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秦漢兒童史與秦漢兒童生活史
1932年5月,王稚庵著《中國兒童史》由上海兒童書局初版發行,此書1936年8月再版。這可能是第一種以“中國兒童”為主題的史書出版,有熊希齡題簽,黃一德序。序文寫道:“中國一向有沒有兒童史?現在,王稚庵先生苦心搜集,成此鉅制,中國才有兒童史!”這部書應不足20萬字,形式也相對單一,大概還算不上是“鉅制”。其編制體例,是一部自上古到民國兒童故事的總集。民國亦有孫文、陳英士、陸宗桂、秋瑾女士、朱執信、蔡公時、譚延闿、蔡鍔、趙聲、胡景翼、徐錫麟、廖仲愷、孫岳、黃興、熊承基、溫生才、宋教仁、張紹曾等列入。書前有曾澤的題詞:“誰看好模樣,誰學好模樣,誰做好模樣,這就是好模樣的人!”看來,這是一部模范兒童事跡綜錄。全書4輯:第1輯“智編”(1.干才類;2.辯才類;3.謀略類);第2輯“智編續”(4.學術類;5.聰慧類;6.神童類);第3輯“仁編”(1.孝親類;2.敬長類;3.廉潔類;4.博愛類);第4輯“勇編”(1.氣概類;2.果決類;3.技術類;4.武功類;5.勤學類)。作者《自序》寫道:“為了兒童們不能不受教育,為了兒童們不能不有良好的環境,所以發生了這部《中國兒童史》編輯的動機。”“本書記述中國歷代的兒童,不分性別,惟十六歲以內為限。”各類“好模樣”兒童總計1018人。據黃一德《序》,“這部《中國兒童史》的功效,至少有下面幾種:(一)供一般教師歷史的參考;(二)供教師和家長對兒童講述……(三)對兒童講抽象的名詞,如:學術、謀略、氣概、廉潔、果決等,有的雖能了解幾分,有的簡直要莫名所以。教師可以借這部書,對兒童引證一二,作為示例和示范的說明;兒童讀了這部書,就能‘哦!廉潔是如此的!我們應該有此廉潔;哦!氣概是如此的,我們應該有此氣概……’的充分了解,和效法”。看來,這還并不是我們期待的有充分學術意義的“兒童史”。關于這本書的風格,我們可以舉示第1輯“智編”1.干才類中秦甘羅一條:“甘羅,秦人,年紀十二歲,在呂不韋的門下做事。那時候,秦王想叫張唐到燕國去,張唐不肯去,甘羅就去見張唐,說以利害,張唐才肯去。秦王聽到這個消息,深知道甘羅是有才干的,就叫他到趙國去。他奉了命令,先叫人到趙國去宣揚他的才干,趙王驚為神童,佩服萬分。后來甘羅到趙國了,趙王親自到郊外去迎接他,并且割讓自己五個城的地方給秦國。甘羅回來復命,秦王大喜,封他為上卿,沒有多少時候,就請他做宰相。”[1]力求“適合兒童閱讀”的“采用語體”的故事表述,未能與歷史記載十分切合。又如列入漢代的“黃崇嘏女士”的事跡:“黃崇嘏女士,是臨邛人。她家中一時不小心,失了火,延燒了鄰居,她父親駭跑了。她才十四歲,就改扮男妝。縣里的差役把她拿住了,送到四川成都府里去問罪。……”[2]“黃崇嘏”事跡見于《說郛》卷一七下《玉溪編事》“參軍”條,清人編入《十國春秋》卷四五《前蜀十一》。黃崇嘏與唐“女校書”薛濤、宋“女進士”林妙玉并稱,其生活時代,在五代十國。以為漢代人,是作者王稚庵的錯誤。
其實,將才智出眾的兒童事跡集中編列,《北堂書鈔》卷七《帝王部七》的“幼智”[3]與卷二五《后妃部三》的“早慧”已有先例。《太平御覽》卷三八四《人事部二五》“幼智(上)”和卷三八五《人事部二六》“幼智(下)”對于相關古事的輯錄則涉及更為寬展的社會層面,不限于“帝”“后”。而后來的類書,如《淵鑒類函》卷四八《帝王部九》“幼智”條,卷五七《后妃部一》“早慧”條,又回復到《北堂書鈔》格局。然而卷二七七《人部三六》“聰敏”條引魏劉劭《人物志》:“夫幼智之人,材智精達,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緒。”是并沒有階級等級區分的。不過,中國傳統文獻中確實沒有“兒童史”,沒有“記述中國歷代的兒童”的專門著作。兒童史或者兒童生活史應當包括的除了“幼智”“早慧”之外的豐富內容,散見于汗牛充棟的古代文獻中,未能受到重視,予以發現搜輯、歸納分析,使得我們認識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關閉了一扇本來可以望見生動情景的視窗。
中國兒童史或者中國兒童生活史的學術起步,應當說比較晚。在中國家庭史、中國教育史、中國醫學史、中國風俗史等研究專題的成果中均可見兒童史的片段。而專門的兒童史或者兒童生活史學術論著的面世,應以熊秉真的《幼幼——傳統中國的襁褓之道》(1995年)、《安恙:近世中國兒童的疾病與健康》(1999年)、《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2000年)等作為顯著標志。
