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望中國大陸歷史研究,最近四十年是足以與新史學在中國蓬勃發展并產生巨大影響的20世紀初相提并論的歲月。我們親歷的這個時代歷史學的基本特征是,在理論和方法論上,打破了不符合學術生存和發展規律的觀念枷鎖,讓富有創新精神的理論和方法引導著研究工作持續進展;在研究領域上,長期被冷落的社會史和文化史全面復興,一些新的研究課題如環境史、災害史、疾病史、性別史、兒童史等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在研究資料上,大量的新出資料為研究工作尤其是資料相對匱乏的中國古代較早階段歷史研究工作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由此,我們的學術道路得到了全面的拓展。
從廣義上說,兒童或未成年人史是社會史的組成部分,也是歷史學家所關注的課題。人物傳記是中國傳統史學典籍的重要內容,它蘊含著人的活動、人的創造力和人的美學意義,從而呈現出歷史過程中的復雜和多樣的關聯。在許多人物傳記中,童年生活和經歷是傳主生平的組成部分。從傳記對傳主童年和成年敘述安排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歷史上許多生命成長過程中的時間聯系,也看到了不同時代人們童年的生存狀態。對童年經歷的這種書寫,展現了中國傳統史學對人的成長過程的邏輯聯系以及對社會影響的認知模式。
作為社會史組成部分的兒童或未成年人史有著怎樣的學術特征?它獨有的學術意義何在?致力于這個領域的研究要達成怎樣的目標?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我的粗淺的認識是,首先,兒童或未成年人是人生成長的早期階段,由于歷史上和今天幾乎所有民族或族群都將兒童或未成年人視為未來希望,因此,對他們的獨特關照,使得他們的生存狀況能夠直接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經濟、文化和技術水準。其次,兒童或未成年人在家庭中的位置,與長輩和同齡人之間的關系和相處方式,不僅是家庭或家族結構和秩序摹本,也映射出一個時代的社會結構,觀察其間的變化,也就抓住了觀察家庭和社會結構變化的重要線索。最后,對兒童或未成年人的養育和教育方式是成年人,也是一個時代主流價值觀念自我復制的過程,這是一個社會形態得以保證其連續性的重要原因之一,相反亦然。以往我們研究社會結構改變時,多側重于經濟因素的解釋,實際上兒童或未成年人的養育和教育方式同樣參與了這個過程,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研究路徑。
在社會史研究的近四十年歷程中,對兒童或未成年人的研究雖為學界所關注,卻沒有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王子今教授《秦漢兒童的世界》的出版,標志著這個領域有了系統的開掘,標志著這個領域的學術境界得到了全面提升,標志著至少在秦漢史中,兒童或未成年人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
《秦漢兒童的世界》的學術特征十分鮮明,相信這部著作的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感悟。這里我想從兩個方面略談我的讀后感。
一部學術著作是否有意義,首先在于它的研究設計,在于有意義的題目的制定和有價值的研究方向的明晰。《秦漢兒童的世界》設14章,實際上是20多篇專題論文。除去研究未成年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些內容外,更多的切入點則相當新穎,例如“巫風鬼道文化生態中的求子技術”“孤兒的社會救助形式”“秦漢文獻中的‘易子而食’記憶”“勞動兒童與兒童勞動”“未成年人的參政機會”“‘少年’與‘惡少年’”“秦漢‘小兒’稱謂”“‘童男女’的神異地位”,等等。