報小販的聲音就撲面而來:“阿道夫·希特勒,帝國總理。”他買了一份《柏林午報》。在站臺接到客人時,他仍臉色蒼白。
克勞斯·曼剛開始還在微笑,可一看到艾伯邁爾遞給他的報紙的頭條,立刻大驚失色。他從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他盯著報紙,沒敢再看下去:“太可怕了……”開始他走得很慢,然后越來越快,可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去哪兒。下一個念頭是他的父親:“這對魔術師(4)來說也太可怕……”
他和艾伯邁爾去了一家餐館吃東西,試圖平靜下來。他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就打算飯后去艾伯邁爾家探討《夜航》那個編劇項目。他們決定今天構思出第三幕的雛形,但因心思不在工作上,沒有任何進展。兩人突然對這項工作有種渺茫的感覺。顯然,在新的政治形勢下,國內沒有一家劇院會對一部由法國小說改編的劇本感興趣,何況編劇是同性戀、納粹反對者克勞斯·曼和他同為同性戀的朋友艾伯邁爾。為什么還要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你只要不提我的名字就行……”曼建議道?!昂?!我們把這部劇先擱置一年。”艾伯邁爾安慰他。
他們早早收工去劇院,看了《贊美大地》,這是奧地利人里夏德·比林格創作的喜劇。他最近大獲成功,去年還與埃爾澤·拉斯克-許勒一起得了克萊斯特文學獎(5)。克勞斯·曼對這部劇很好奇,但很快意識到自己不喜歡這部劇,對他這樣的大都市人而言,里面的自然神秘主義太多了。更重要的是,演員們講不好奧地利的方言。
午夜時分,艾伯邁爾送他到車站,二人在臥鋪車廂前告別。艾伯邁爾說好兩周后去慕尼黑找克勞斯·曼,把《夜航》繼續做下去。這是那種雖然有約,雙方卻都不相信能夠守約的拜訪??藙谒埂ぢ谲噹麅嚷渥?,向站臺上的朋友揮了揮手。然后,火車消失在夜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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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希特勒站在總理辦公桌后拍攝了就職的官方照片。照片上,他越過鏡頭側看向空處,兩手插在雙排扣外套的口袋里。一個古怪而倔強的姿態——當然是為顯示決心,但看起來更像是在手里藏了什么。他沒有多少活動空間:面前是幾乎空無一物的總理辦公桌,左邊是套著天鵝絨的總理椅,后面是半人高的文件柜,右邊是一張邊桌。雖然場景莊重死板,攝影師還是在希特勒背后的文件柜上放了一籃鈴蘭花,讓畫面多了些明亮和友好的氣息。
在隨后的第一次內閣會議上,希特勒和胡根貝格因為新選舉又吵了起來。可胡根貝格的抵抗現在已無濟于事,他別無選擇,只能把決定權交給興登堡。身為總統的興登堡可以下令同意或拒絕解散議會。
傍晚,人們開始在巴黎廣場和威廉大街兩側聚集,新政府已宣布舉行大型火炬游行。流動小販們冒出來,賣熱香腸和暖身的飲料。晚上八點半開始,沖鋒隊、黨衛隊以及德國國家人民黨的部隊鋼盔團列成長長的縱隊,從西邊穿過蒂爾加滕區向勃蘭登堡門行進,共計約25000人。在筆直穿過公園的夏洛滕堡大道時,隊伍左右兩緣穿制服的人舉起火把,仿佛夜幕中兩條窄窄的光帶。鼓聲隆隆,煤油味在空氣中彌漫。旗手和樂隊在縱隊間行進,演奏著德國或普魯士的歌曲。但當他們穿過勃蘭登堡門,一踏上法國大使館所在的巴黎廣場,音樂戛然而止,隨后擂鼓震天,樂隊奏響了一首古老軍歌的旋律,中心句是:“我們要勝利地打敗法國?!?/p>
同樣在巴黎廣場,馬克斯·利伯曼的別墅就緊挨著勃蘭登堡門。他現在85歲了,與興登堡同歲。幾年前他給這位帝國總統畫過像,這在當時幾乎成了一件國事。一些右翼民族主義報紙批評說,為什么偏偏是猶太人利伯曼受托為德國的國家元首畫像?利伯曼當時泰然處之,畢竟,他不僅是德國最受尊敬的畫家之一,還是具有國際地位的印象派畫家,而且在本國的知識分子圈和藝術界人脈極佳,更何況他還是普魯士藝術學院的院長。他不想被幾個右翼的叫囂者打破平靜,反正他們也動搖不了他的名氣。他不是虔誠的猶太教信徒,自從父母去世后,就再沒去過猶太教堂。他天經地義地認為自己是德國人、是柏林人,對于猶太民族同化的成功深信不疑。