熊秉真在《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的“代結語”中寫道:“胡適曾援引一位友人之說:‘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4]類似的發言,代表了近代之初,受了西方文化洗禮的中國知識分子,帶著一份啟蒙者的姿態,提醒民初國人,切不可因了對待兒童態度動作上的粗暴失禮,而暴露出自己文化上的野蠻,道德上的低劣。”[5]“怎樣待小孩子”,是民族文明的一種表態。而小孩子的精神狀貌,也體現了民族文明的形象。
魯迅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說到有些人分辨中國和日本的小孩子的方法:“溫文爾雅,不大言笑,不大動彈的,是中國孩子;健壯活潑,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魯迅又談到自己的孩子:“然而奇怪,我曾在日本的照相館里給他照過一張相,滿臉頑皮,也真像日本孩子;后來又在中國的照相館里照了一張相,相類的衣服,然而面貌很拘謹,馴良,是一個道地的中國孩子了。”魯迅分析:“這不同的大原因,是在照相師的。”“他所指示的姿勢以及攝取他以為最好的一剎那的相貌,兩國的照相師是不同的。”[6]在他的《上海的兒童》一文中,又可以看到“軒昂活潑地玩著走著的外國孩子”與“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一樣,不能醒目了”的“中國的兒童”的對比。魯迅說:“現在總算中國也有印給兒童看的畫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兒童,然而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著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于畫家本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為范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仿效的范本。我們試一看別國的兒童畫吧,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觀民風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為人們所重的兒童畫的。”魯迅指出:“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7]由這樣的思路,通過兒童的生活情狀與精神風貌考察,理解中國文化的“氣象”和中國歷史的“命運”,也許是有益的。
兒童的生活境遇,社會對于兒童的態度,是體現社會文明程度的指標之一。兒童的生存權利能否得到保障,他們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得以溫飽,他們中有多大的比例能夠獲得受教育的機會,他們承負著怎樣的生產和生活的壓力,都是考察社會生活史時應當關注的重要的問題。研究兒童的生活,可以通過一個特殊的觀察視角,更真實地了解當時社會關系的原生形態。由此將有助于對于當時社會生活情狀的全面理解,對于當時社會文化風格的具體說明。
作為未成年人的少年兒童,是建設未來社會的預備力量。他們的心理,他們的愿望,他們的素質,他們的能力,他們的文化性格,他們的審美情趣,他們的價值判斷,他們的社會責任心,在某種意義上預先規定了社會演化的方向,將顯著影響社會演化的進程。研究這部分社會人群的生活,對于跨越代際的較長時段的社會歷史考察,對于社會發展的大趨勢的考察,也是有意義的。
秦漢時期在中國古代歷史中有特殊的地位。在這一歷史階段,大一統專制主義政體得以創建并初步鞏固,秦漢社會結構和文化形態對于后世也都有顯著的影響。了解秦漢時期未成年人的生活形式,對于認識此后中國歷代社會生活的相關內容,都會有啟示的意義。
兒童期是人生極其重要的階段。兒童是絕大多數家庭的基本成分,又是整個社會的基本成分。兒童生活的形式和內容對他們的人生軌跡有重要的影響。因而兒童的生活情狀是我們研究社會史不能不予以認真注視的考察對象。通過對秦漢時期兒童生活的考察,有助于更為全面、更為真切地認識秦漢家庭生活和秦漢社會生活。秦漢社會的總體面貌,也可以因此更加清晰。
在秦漢人的意識中,已經注意未成年人的年齡段區分。《釋名·釋長幼》說:“人始生曰‘嬰兒’。”“兒始能行曰‘孺子’。”“七年曰‘悼’。”[8]“毀齒曰‘齔’。”“幼,少也。”關于“童”,又有這樣的解釋:
十五曰“童”。牛羊之無角曰“童”。山無草木亦曰“童”。言未巾冠似之也。女子之未笄者亦稱之也。
從“十五曰‘童’”的說法看,當時兒童階段的年齡界定似乎與現今有所不同。《說文·人部》也說:“僮,未冠也。”[9]
