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記得愚公移山的故事?
愚公面對太行、王屋兩座大山,立志要挖出一條山路。面對質疑,他說人可生子,子又生孫,子子孫孫無窮……
可見從常理來講,人口應當是不斷增長的。”
環境穩定,資源充足的時候,兩人生十個孩子,孩子們再組建家庭生下百孫……
這個道理符合常人認知,無需過多闡述。所以朱翊鈞之前在給高拱寫信的時候,敘述大明人多地少的矛盾時,根本不需要列出具體數據。
見張居正點頭認可,朱翊鈞話鋒一轉。
“朕之前翻讀《實錄》,記下了一些數據,很有意思,先生可評判一二。
洪武十四年,人口五千九百萬。
永樂元年,六千六百萬。
宣德十年,五千萬。
成化十年,六千一百萬……”
朱翊鈞背了幾條,冷笑道:“朕記得人人皆稱贊仁宣之治,怎么宣德時人口反而比永樂初期少了這么多?”
“這……”
朱翊鈞問的這個問題太尖銳了,稍有不慎,就是對皇帝的大不敬。
饒是張居正,都要仔細斟酌,才敢回答。
等不及張居正的回答,朱翊鈞繼續道:
“世人都說世廟爺爺在位時,災禍頻發,海瑞因此直言上疏。然而嘉靖二十一年到四十一年,幾次統計的結果,都是六千三百萬左右,浮動只有幾十萬,比起永樂到仁宣時還穩定。
難不成亂世才喜歡生子,太平時節都不生孩子了嗎?”
深吸口氣,張居正終于開口解釋道:“陛下,《實錄》上記載的數據,其實并不完整,戶部主要負責統計的是民籍,因為民戶要繳納國稅。如臣這等源自衛所的軍戶,交的是軍糧,想要了解具體數目,要查看兵部或五軍都督府的賬冊。
這是原因之一,其二是……”
猶豫片刻,張居正說了實話:“洪武十四年時,進行全國人口清查,編撰《賦役黃冊》,將其存放在南京庫中。自那以后,十年清查一次,或因特殊情況,提前、延后幾年。
然而傳承至今,下面的官吏憊懶怠政,嫌棄挨家挨戶統計麻煩,不再認真去做。黃冊的統計流于形式,上面記載的數目已經失去了效用。州縣征稅時,都不看黃冊,而是查看自行編造的白冊了。
所以說,陛下所看到的數目,一方面是清查范圍不夠,并不是全國的人口,另一方面是,數目本身就有問題……”
出乎張居正的意料,小皇帝沒有因此感到驚詫或勃然大怒。
他知道的比張居正說的更多。
因為統計人口,編撰《賦役黃冊》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征稅。
有男丁就能確定田畝歸屬和徭役的征調,女子無需勞役,所以女人的確切數目沒有用處。哪怕早年認真統計的時候,為了省力也會對其忽略,造成大明的男女比例失真,嚴重扭曲。
沒有土地的無產者同樣如此,宋時對城市中的手工業者、流動雇工等人口,都有有專門的城市客戶管理制度,但是明初洪武更重視農民、對這些城市流民缺少相關統計。
而且除了軍戶,投靠到各地藩王的佃戶,也不在朝廷的戶籍里。像蜀王這種私自侵占了成都府大量土地的,當地戶口都會因此憑空消失。
把這些都詳細統計入冊,要解決的問題可不是一個兩個。
朱翊鈞的語態依然平靜,只是多了幾分嘲諷:“原來如此,朕之前看的數據,竟然沒多大用??墒菙祿妬y不明,連真實性都無法確認。先生平日在內閣理政的時候,難道不會迷糊嗎?”
張居正輕嘆一聲,道:“這正是吏治敗壞的結果,所以先帝在位之時,臣曾經多次上疏整治吏治,近日推行的考成法,也是為了讓朝堂上下,各司其職,回到正路。
吏治清明,人人用心理事,才能上下通暢。”
“先生辛苦,治理國家很不容易,朕光是聽先生講,都能想到許多難處?!敝祚粹x隨之感嘆道。
“多謝陛下體諒,”張居正拱手道,“臣在內閣,無法親臨地方,只能靠手里的文書,做出判斷,勉為其難……”
“朕知道先生難,朕也難,但是我們不應該就這樣勉為其難!”
