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魏時代的名號變遷與政權轉型
- 郭碩
- 3717字
- 2024-04-26 15:57:25
一、“代王”諸號的封授與“代”地域觀念的萌發
魏晉之際,后來被北魏尊稱為“始祖”的力微“總御幽都”,拓跋氏逐漸出現在中原王朝的視野中,與曹魏、西晉建立了朝貢關系。力微死后,拓跋部族經歷了一段“諸部離叛,國內紛擾”的時期,后分裂為三部。昭帝祿官以一部居東,在上谷北,濡源之西,東接宇文部;文帝沙漠汗的長子桓帝猗?統一部,居代郡之參合陂北;桓帝之弟穆帝猗盧統一部,居定襄之盛樂故城(10)。此時,中原的西晉陷入內部爭斗的混亂之中。八王之亂及隨后的永嘉之亂后,中原出現多種勢力群雄逐鹿的局面,雄踞塞北的鮮卑拓跋亦成為各方拉攏的目標。可以說西晉的內亂給內遷的匈奴屠各等族提供了自立政權的舞臺,也給僻處邊塞的拓跋氏以發展壯大的契機。也正是在此前后,拓跋氏開始利用西晉中央王朝或其并州地區的代理人司馬騰、劉琨授予的封號,走上建立代國的道路。
在西晉內亂,成都王司馬穎“挾帝”而被司馬騰等征討時,拓跋三部都站在了司馬騰的陣線上。昭帝十年(304),先前黨附成都王穎的劉淵“反于離石,自號漢王”,時為并州刺史的司馬騰向拓跋氏求助,于是“桓帝率十余萬騎,帝亦同時大舉以助之,大破淵眾于西河、上黨。會惠帝還洛,騰乃辭師。桓帝與騰盟于汾東而還。乃使輔相衛雄、段繁,于參合陂西累石為亭,樹碑以記行焉”(11)。這是《魏書·序紀》對拓跋氏援晉的首次記載。次年,司馬騰又受到劉淵的攻擊,復求助于拓跋氏,“桓帝以輕騎數千救之,斬淵將綦毌豚。淵南走蒲子。晉假桓帝大單于,金印紫綬”(12)。此后,西晉政府還封授給拓跋首領猗盧以“代公”“代王”,中原式的“公”“王”之號正式進入拓跋諸部。
關于猗盧受封代王的過程,《宋書·索虜傳》有一段較為清晰的記載:
懷帝永嘉三年,駞弟盧率部落自云中入雁門,就并州刺史劉琨求樓煩等五縣,琨不能制,且欲倚盧為援,乃上言:“盧兄駞有救騰之功,舊勛宜錄,請移五縣民于新興,以其地處之。”琨又表封盧為代郡公。愍帝初,又進盧為代王,增食常山郡。(13)
核之《魏書·序紀》,猗盧被封為代公在穆帝三年亦即晉永嘉四年(310),被晉愍帝封為代王在穆帝八年即晉建興三年(315)。《晉書》之《懷帝紀》與《愍帝紀》對此也有記載。受封之事南北方的記載除時間偶有抵牾外,其他細節基本都能吻合。無論是《宋書·索虜傳》還是《魏書·序紀》所載都是猗盧所受的封號,而且是獲得了晉中央政府的確認的。不過,《通鑒考異》保存了一段彌足珍貴的史料,讓今人知道猗?獲得“代公”的稱號還在《魏書·序紀》記載之前。《通鑒考異》引劉琨《與丞相箋》云:
昔車騎感猗?救州之勛,表以代郡封?為代公,見聽。時大駕在長安,會值戎事,道路不通,竟未施行。盧以封事見托,琨實為表上,追述車騎前意,即蒙聽許,遣兼謁者仆射拜盧,賜印及符冊,浚以此見責。戎狄封華郡,誠為失禮;然蓋以救弊耳,亦猶浚先以遼西封務勿塵。此禮之失,浚實啟之。浚遂與盧爭代郡,舉兵擊盧,為所破,紛錯之由,始結于此。雁門郡有五縣在陘北,盧新并塵官,國甚強盛,從琨求陘北地,以并遣三萬余家,散在五縣間,既非所制;又于琨殘弱之計,得相聚集,未為失宜,即徙陘北五縣著陘南。盧因移,頗侵逼浚西陲圍塞諸軍營,浚不復見恕危弱而見罪責。(14)
