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
伊豆原柊平在對面落座后,藝名為圣夜的男公關隔著長長的劉海兒,狐疑地看著他。
“騙人的吧。”
伊豆原身穿風衣和牛仔褲,腳踏運動鞋,背著一個雙肩包,跟圣夜想象中的律師形象相去甚遠。
“是真的。”
伊豆原掏出胡亂塞在牛仔褲口袋里的律師徽章給圣夜看了看。這東西他只在出入法院時戴起來充當通行證,平時就隨便塞在口袋里。何況他幾乎不怎么穿能戴徽章的西裝外套。
“是律師又如何?”圣夜企圖重整態勢,故意加重了語氣,“我找森田比呂美有事。”
大白天的下午,坐在咖啡館里的男公關面色顯得異常蒼白。他上班時應該會打理發型,但此時他只頂著一頭亂草,身上隨意套著運動服。看他這副樣子,應該在夜世界混了挺久,但不像是很受歡迎的人。
“事情我已經聽森田小姐說了。”伊豆原告訴他,“上個月二號,她被打零工的前輩倉山小枝子帶到夜總會。彼時,倉山小姐以賒賬三十二萬日元的形式讓你為她服務。可是一周前,倉山小姐辭去工作,斷絕了聯系。換言之,就是欠債跑了。所以你要求森田比呂美小姐代為支付那筆費用……”
“這有什么問題嗎?她也有吃有喝啊。”
面對噘著嘴咄咄逼人的男公關,伊豆原冷靜地回答道:“森田小姐只有十八歲。你應該知道這個情況。她在店里明確透露過自己的年齡,但你還是勸她至少喝一杯香檳。”
“管她幾歲,喝了酒就該給錢。一般大學生去居酒屋聚餐,不都要湊份子嗎?朋友沒帶錢包,是不是應該幫人家墊上?要是跟店里說還未成年[1],不用給錢,你覺得店里會答應嗎?”
“無論是居酒屋還是哪里,與未成年人之間的賒賬交易都可以輕易取消。只要她的監護人不承認,那么交易就是無效的。”
“開什么玩笑,那我豈不是只能吃啞巴虧?要是客人不給錢,賬就得算在我頭上啊。”圣夜探出身子,惡狠狠地瞪著伊豆原,“律師算什么,你以為我沒有律師嗎?人家還是給黑社會當顧問的角色。要打官司,我奉陪!”
“既然如此,我就去跟那位律師交涉吧。請告訴我對方的姓名。”
“吵死了,你給我閉嘴!”見伊豆原不為所動,圣夜罵道。
“就算不服輸,到法庭起訴,你也沒有勝算。”伊豆原說,“且不說賒賬,你在給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飲品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劣勢。如果你還要糾纏,我就只能通報警方處理。你一旦放出律師,警方就不得不有所動作。到最后吃虧的只是店鋪。向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飲品一旦被問責,損失就不止三十萬了。”
“你等等。”圣夜慌了。
“所以,你愿意讓步了嗎?”
“你也太臟了。”圣夜嘀嘀咕咕地抱怨道,“小枝子那人特別愛吃醋,可煩人了。我好不容易哄著她,一直抓著她這個常客,結果她竟落井下石——跑了。這誰受得了啊!”
“我理解你的感受。”伊豆原說,“只不過,你不能因為自己的失敗就讓森田小姐買單。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既然要在最殘酷的行當里混,就得做好吃苦頭的準備。如果不愿意,那就好好考慮考慮自己要走的道路。說到生活事務咨詢,我最在行了。”
“誰要你多管閑事。”圣夜翻著白眼說。
森田比呂美與三崎涼介站在新宿車站東口的獅子雕像前。
“怎么樣?”
