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吃了晚飯，來到劇場。

方遠平把石鐵生背到導演席旁邊坐下，和曹寓、歐陽山尊、于是之以及藝委會成員坐在一起。

其他位置上，還坐著一些人藝的家屬。

此外還有一些應邀前來的全國文聯、文化部、社科院、市文聯、總政、空政等專業人員及其家屬，此外就是各路報刊電臺電視臺的記者，觀眾約莫六七百人。

“遠平健功，你們竟然把鐵生搞過來了！”

劉新武樂顛顛地跑過來，身后還跟著王濛。

劉新武一番介紹，大家握手寒暄。

方遠平詫異道：“你們怎么來了？”

“遠平，你小子不行啊！”

劉新武埋怨：“你的新戲公演，瞧瞧，這么多空位呢，也不叫我們過來看看，忒不地道。”

方遠平樂道：“你堂堂市出版社編輯，《十月》編輯部領導成員，人藝都八抬大轎把你請過來了，還用我叫你?！?

“放屁！”

劉新武招架不住他的吹捧，笑罵道：“王濛冤屈洗刷了，身份問題解決了，調到作協京城分會（其實就市作協）工作。人藝請他來，我是被他捎帶過來的！”

方遠平滿臉真誠地笑道：“老王，大喜事啊，可喜可賀——看完戲，你請客！”

“你小子，擱這埋伏我呢！”

王濛道笑道：“都要感謝三中全會，撥亂反正，春潮涌動?。　?

隨著開演時間的臨近，觀眾席上聲音漸漸安靜下來。

八點，燈光熄滅，唯有舞臺上還亮著燈，被一塊幕布遮住。

好戲即將開場。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偉大思想……”

昂揚的音樂聲，將大家拉回十年前。

幕布拉開，背景幕布是天橋劇院，幾桿路燈散發出昏黃的光暈，營造出夜晚的氛圍。

售票窗口排著長長的隊伍，各種逗悶子、打招呼的聲音。

陳保國扮演的鐘躍民在舞臺邊扎好自行車。

他戴了一頂黃呢子軍帽，披著一件草綠色的馬褲呢軍大衣，一臉驕橫跋扈：“中央芭蕾舞團的《紅色娘子軍》要公演了，這么重要的文藝活動，咱兩個文藝界的老人可不能缺席。”

濮存新飾演的鄭桐穿著一身藍制服，戴著眼鏡，斯文秀氣。

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賊忒兮兮地笑道：“咱們今天晚上就過去買票，明天再去排隊，黃花菜都涼了?！?

“哥們家伙事兒都帶著了！”

陳保國亮了亮挎包里的菜刀，笑道：“我估摸著四九城的頑主今晚都會到。這下有熱鬧瞧了，不死傷一兩個頑主，就不能證明《紅色娘子軍》的藝術地位！”

“沒錯，唉，你瞧那倆妞，比紅色娘子軍還好看呢，躍民，這回瞧你的了……”

方遠平雖然在排練時看過無數次了，但還是被他們精彩的表演給吸引了。

石鐵生、陳健功、劉新武、王濛，都看得全神貫注，不時發出一聲輕笑。

……

這是一場大戲，足足兩個半小時，但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所有人看得如癡如醉。

當小混蛋被圍攻致死，李援朝滿臉染血，還以正義者自居，慷慨陳詞時。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當陜北插隊鐘躍民等人去縣城討飯，表演《紅燈記》李玉和的唱段時。

觀眾神色復雜，心里五味雜陳。

憨娃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興高彩烈地說∶“躍民哥，我逮住兩只田鼠，我把它燒熟了，可好吃了，這只是給你留的。”

鐘躍民忍著惡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腦袋：“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著哥，這肉真香……”

臺下，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嘆息聲抽泣聲。

方遠平轉頭一看。

石鐵生、王濛臉上都掛著亮晶晶的淚水。

他們都曾經上山下鄉，體會太深了，瞬間破防。

演出漸漸進入尾聲。

舞臺上，燈光微弱，漆黑一片，背景布的黃土高原模模糊糊。

鐘躍民背著生病的憨娃，鄭桐打著手電，在山梁上奔走。

“憨娃，你覺得咋樣，再忍一會，咱們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聲音斷斷續續：“躍民哥，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又找到了兩個老鼠洞，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了，我還燒，燒給你吃……”

憨娃的聲音越來越虛弱：“躍民哥，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鄭桐流著眼淚破口大罵：“我草，這是什么鬼地方，看個病要走幾十里，這不耽誤事兒嗎？農民的命就不是命嗎？！”

鐘躍民被什么絆倒了，可憨娃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鄭桐摸了摸憨娃的鼻孔，手像是被燙到一般縮回去，嘶聲道：“躍民，憨娃，他，他死了！”

鐘躍民給憨娃作心肺復蘇，但一點反應沒有。

他跪在地上，抱著憨娃小小的身軀，好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咆哮，淚如雨下！

啪！

一道白色的光柱，打在穿著破衣爛衫瘦瘦小小的憨娃身上，破鞋子還露著腳趾頭。

“呱哇哇哇——”

一曲凄苦蒼涼的嗩吶聲響徹全場，觀眾瞬間汗毛倒豎。

又是一柱燈光打下。

舞臺另一側，龔雪眼含熱淚，一曲信天游吼得高亢如云，唱得婉轉悲涼。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

“四月柳絮稠，無山花錦繡，狂風驟起哪辯昏與晝！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長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難久留！”

“褲腿寬而厚，破爛也將就，遮體氈布被褥全沒有，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

龔雪的演唱時而高亢激昂，直上九霄，如西北風般狂野，時而纏綿悱惻，猶如杜鵑泣血。

所有人眼圈通紅，不少女觀眾都淚流滿面，吭哧有聲。

幕布緩緩拉上，歌聲還在繼續，直到漸漸停止，燈光全黑，觀眾席上的穹頂燈亮了起來。

“啪！啪啪！”

曹老首先站起身來鼓掌。

“呼啦啦！”

掌聲一片接一片的響起，最后匯聚成一片掌聲的洪流，沸反盈天，響徹全場，經久不息。

劉新武給了方遠平一拳頭，滿臉狂喜：“這下你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