劉琨箋文中的“車騎”即司馬騰。從這段材料可知,早在劉琨之前,司馬騰就已經上表求封猗?為代公了,且獲得了懷帝的認可,只是由于特殊情況未得實現。按,何德章曾注意到《序紀》中“晉假桓帝大單于”為何添一“假”字的原因,認為其時晉懷帝輾轉流移于長安、鄴城間,其事當出司馬騰之意,故以“假”為辭(15)。前文引《序紀》說,猗?獲得“假”大單于的原因是司馬騰為劉淵所困,“桓帝以輕騎數千救之,斬淵將綦毌豚”,而被表封代公亦是“車騎感猗?救州之勛”,其實就是同一件事。看來《序紀》在記“假”大單于的同時未曾記載猗?的另一重身份,就是“假”代公。至于劉琨箋文中并未提及“大單于”之號,亦非《序紀》有誤。按箋文文意,劉琨主要是闡明“戎狄封華郡”的失禮背后“蓋以救弊耳”的不得已原因,來反駁王浚的責難。封猗盧為“大單于”本就不屬于“戎狄封華郡”的范疇,劉琨也沒有在箋文中加以申說的必要。《序紀》對其后猗盧受封的表述,也是“晉懷帝進帝大單于,封代公”,其實同時賜予這兩個封號已有猗?的前例可循。
《序紀》記猗盧進封代王的情況云:“晉愍帝進帝為代王,置官屬,食代、常山二郡。”(16)“置官屬”一類行為,表明此時拓跋部已經建立了一個帶有華夏政治文化特色的政權。不過從文意看,這“置官屬”應該是晉主導的,至少名義上如此。《魏書·衛操傳》云:
始操所與宗室鄉親入國者:衛勤,安樂亭侯;衛崇、衛清,并都亭侯;衛泥、段繁,并信義將軍、都亭侯;王發,建武將軍、都亭侯;范班,折沖將軍、廣武亭侯;賈慶,建武將軍、上洛亭侯;賈循,都亭侯;李壹,關中侯;郭乳,關內侯。皆為桓帝所表授也。六修之難,存者多隨劉琨任子遵南奔。(17)
引文所見衛操之“宗室鄉親”十余人加上衛雄、姬澹等后來應該構成了代國官屬的重要部分,而他們的官職皆為猗?所表授。看來“代公”屬下的諸多官職都為猗盧的代國所承續,直到六修之亂猗盧被殺。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拓跋代的官職及爵位,皆從晉制,并屬于王國官制(18)。猗盧進位代王后,其官屬的人員可能也得到了劉琨的幫助。史料所見的有“甚為穆帝所重,常參軍國大謀”的莫含,本為劉琨從事。猗盧“及為代王,備置官屬,求含于琨”,劉琨要莫含“入為代王腹心,非但吾愿,亦一州所賴”(19),莫含作為代王官屬自然也是得到西晉方面認可的。按照晉制設官錫爵,以劉琨派去的莫含參軍國大謀,顯示出西晉方面在代國建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從司馬騰表封猗?“以代郡封為代郡公”到“琨又表封盧為代郡公”,一個重要轉變是猗盧獲取了封地。按《宋書·索虜傳》的記載,猗盧率部落自云中入雁門,主動就劉琨求樓煩等五縣,劉琨乃是不得已而為之。《魏書·序紀》述其詳情,乃是猗盧“以封邑去國懸遠,民不相接,乃從琨求句注陘北之地。琨自以托附,聞之大喜,乃徙馬邑、陰館、樓煩、繁畤、崞五縣之民于陘南,更立城邑,盡獻其地,東接代郡,西連西河、朔方,方數百里”(20)。所謂“封邑去國懸遠,民不相接”云云,確是實情。當時代郡屬幽州,本不在劉琨所控制的并州范圍內,而在幽州刺史王浚手中。