一見到伊豆原,三崎涼介就迫不及待地問道。這個少年今年只有十七歲,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目光卻略顯陰沉。這次為森田比呂美做的咨詢服務,就是他介紹來的。
“沒問題了。”伊豆原說著看向森田比呂美,“那邊已經談妥了,我還威脅他,如果繼續糾纏,就通告警方處理。如果他還去找你,你就告訴我。”
“太好了!”森田比呂美嬌小的雙手交疊在胸前,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解決了。害我白煩惱了好久。”
“并不簡單。”伊豆原故意嚴肅地說,“你要記住這次教訓,別再出于好奇去什么夜店了。這次是因為你還未成年,將來成年了,你就要為自己的行為負全責。”
“但我真的只是陪前輩去的呀。而且我又不喜歡男公關。”森田比呂美頂了一句嘴,然后對涼介笑著說,“涼介君好厲害啊,竟然認識這么方便的律師。”
“厲害的不是涼介。”盡管覺得跟小孩較真兒有點幼稚,伊豆原還是插了嘴。
“這個律師真的很靠譜,”涼介沒有理睬伊豆原,自顧自地說道,“而且不用花錢。下次你有事盡管找他。”
“我可不是志愿者。”
“什么?你要收錢?”
只有這種時候,涼介的眼神才完全像個孩子。面對那雙仿佛目睹了大人丑惡嘴臉的眼睛,伊豆原堅持不下去了。
“嗯……等你以后有出息賺大錢了,再付給我。”
“可以啊。”涼介咧嘴一笑,“只要我還記得。”
就這么被他敷衍過去,伊豆原氣憤地哼了一聲。
“我回來啦。”
傍晚,伊豆原回到月島的公寓。妻子千景似乎剛洗完澡,他只聽見洗衣房那邊傳來吹風機的聲音。
惠麻躺在起居室的嬰兒床上安靜地睡著。她才一個月大。伊豆原放下雙肩包走進廚房洗手,接著走到嬰兒床邊。
“你睡得好香啊。”他輕輕戳了一下女兒柔軟的臉蛋,“夢見什么了嗎……嗯?”
只要看到女兒的睡臉,一天的疲憊好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回來啦。”
洗完澡甚是舒爽的千景走了進來。
“回來了……辛苦了。”
他的回答略顯尷尬,自然瞞不過敏銳的千景。
“怎么,你又去干白工了?”
他不僅免費當了代理,還被涼介他們訛了一頓飯,只能說是徹頭徹尾地干白工。
“那不叫干白工。”盡管如此,伊豆原還是堅持道,“叫先行投資。”
“也不知道能有什么收益。”千景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嘲諷。
千景是一名律師,在負責企業法務的事務所工作,目前正在產假期間。她與伊豆原在實習期間相識,最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別說刑事案件,她連離婚訴訟都不接,而是每天西裝革履,在大手町[2]工作。
與之相對,伊豆原則是最近越來越多的自由律師之一。他從不挑剔是民事還是刑事案件,只要有案子就接,以此維持生計。所謂自由律師,就是只在法律事務所掛名,必須靠自己攬活的律師。其實他也算是獨立律師,但拿不出開設事務所需要的高昂的初期經費,只能以分攤經費的形式掛靠在八丁堀的新河法律事務所。平時他就背著筆記本電腦和手頭案子的資料流動辦公,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
伊豆原在大學時學的專業其實是英語,從學歷上說,就與一般的法律界人士不太相同。
因為喜歡孩子,他也想過成為一名教師。但是他在大學加入了志愿者團隊,支教過幾次之后,發現無論孩子多么努力,現實中仍有許多阻礙他們前途的問題。伊豆原的父母都很勤奮,給他提供了寬裕的環境,讓他能夠自由地學習和玩耍。正因如此,他才不忍心看到被環境拖累的孩子,認為在開展教育之前,還存在亟須解決的問題。
今年已經是他當律師的第八個年頭。這八年來,他參與最多的就是涉及少年兒童的案件。當然,除了這些,他也接手離婚訴訟等委托,在刑事方面則加入了國選律師[3]名單。說得好聽點,就是為孩子著想不能只關注少年兒童的案件,還要從各種體現社會扭曲面的案件著手,力求改善大環境。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單靠少年兒童案件不足以養家糊口。因為這類案件時間跨度很長,實際收入卻不高。千景經常對他做這些工作翻白眼,但他認為這么做意義重大,所以堅持做了下來。
他與三崎涼介相識,是因為涼介父親的吸毒案。涼介的父親是累犯,目前正在服刑。
涼介如今生活在龜戶的福利院,讀函授高中。初中時,他讀的是錦糸町的自由學校。他夢想成為一名專業的舞蹈演員,還加入了一個舞團,在當地年輕人中小有名氣。伊豆原覺得他只是個沒禮貌的孩子,但知道他平時很照顧比自己小的孩子,也很受他們的敬仰。
平時就算沒什么事,伊豆原也會到龜戶去看看涼介。那孩子雖然沒禮貌,但是個性堅強,不容易走上犯罪道路。他靠送報紙攢錢報舞蹈課,為自己的將來投資。他就喜歡看到這些不受家庭環境影響,能夠健康成長的孩子。
解決了森田比呂美的事情后,伊豆原趁著五月的長假去造訪了涼介所在的福利院。
“哎,帶東西來啦?”