朱翊鈞提高音量:“先生剛才還與朕講,說食貨是生民之本,可是,朝廷連百姓人口數目都無法準確掌握,用虛假的數據,在這里自欺欺人。
一旦判斷失誤,后果都由地方承擔,讓百姓受難。
朕于心何忍,所以編撰的這一本《萬歷會計錄》,不只是搜集整理過去的檔案,不再局限于民籍軍戶……還要重新統計現在的人口,清查田畝!”
清查田畝!
張居正一驚,連忙道:“陛下,此事急不得,需要從長計議?!?
重新清查全國人口、田畝,同樣是張居正所樂見的,但是他深知此事阻力太大。
明成祖以后,國家每年都有兩千七百萬的定額正稅,屬于戶部基本任務。
但實際上,老百姓的負擔不止如此。
除此之外還有攤派,折納等,都是和當地人口、土地開荒情況息息相關的。
最簡單的就是丁口人頭稅,多生孩子就要多交錢。
所以清查人口,和土地一樣有阻力。人多了,理論上的稅基就大,想要完成征收目標就會更加困難。
各地侵占田畝的地主不高興,隱匿逃稅的百姓不開心,因此加重了工作負擔的官吏也不樂意……
所以想要重新清查全國,至少要準備幾年,培養一批肯認真做事的官吏,才能正式推行。歷史上張居正籌備了幾年后,才開始清查田畝,可惜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做完。
如今他擔心朱翊鈞年紀太小沉不住氣,急功近利,反而會壞事。
還好,朱翊鈞立刻說道:“朕知道,此事急不得,清查統計涉及全國,需要的人手又多。不是三年五年能夠完成的?!?
朱翊鈞不怕與張居正公開談論這些事情,因為抑制兼并、愛護百姓,清查人口、田畝,屬于是歷朝歷代都在講的“政治正確”。
在儒家的理論體系中,不這么說才是錯的。
歷朝歷代都有皇帝下發“均田令”,要求大戶將土地分給沒有土地的底層百姓,遠比朱翊鈞現在的做法更加激進。
當然,說一套做一套。
這些均田令都沒有達成預期效果。
反對者怕的不是擺在明面上的宣傳,而是切實的執行。
“朕問先生,種一棵樹,最好是什么時候?”
張居正沒想出答案,搖頭道:“臣不知道。”
“一個是十年前,還有一個就是現在?!?
見張居正恍然,朱翊鈞嘴角含笑道:“中樞想要少出差錯,理順國家,必須要有真實詳盡的數據。這是利于國家的百年大計,所以越早開始越好。
朕不指望明年就能出結果,但是可以從今年開始編撰《會計錄》,以此為基點,慢慢推進全國的清查工作。”
“陛下所言甚是,然而此事重大,單單統計現有的數據,就不是內閣能夠獨自完成。臣請召戶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朱衡、兵部尚書譚綸,共議此事?!?
王國光之前以戶部尚書銜總督倉場,在老尚書劉自強致仕后,經過廷議推舉,朱翊鈞點選了他。
如今勛貴勢弱,五軍都督府已經虛化,實權逐漸被兵部侵奪。
想要統計軍籍相關的賬目,兵部比五軍都督府的人更有用。
至于工部也要來,主要是因為大明的財政混亂。許多與工程有關賬目,都劃給到工部管理。
比如一個本屬于戶部的老百姓,按常種田繳納正稅。但是國家需要修宮殿,讓他改交大木,這人就要受到工部管轄,他本該繳納的田稅,因此從賬冊中劃去。
至于太仆寺、光祿寺等部門,同樣涉及國家財政,庫藏的度支。
但是“大事開小會”,他們的話語權太小,沒有資格參加,只能等著聽通知。
幾位尚書應召來到文華殿,經過張居正的一陣解釋,才知曉今日要商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黃冊白冊之弊,廣為人知。
朝堂上早已有人因為國庫空虛,發出呼吁,要求重新清查相關賬目。
政治正確加持下,三人沒有反對。
然而各部人手不足,難以提供支持。
編纂兩本《實錄》,已經抽調了許多翰林,讓人身兼數職。
這么一本比起《實錄》體量更大,更加繁復的書籍,需要的不是單純的科舉精英,而是在戶部、兵部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老人。
一旦將他們抽到出來,恐怕會影響到各部的正常運轉。
說到這個擔憂,朱翊鈞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如果有原先在各部做過,有相關經驗,如今調任到其他地方的,視其情況,進行選召。
而且世廟時有旨意,選材不能只局限在進士,要‘三途并舉’,所以在進士之外,舉人是一途,吏員也是一途。
海瑞不就是舉人,做的好,一樣能夠高升。我朝會試不第的舉人那么多,可以發榜召選,挑選可用之人補充各部,熟悉相關工作。撰書的時候,用一部分各部原有的老人,再用一部分新調的舉人?!?