然而,如今外界對猶太人的態度急劇改變了。利伯曼是一個保守派,徹徹底底的資產階級,他堅信舊式普魯士的寬容和魏瑪共和國的自由靠得住。但近年來,他不得不注意到,即使在所謂較好的、有教養的社會圈子里,也蔓延著越來越有攻擊性的反猶主義。
去年夏天,他辭掉了任了12年之久的學院院長之職。為感謝他的工作,學術委員會授予他名譽院長的稱號??山尤嗡氖邱R克斯·馮·席林斯,這位不再作曲的作曲家公開承認自己對國家和猶太人的敵意,輕蔑地稱魏瑪共和國為“閃米特之地”。希特勒的勝利讓利伯曼明白,自己的民族同化之夢破滅了。與妻子一起看著穿制服的人們行軍而過時,他說:“我想吐的太多,根本吞不下。”
游行縱隊從巴黎廣場右轉進入威廉大街。火把向路邊的建筑和人投下不安的光。興登堡在老總理府一扇亮著燈的窗后檢閱游行隊伍,不時用他拄著的手杖隨行軍音樂的節奏敲打地面。再往前一棟樓,希特勒站在新官邸一扇敞開的窗后。他被斜對面的聚光燈照亮,在魯道夫·赫斯與他的部長戈林和弗利克的簇擁下,反復高舉右臂向人群致意。人們甚至走出縱隊,搭起一架梯子,向窗內的希特勒遞去玫瑰。后來,由于寒冷,他不得不套上褐色的沖鋒隊夾克。但幾小時的游行讓他激動不已,對于組織這一切的戈培爾,他興奮地問道:“這么短的時間他從哪兒搞到這么多火把?”
戈培爾操辦一切。他安排了火炬游行的轉播,要求國內所有電臺進行播送,有些臺長并不情愿,但只有巴伐利亞電臺抗拒成功。他和戈林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講,這些也必須被發送出去。直至午夜,他才離開那些冒著嚴寒、仍死守在街上高呼希特勒和興登堡萬歲的人們。

柏林的火炬游行,1933年1月30日晚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宣傳表演。但在戈培爾眼中,這還不夠宏大,不夠成功。尤其令他失望的是,電影鏡頭寥寥無幾,對比度低,又常?;蝿硬磺?,對于每周的影像新聞來說,視覺沖擊力太小了。他想為觀眾呈現一支真正的凱旋之師,仿佛它會碾碎擋在路上的一切。因此,為了更好的攝像效果,他決定夏天再導演一場更震撼人心的火炬游行:更多的人,更多的火炬,更緊湊的隊伍,更好的攝像機機位。第二次的游行以超寬行列行進,幾乎人人都舉著火把,而不只在兩緣。于是,隊伍如同熊熊燃燒的洪流,從勃蘭登堡門穿涌而過。細看影像就會發現,在這次追加的拍攝中,街邊并沒有人頭攢動。但戈培爾無所謂,經過精巧剪輯,沒有誰會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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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舞臺》的主編卡爾·馮·奧西茨基總是那么不知疲倦。希特勒宣誓就職總理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編輯部工作。下午晚些時候,他動身去了哈勒門附近的一家酒吧,參加德國作家保護協會的會議。這個協會類似于作者的工會。素來暴烈的埃里希·米薩姆(6)說著說著就勃然大怒,要求堅決抵制納粹。然而大多數作者對米薩姆的憤慨不屑一顧,認為希特勒的胡鬧很快就會結束。然后奧西茨基站起身,酒館安靜下來,他輕聲說道:“一切都將比諸位所想的更漫長。也許是幾年。對此我們無能為力。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下定決心,絕不向現在的掌權者伸出哪怕是一個小指頭?!?/p>