這些題目涵蓋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諸多方面,它們所延伸出的學術觸角已然超出了這部著作的選題本身。王子今教授很善于抓題目,也很善于將這些題目放置在秦漢歷史的大背景中予以考察。少年吏和惡少年是漢代文獻中常見的內容,但以往的研究對此沒有給予足夠的關心。王子今教授對這兩個習見卻未被重視的歷史現象進行了重點研究。關于少年吏,王子今教授詳論了中樞機關和皇家近衛機構的少年從政者、地方官府中的少年吏員、少年軍吏、少年吏入仕年齡、少年求仕路徑、少年吏的從政能力、少年吏的行事風格,指出“少年為吏,是漢代政治生活中的一種特殊現象。通過對這一現象的分析,可以由漢代少年所承擔的社會責任和所發揮的社會作用,察知當時人的精神風貌,認識當時社會的時代精神,同時,也可以深化對當時吏治之基礎的理解,而中國傳統政治形式的有關特征,也可以得到更為真切、更為生動的說明”(第622頁)。關于惡少年,王子今教授考察了惡少年概念、惡少年與漢代任俠風氣、國家對惡少年的政策以及惡少年的文化形象和歷史影響,展現出漢代社會風貌中引人注目的歷史景觀。
從本質上說,歷史學是一門實證的學科,對歷史過程的復原或重建是歷史研究的根基,因此每一個歷史記錄都值得我們珍惜和重視。同時,歷史學又是一門注重細節的學科,通過對眾多歷史細節的體味和把握,我們方有可能構筑起一個相對宏大的歷史敘述。與較為晚近的歷史領域如明清和近代不盡相同,秦漢史研究要求對史料竭澤而漁。但有的時候我們卻未必能夠做到不遺漏任何一條資料。對史料和細節的重視是王子今教授一貫的學術風格,《秦漢兒童的世界》也體現了這個風格。例如,在關于“宜子孫”觀念的討論中,王子今教授注意到漢代人以“子孫”為名或字的現象,搜集了51條與此有關的漢鏡銘資料,歸納出“宜子孫”觀念與尊貴、長壽、富有、恩愛、美好、平安、吉樂訴求的7種組合,指出“我們可以推想漢代民間普通人群的愿望,這些人生期望與‘宜子孫’結合,共同形成了當時社會意識中的幸福指數”(第15頁)。這個判斷建立在堅實的實證基礎上,豐富了我們對漢代人日常生活觀念的認識。再如,關于漢代女童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以往有很多研究,似乎難出新意。王子今教授注意到《焦氏易林》中屢見“愛我嬰女,牽衣不與。冀幸高貴,反曰賤下”文字,指出這個表達“或許體現了當時社會的性別差異觀念已經嚴重影響著未成年女子甚至女性嬰兒的地位”(第123頁)。這是對傳世文獻資料的新開掘,增益了我們的相關知識。又如,漢印有“少年祭尊”“少年唯印”“少年唯印大幸”“磿于少年唯”“常樂少年唯印”等文字,羅福頤以為“唯”作“魁”解。王子今教授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了這些印文所反映的漢代歷史風貌,即所謂“少年唯”與“少年祭尊”身份,體現出以“少年”為成員特征,有明確領袖人物,有一定凝聚力的社會群體已經形成(第669頁),為這個課題研究提供新的資料線索。
王子今教授長我9歲,我們相識已有36載。1978年春我們作為恢復高考后第一屆大學生進入西北大學歷史系,他在考古班,我在歷史班。1982年我們一起師從林劍鳴老師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他當年風華正茂,飯量和酒量都很驚人,是一位敦厚的老大哥。光陰倏忽,如今子今兄早已過了花甲之年,而我也年近花甲。今年初,子今患病住院,病榻上他告訴我《秦漢兒童的世界》一書沒有完稿,如果沒有時間了,讓我為已經寫成的書稿寫一篇序文。我當時心如刀絞。盡管我知道我才識很有限,為這部書寫序超出了我的能力,但是想到36年的友情和學誼,看著在這樣的關頭子今兄仍然把學術研究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上,我接受了他的面命。如今子今兄恢復了健康,這部著作又經過近一年的修改而面世,我想借此機緣表達雙重的祝福:祝福子今兄身體康健,祝福《秦漢兒童的世界》為秦漢史研究所做出的學術貢獻。
彭衛
2014年12月29日
北京華威西里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