實際上,在劉琨之前,司馬騰上表以代郡封拓跋氏,其是否真想讓拓跋部控制代郡,頗可懷疑。畢竟當時拓跋部的中心盛樂與代郡之間還隔著雁北之地,司馬騰也是并州刺史而不是幽州刺史,并不直接管轄代郡之地。不過即使“封邑去國懸遠,民不相接”,猗盧也沒有放棄對代郡封地的爭奪,前引劉琨箋文中所謂“浚遂與盧爭代郡,舉兵擊盧”云云,當即其事。因此《通鑒》稱“時代郡屬幽州,王浚不許,遣兵擊猗盧,猗盧拒破之。浚由是與琨有隙”(21)云云。其后政治局面又發生變化,劉琨既急于利用猗盧的力量對抗劉、石,又無力取代郡之地以為酬答,才不得不在并州北部的雁門郡劃出部分土地給拓跋部,這或許才是割讓陘北之地的實際背景。至于猗盧“食代、常山二郡”的封地,增封的常山郡本也屬王浚,而受封時正值王浚敗死不久,常山郡也已落入石勒手中(22)。實際上,拓跋氏真正獲取的封地就是劉琨所割讓的陘北方圓數百里的土地。不過這數百里的封地對拓跋氏的歷史發展非常關鍵,也就是在此基礎上,猗盧“城盛樂以為北都,修故平城以為南都。帝登平城西山,觀望地勢,乃更南百里,于灅水之陽黃瓜堆筑新平城,晉人謂之小平城,使長子六修鎮之,統領南部”(23)。由此奠定了拓跋部控御雁北的政治基礎。
由“代公”再到“代王”,也開始了后來北魏時代的“代”地域和“代王”號的結合。劉琨所割讓的以平城為中心的雁北地區成為“代王”的封地,這片區域也就成為拓跋氏所稱的“代”。《魏書·序紀》稱,昭成帝什翼犍建國二十五年、三十二年兩次“幸代”,均應是雁北平城一帶。至于代郡,王浚死后為段匹磾所得,之后先后為石趙(24)、前燕(25)、前秦所控制。苻堅敗亡以后,代郡復為慕容燕所據,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387),郡人許謙驅逐燕所置太守賈閏,以郡附劉顯。次年燕趙王麟擊許謙,破走之,慕容垂“遂廢代郡,悉徙其民于龍城”(26)。也即是說,直到拓跋珪復國,漢晉的“代郡”基本上都沒有在拓跋氏的控制范圍以內。此后漢晉之代郡在北魏時期雖可能復置(27),但地位下降,行政意義上“代郡”的地域也逐漸為本屬雁門郡的平城所取代(28)。事實上,拓跋珪于天興元年定都平城時,平城就開始被稱作“代都”了。《魏書·太祖紀》載,天興元年十二月即位時,曾下詔“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杰、吏民二千家于代都”(29)。而在此前后,拓跋珪在代都又置司州,設有平城令、代尹,代尹地位高于一般的郡級行政長官,其轄境當在平城畿內的范圍(30)。《魏書·食貨志》稱“天興初,制定京邑,東至代郡,西及善無,南極陰館,北盡參合,為畿內之田”(31),這“畿內之田”亦即天興初拓跋珪所劃定的代的范圍,大體上與猗盧從劉琨處獲取的雁北之地相當。可以肯定,北魏建國以后“代”指稱的地域已經由代郡轉向了代都,即平城畿內。也就是說,西晉政府封授的“代王”稱號與代郡封地之間名不副實的情形,在北魏立國以后就逐漸不復存在了。以雁北之地為“代”的地域淵源自劉琨時代底定,經拓跋氏百年發展而成為一種牢不可破的地域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