會議結束后,奧西茨基乘地鐵前往蒙比修廣場,參加人權聯盟的集會。地鐵駛入凱撒霍夫站時,他下了車,想親眼看看納粹的喧囂。他爬上樓梯,看見望不到盡頭的沖鋒隊行列一排排走過,火把跳動的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奧西茨基看了一會兒表演,緊閉雙唇,轉身走下樓梯。他乘坐了下一班地鐵,以便能及時趕到聯盟會議現場。聯盟要為下周五在貝多芬大廳舉行的示威做準備,屆時奧西茨基將發表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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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凱斯勒伯爵晚上去了凱撒霍夫酒店,不是為慶祝新總理上任,而是參加一場很早就定下的晚宴。隨后他還聽了一場講座,發言人是里夏德·尼古勞斯·格拉夫·庫登霍夫-卡萊基,一位奧地利作家,母親是日本人。只要他出場,就會宣傳一個經濟和政治上統一的聯盟歐洲。
凱斯勒了解這類泛歐提議,他覺得它們雖然有吸引力,但終究還是缺乏說服力。庫登霍夫-卡萊基雖然能用令人難忘的言辭滔滔不絕地描繪出統一歐洲的優勢,卻過于輕描淡寫地略過了分裂歐洲大陸的種種沖突和政治對立。對于這些沖突和對立,凱斯勒心知肚明。因為一戰結束后,他也有幾年獻身政治的時光。他倡導的是另一種國際聯盟的理想,其中的代表并非國家,而是跨國機構,即貿易協會、宗教團體、工人組織或學會。這是為了抵制國家利己主義,最重要的是,讓跨國力量掌握更多權力。但該計劃的阻力太大,它始終只是個烏托邦。凱斯勒最終對此死了心。
毅力不是他最大的美德。凱斯勒不需要。他的家庭極其富有,母親是英國人,父親是德國人,他本人在法國長大,然后在阿斯科特和漢堡上學。這種背景對他來說既是詛咒,也是福氣。不論是接受法學教育,還是實現外交或政治上的抱負,他都半途而廢。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收藏藝術品、做贊助人和環球旅行。很少有重要的歐洲藝術家或作家與他沒有私交,據說他的筆記本中記有上萬個名字和地址。
許多不熟悉他的人認為他是典型的花花公子,無拘無束,異常聰明,對藝術風格有異于常人的感受力。但他也因自己的不羈而痛苦。他缺乏一種能賦予生活以方向的基礎或意義。由于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他也從未找到長久的生活伴侶。他缺少典型的花花公子形象所需的玩世不恭。
庫登霍夫-卡萊基的演講結束后,凱斯勒離開了凱撒霍夫酒店。很快,他感覺自己闖入了一場軍事狂歡。還在酒店走廊,他就遇到巡邏的沖鋒隊和黨衛隊。穿著制服的黨衛隊在大廳和正門前夾道而立。走上大街,他看到沖鋒隊縱隊從威廉廣場走過酒店。在凱撒霍夫酒店入口上方的陽臺上,站著羅姆與柏林沖鋒隊隊長赫爾多夫以及其他幾個納粹黨第二等級的人物。他們擋不住誘惑,效仿著他們的偉大領袖,也在檢閱游行。和希特勒一樣,他們站了一個又一個小時,注視著走過的行軍隊伍,不停向人群伸出右臂致意。
人行道和威廉廣場擠滿看熱鬧的人。凱斯勒和他的朋友們本來想去波茨坦廣場的菲爾斯滕貝格酒館喝杯啤酒,卻在人群中寸步難行。甚至在波茨坦廣場上,部隊首長仍然讓手下人以軍事隊形行進??烧l都不知道到底該去哪兒,因此隊伍始終在來回轉。凱斯勒不想看這個,和同伴們一起消失在菲爾斯滕貝格酒館。這里也是一派狂歡的氣氛,但正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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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10點,埃里希·凱斯特納(7)和赫爾曼·凱斯滕在離陶恩齊恩大街不遠的施萬內克酒館見了面。這里位于城西,很安靜,街上只有零星幾個從火炬游行回家的人。這家酒館其實叫斯蒂芬妮,但大多數客人都用它的主人——演員維克多·施萬內克的名字來稱呼它。地方不大,才20張桌子,有幾張在窗臺邊。施萬內克在戲劇界和作家中無人不知,因此他的酒館很快成為城中最重要的藝術家聚會場所之一。劇作家如布萊希特、楚克邁耶、厄登·馮·霍瓦特,評論家如阿爾弗雷德·克爾(8),出版商如恩斯特·羅沃爾特,演員如弗里茨·科特訥、維爾納·克勞斯、伊麗莎白·伯格納和克特·多施,都會來這里坐一坐,盡管未必在同一張桌子上——太強的意識形態或個人的敏感讓他們很難坐到一起,但畢竟是在一個屋檐下。