“仿照《實錄》的規制,同樣要做到專人專責,截稿日期明確。做的好的,以功升遷,玩忽職守的,重重責罰?!?
幾人沒有反對,商議出一個大致框架后,決定在詹事府附近定址編撰。
詹事府主要的職責是教育引導東宮太子,短期內都不可能有新太子,早已成了翰林轉任升遷的一個中轉地。
那里距離六部、儲存資料的皇史宬都很近,能夠體現朝廷對這項工作的重視。
隨后,工部尚書朱衡行禮進言,談論起先帝下葬的事項。
之前王宗沐上疏提議加大海運投入,工部尚書朱衡反對,因此被小皇帝訓斥過,他放不下面子,之后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先帝陵寢的建設上。
由于最困難、最耗工期的地下玄宮使用了嘉靖時修的“二手房”,所以初期工作開展的很順利,經過初步的清理修復,已經可以使用。
至于棱恩殿之類的地上陵園建筑,可以等皇帝下葬后,慢慢修建。
孝懿莊皇后李氏,是隆慶還是裕王時的王妃,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可惜孩子夭折,她同樣早早去世,年僅二十歲。
之后隆慶即位,追謚李氏為皇后。
李太后能夠從一個小宮女上位,未嘗沒有“宛宛類卿”的因素。
按照規矩,孝懿莊皇后應該遷墳與隆慶合葬。
就在上個月,她已經遷葬到了昭陵,經過近一個月的試運行,地下玄宮沒有發現漏水之類的問題,可以將隆慶的遺體下葬了。
至于陪葬品,按照朱翊鈞之前的提議,奢華珠寶、綢緞的數量大為減少,增加了許多能夠反映這個時代的生活用品,和書籍。
全部籌備妥當,還特意多做了幾層密封防水處理。
聽到這個好消息,朱翊鈞差點就要開心的跳起來。
保存先帝遺體的棺槨還停放在紫禁城內,出于孝道,朱翊鈞每天早上都要前往武英殿,給隆慶磕頭。
殿內有冰塊保鮮,有焚香、花草香料掩蓋。雖然沒有聞到什么異味,但是每次走進去,都會遍體生寒。
天天給棺槨磕頭,怪滲人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這個大明沒有林正英,也沒有其他魔改,不用擔心隆慶“揭棺而起”。
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父親下葬,朱翊鈞強忍住笑意,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出于君臣之禮,幾人都沒有直視小皇帝,沒人注意到朱翊鈞臉上的便秘神色。
皇帝下葬,禮儀繁瑣,由禮部主導,就不是朱翊鈞能夠隨意插嘴的了。
他無心在這個地方做出變動,引起爭議,干脆揮手屏退眾人。
不過戶部尚書王國光沒有離開,他見朱翊鈞想要編撰《會計錄》,有心了解財政,趁機進言。
“陛下,國朝理財之痹,不止這些。臣擔任戶部尚書,發現公文傳遞繁復冗雜,從州縣到各部,有繕書、輸解、交納等各種費用……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就算是部中官吏,也忙不過來。
戶部十三司,自從弘治年以來,因為官署狹隘,只有郎中一個人管理事務,員外郎、主事等只在授任官職的那天去一次。
郎中精力不足,就把事情委托給下級官員,弊病日漸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