《禮記·曲禮上》:“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弱’,冠。”[10]《禮記·內則》:“成童舞《象》。”鄭玄注:“‘成童’,十五以上。”《白虎通義·辟雍》也說到“十五成童”。有學者于是說,“‘幼’的年齡在10至15歲之間,‘童’亦稱‘成童’,年齡在15至行冠禮(20歲)之間。”“漢代‘童’的概念與今天的‘兒童’概念不同,因此,張既‘年十六,為郡小吏’,仍被人稱為‘兒童’、‘童昏小兒’。”[11]這樣的認識是大致可以成立的:“漢代的嬰兒、孺子、悼、幼或幼童諸階段相當于現代意義上的兒童時期,童或成童相當于青少年時期。”[12]也許,以秦漢文獻所見“童”即“未巾冠”“未笄”階段概括“未成年”,是大體適宜的。
由于秦漢文獻遺存對于“童”的概念有時不易明確現今習慣語言所謂“少年”和“兒童”的區分,本書在討論秦漢兒童生活時使用這些資料,可能會在個別情況下超出今天的“兒童”概念。不過,即使如此,也不至于逾溢“未成年人”這一社會層次。這是需要說明的。
[1] 《戰國策·秦策五》:“文信侯欲攻趙以廣河間,使剛成君蔡澤事燕,三年,而燕太子質于秦。文信侯因請張唐相燕,欲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張唐辭曰:‘燕者必徑于趙,趙人得唐者,受百里之地。’文信侯去而不快。少庶子甘羅曰:‘君侯何不快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剛成君蔡澤事燕三年,而燕太子已入質矣。今吾自請張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羅曰:‘臣行之。’文信君叱去曰:‘我自行之而不肯,汝安能行之也?’甘羅曰:‘夫項橐生七歲而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于茲矣!君其試臣,奚以遽言叱也?’甘羅見張唐曰:‘卿之功,孰與武安君?’唐曰:‘武安君戰勝攻取,不知其數;攻城墮邑,不知其數。臣之功不如武安君也。’甘羅曰:‘卿明知功之不如武安君歟?’曰:‘知之。’‘應侯之用秦也,孰與文信侯專?’曰:‘應侯不如文信侯專。’曰:‘卿明知為不如文信侯專歟?’曰:‘知之。’甘羅曰:‘應侯欲伐趙,武安君難之,去咸陽七里,絞而殺之。今文信侯自請卿相燕,而卿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之處矣!’唐曰:‘請因孺子而行!’令庫具車,廄具馬,府具幣。”“行有日矣,甘羅謂文信侯曰:‘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先報趙。’見趙王,趙王郊迎。謂趙王曰:‘聞燕太子丹之入秦與?’曰:‘聞之。’‘聞張唐之相燕與?’曰:‘聞之。’‘燕太子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秦、燕不相欺,則伐趙,危矣。燕、秦所以不相欺者,無異故,欲攻趙而廣河間也。今王赍臣五城以廣河間,請歸燕太子,與強趙攻弱燕。’趙王立割五城以廣河間,歸燕太子。趙攻燕,得上谷三十六縣,與秦什一。”
[2] 王稚庵:《中國兒童史》,兒童書局1932年5月版,第1—2、6、22、30、34—35頁。
[3] 中國書店據南海孔氏三十有三萬卷堂校注重刊影宋本1989年7月影印本目錄作“幼智”,正文作“幼知”。
[4] 原注:“胡適,〈慈幼的問題〉,收于《胡適文存》(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68年,頁七三九)。”
[5] 熊秉真:《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4月版,第338頁。
[6] 魯迅:《且介亭雜文》,《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卷第80—83頁。
[7] 魯迅:《南腔北調集》,《魯迅全集》,第4卷第565—566頁。
[8] 《禮記·曲禮上》也說:“七年曰‘悼’。”鄭玄注:“‘悼’,憐愛也。”
[9] 段玉裁注引《說文·?部》曰:“男有罪曰‘奴’。奴曰‘童’。”指出:“按《說文》‘僮’‘童’之訓與后人所用正相反。”“今經傳‘僮子’字皆作‘童子’,非古也。”
[10] 同篇又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釋名·釋長幼》:“二十曰‘弱’,言柔弱也。”
[11] 張既事跡見《三國志》卷一五《魏書·張既傳》及裴松之注引《三輔決錄》。
[12] 彭衛、楊振紅:《中國風俗通史·秦漢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3月版,第3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