“我們必須離開德國,”凱斯滕坐到朋友凱斯特納身邊,“這個地方,我們無法再創作,什么都印不出來。希特勒搞獨裁,讓人頭落地,大搞戰爭?!?/p>
“不,”凱斯特納說,“你必須走,我必須留?!眲P斯滕是猶太人,他不是。他解釋說,他想寫關于第三帝國的小說。必須有證人,必須有人去講述這個即將到來的時代。他已經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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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滕堡的第33沖鋒隊可謂臭名昭著,整個柏林都達成了共識:它所到之處,必將一片血腥。這支隊伍的頭領是弗里茨·哈恩和漢斯·邁科夫斯基,兩人都只有20多歲,卻已是有著多年經驗的街頭恐怖行家了。第33沖鋒隊最愛干的事,就是在周日與其他沖鋒隊一起開去選帝侯大街騷擾行人。部分身穿制服的沖鋒隊隊員會走在大街正中央,高喊口號,揮舞納粹旗幟。那些特別強壯的隊員則身著便衣在左右兩側的人行道上進行護衛,推搡或毆打每一個他們眼中的猶太人,或是那些對游行和旗幟沒有表現出應有熱情的人。
然而,哈恩和邁科夫斯基并不滿足于小打小鬧。兩人都曾在街頭斗毆中槍殺過共產黨員,從那時起,他們的部隊就被稱為“殺人沖鋒隊”。殺人后,哈恩和邁科夫斯基各自在國外躲了幾個月,但后來幾乎是暢通無阻地返回了柏林。警方并沒有嚴查沖鋒隊的襲擊。去年,邁科夫斯基在審訊中不得不承認殺害了一名共產黨員,隨后被捕入獄,然而幾周后他就因興登堡頒布的圣誕大赦令重獲自由,仿佛殺人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過錯。
第33沖鋒隊當然也參加了致敬希特勒的火炬游行。這些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這場游行。然而,在行軍經過了興登堡和形形色色的納粹大人物之后,邁科夫斯基和他的手下還不想回家。他們正在為非作歹的興頭上,于是開向“紅區”——這個夏洛滕堡的街區被認為是共產黨的據點。他們在這里高喊口號,辱罵路人,砸碎窗戶,最后遇到了房屋保護隊——這是人們為抵抗沖鋒隊的侵犯而成立的自衛組織。邁科夫斯基和因發色顯眼而被稱為“紅公雞”的哈恩在這里可不是無名之輩,人們認識他們,痛恨他們,有人對他們破口大罵,形勢劍拔弩張。
然后,華爾街上槍聲響起,邁科夫斯基倒下了。一同倒下的還有警察局局長約瑟夫·佐里茨,當時他正監視著第33沖鋒隊,并準備請求增援,因為他意識到局勢已經惡化。兩人都躺在華爾街24號房前。有人叫了救護車,可救援來得太遲。不久后,兩人都在醫院身亡。
終于,幾支警隊趕來,搜查了附近的房屋。警員們找到3名帶槍傷的居民,共逮捕了15名被列為嫌疑人的男子。緊鄰現場的華爾街24號房住著精密機械師魯迪·卡里烏斯。他還很年輕,26歲,是共產黨干部,也被調查人員登記為嫌疑人。但他們無法拘捕他,因為槍擊發生后他立即躲了起來,始終不見人影。
新掌權者對警方不依不饒,他們要看到結果,但卡里烏斯似乎就地消失了。他有個女朋友,一位紅金發的豐腴美女,在選帝侯大街的舞伎夜總會或鸚鵡酒吧做陪酒女郎。她真名叫埃米·韋斯特法爾,但自稱奈莉·克勒格爾,35歲的她已不再是這個行當里最年輕的人。她愛喝酒,也能喝,酒精還沒有把她泡腫,依然魅力十足。1929年6月,奈莉在“舞伎”遇到一位快60歲的穩重紳士。他留著灰白的唇髭,下巴上的胡須細長,看起來像個西班牙的大人物。他是作家亨利?!ぢ?,當時正和特露德·黑斯特貝格鬧分手,或者說,她離開了他。他有點孤獨,像他的小說主人公垃圾教授一樣,喜歡在夜總會消磨時間。奈莉,漁夫和女仆的女兒,與顯貴之子亨利希·曼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對于藝術和文學她說不出什么。但他不介意,他喜歡聽她無拘無束地胡扯,盡管有人會說那是喋喋不休。二人都來自呂貝克地區,這是搭在他們之間的第一座橋梁。另外,曼會講故事,在奈莉聽來,那就像畫報社會版面上的事兒:他不僅會講到放肆的特露德·黑斯特貝格,還講到了新巴貝爾斯貝格的烏法電影公司片場,那里正在籌備《藍天使》的拍攝。1929年秋,亨利?!ぢ牡艿芡旭R斯·曼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報紙上滿是他和他家人的照片。