涼介正在多功能廳跟舞團的伙伴聊天,見到伊豆原走進來,目光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你別光顧著歡迎吃的,也歡迎歡迎我啊!”
伊豆原說著,把章魚燒遞了過去。
“哇,好香啊!”
“舞花,你才上初中,腦袋怎么就變成那樣了?”
原舞花被伊豆原一問,停下拿牙簽的動作,反倒很得意地捋了捋挑染的頭發。
“嘿嘿嘿,我趁放假染的。”
“等上學了會被前輩叫出去喲。”
“我才不管呢。”她毫不在意地說,“不去就是了。”
舞花是涼介組織的舞團的少年成員,性格開朗大方,面對大人也從容不迫。只不過,她也有這個年紀的人普遍存在的愛出頭的習慣,伊豆原總想提點她幾句。
“學校怎么樣?”伊豆原問,“開心嗎?”
“有什么好開心的。”舞花吃著章魚燒,大大咧咧地回答。
“為什么?學習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啊。”
“學習有啥好。”她興致缺缺地說,“待著又憋屈,還有好多煩人的事。”
“煩人的事?”
“比如霸凌。”
“你被人欺負了?”
“不是我。”舞花說,“隔壁班一個不認識的女生。聽說她已經不上學了。欺負她的那幫人跟我是小學同學,我知道他們特別討厭。”
伊豆原從舞花的話里聽出了正義感,內心萬分慶幸,但話的內容本身讓人高興不起來。
“而且我聽說,他們真的很過分。”舞花似乎越想越氣,噘著嘴繼續道,“那個女生被欺負是因為她媽媽被抓了,可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啊。”
“怎么回事?”伊豆原想不到那會是什么案子,不禁皺起了眉。
“霸凌的人說,她要是表現得像個被害者,可能也不會惹麻煩,可她非要說媽媽是無辜的,所以他們才看不慣她。你說這是什么破理由啊。”
“好了,別再說了。”
涼介的小弟河村新太郎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出言勸阻道。他可能考慮到涼介也因為父親做的事吃了不少苦,才會這么說。
“什么?”
涼介本人似乎毫無感覺,新太郎只好尷尬地搪塞道:“呃,沒什么……”
“律師大叔,你說這種事該怎么解決?”
舞花似乎已經氣憤到了極點,目不轉睛地看著伊豆原問道。
“你問我啊……”
只聽這種流言一樣的信息,伊豆原實在不知該怎么回答。
“不過我也不認識那個女生,所以無所謂。”
舞花可能覺得伊豆原派不上用場,干巴巴地說了一句。然而,她這樣的語氣反倒暴露了內心的無奈與不甘。
注釋
[1]未成年:2022年4月之前,日本法定成年年齡為20歲,現已改為18歲。本書在日本的發行日期為2021年7月。(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大手町:東京最大的中心商務區之一。
[3]國選律師:相當于公派律師或我國參與法律援助工作的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