難怪奈莉覺得自己抽中了大獎:她,一個酒吧女,和亨利?!ぢ?,國內最著名的作家。春天,他邀請她去尼斯,兩人在尼斯酒店——城中心一家古老的豪華酒店里住了幾個星期。
但奈莉并沒有因此與年輕的卡里烏斯分手。亨利希·曼和魯迪知道彼此,并且兩人出乎意料地合得來。有時他們會在奈莉位于康德大街上的小公寓里見面,聊聊政治。曼愿意借此機會了解一些無產階級共產黨人的境況,這是他平時接觸不到的。雖然亨利?!ぢ芟氲?,他給奈莉的錢有些會落到魯迪·卡里烏斯手里,但還是對她出手闊綽。漢斯·邁科夫斯基死后,卡里烏斯不得不從警察的視野中消失很長一段時間,但至少金錢方面他無需太過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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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炬游行結束后,戈培爾還與希特勒談了預定的新選舉的時間,如果興登堡同意,他們想安排在3月5日。隨后,戈培爾開車去波茨坦找普魯士的奧古斯特·威廉王子一起慶祝掌權,快到3點才回家?!皻⑷藳_鋒隊”的弗里茨·哈恩已經等在那里,向他匯報了邁科夫斯基的死訊,以及一位名叫約瑟夫·佐里茨的警察也被槍殺。戈培爾太累了,沒法長談,他和哈恩告了別——好在哈恩靠得住。然后他倒在了床上。
(1) 約瑟夫·羅特(1894—1939),奧地利作家、記者,猶太人。1932年出版的歷史小說《拉德茨基進行曲》,描述了奧匈帝國的崩潰和哈布斯堡王朝的衰落,是20世紀最重要的德語小說之一。
(2) 埃貢·埃爾溫·基希(1885—1948),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記者,出生于布拉格,猶太人。他被認為是新聞史上最重要的記者之一、現代報告文學的奠基人之一,因著有報告文學集《狂奔的記者》一書,被稱作“狂奔記者”。他基于1932年的中國之旅創作了報告文學集《秘密的中國》,對舊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現象進行了全景式的呈現,1938年由翻譯家周立波譯介至國內。
(3) 赫爾曼·凱斯滕(1900—1996),猶太人,德國小說家和劇作家,20世紀德國新客觀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流亡美國期間,他積極援助受納粹迫害的德國文藝界人士,并在戰后長期擔任德國筆會中心主席。1985年,德國筆會中心以他的名義創立了赫爾曼·凱斯滕文學獎。
(4) 魔術師是家人對托馬斯·曼的稱呼。托馬斯·曼曾創作小說《馬里奧和魔術師》。
(5) 德國歷史最悠久、影響力最大的文學獎之一。1912年為紀念著名劇作家、小說家海因里?!ゑT·克萊斯特逝世100周年而設立。在畢希納文學獎創立以前,該獎被視為德語界最重要的文學獎。
(6) 埃里?!っ姿_姆(1878—1934),德國作家、政治活動家,無政府主義者。他積極參與德國十一月革命,并在巴伐利亞蘇維埃共和國的建立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革命失敗后遭到監禁。國會縱火案當夜,他再次遭逮捕,并于1934年7月10日被黨衛隊殺害。
(7) 埃里希·凱斯特納(1899—1974),德國作家、編劇和詩人。他以批判社會和反軍國主義的詩歌、評論和散文而著名,并創作了多部廣受歡迎的兒童讀物。他是唯一目睹納粹焚燒自己作品的作家,也是為數不多的在納粹上臺后依然選擇留在德國的知識分子。
(8) 阿爾弗雷德·克爾(1867—1948),猶太人,德國作家、戲劇評論家和記者,是德國自然主義時期到1933年期間最有影響力的德國評論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