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德江在楚升身后跟著走在昏暗狹長的樓道里，忽然感覺不大適應。

在此時之前，每次出門，都是兒子像個跟屁蟲一樣，追在屁股后頭，有時候楚德江性子急了，還要吼兩嗓子催楚升快點。

現在，反過來了。

望著前面兩步之隔的楚升，已經高出自己半頭，楚德江覺得歲月過的真快。

父子倆一前一后，來到停在家屬院里的桑塔納旁，用機械鑰匙開車門。

楚升望著楚德江擰動單片的車鑰匙，不免感慨，真懷舊啊。

鉆進后座，楚升頓時不舒服起來。

臥槽，這車里跟蒸籠一樣，于是提醒楚德江：“老楚，以后把車停陰涼處好唄。”

“就你小子事兒多，想當年我們在沙漠拉練——”只要需要憶苦思甜，楚德江準把他當年在部隊受過的罪一一例舉。

楚升最怕老同志翻老黃歷，攔住楚德江的話頭：“請您趕緊把窗戶全搖下去，把熱氣毒氣散一散，開開空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講。”

隨手從后座上拿起一張報紙扇風。

四扇窗戶搖下去，頓時有風穿過，楚升把頭湊到兩個前座之間，開始面授機宜：“爸爸，你仔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

楚德江把頭靠到頭枕上，歪向楚升這邊，準備仔細聆聽。

楚升卻明知故問道：“那您覺得財政局有錢嗎？”

“財政局是財神爺，當然有錢啊。”楚德江不免往后瞟了楚升一眼，立即露出當年在北疆當軍官時警惕的表情，嚴肅問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楚營長，干嘛那么緊張。咱不偷不搶，正大光明的憑本事要錢。”楚升摸起后座上的電動剃須刀，在下巴上來回掃起來，滋滋啦啦的噪音，分散了楚德江的緊張情緒。

楚升繼續向楚德江設問，“廠子現在資金鏈狀況如何？需要多少錢用于生產線運行？”

一下子捅到了楚德江肺管子上。

楚升不是故意讓親爹難受，具體需要多少錢才能度過眼下的難關，這是需要先搞清楚的。

“三十萬吧。”楚德江干巴巴咽下一口空氣。

提到錢，楚廠長就腦仁兒疼。

楚升笑笑：“三十萬夠用嗎？”

楚德江只好說實話：“最好有五十萬。”

他先保守的說出三十萬，是考慮到能要出三十萬來，都算阿彌陀佛燒高香了，光鞋底磨穿了三雙，腿都跑斷了，到如今，一分錢都沒能爭取出來。

“那就要九十八萬吧。”楚升不加思考的道。

楚升沒說要一百萬，按說差兩萬，湊個整多好。

但，這是去爭取貸款資金，九十八萬和一百萬，數額上大差不差，但含義不一樣。

好比后世里網購的九塊九包郵一個道理，商家賣九塊九，能令剁手黨趨之若鶩，但賣到十塊，雖是僅僅長了一毛錢，訂單也會銳減。

一百萬和九十八萬的區別，在領導聽到后的第一心理反應上，也是完全不同的。

楚德江倒沒有在這上面糾結，他回頭瞅了眼兒子，苦大仇深的道：“我看先要三十萬試試，如果能給，我就給唐局長磕三個響頭。”

“聽我的，一定要九十八萬，機會只有一次，否則后悔莫及。”楚升口吻堅定，不容置否。

楚德江覺得楚升很像他當年帶兵訓練時對兵蛋子說話的口吻，不由得再次回頭看親兒子。

看到的是楚升目光炯炯，并對他微微點頭，整個表情充滿自信，好像在對他說，兄弟，相信我，你可以的，咱們干一票。

楚德江又把頭回正，臉頰忽然一涼，楚升把冰鎮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他。

接下來要教楚德江如何出大招，萬一楚德江接不住上了大火，可以喝幾口涼水壓壓驚。

“你好像還沒說怎么做？只憑一張嘴訴苦沒用的，我反復試過了。”楚德江拿著水沒喝。上火太大，連水欲都沒了。

楚升神秘的小聲道：“老楚，離兒子近點，說給你。”

因為楚升要說的也算得上商業機密，不可聲張。

再者，耳語給楚德江制造神秘性，讓楚德江聽起來更加專注些。

至于楚德江是否同意這樣做，楚升預測，楚德江一定是開始不樂意，然后迫不得已，走到了死馬當活馬醫這一步，他不同意又能怎樣呢。

附在楚德江耳朵邊，楚升嘰嘰咕咕，說了一番話。

為了讓楚德江充分消化吸收，中間停頓了兩次。

楚德江聽著楚升的話，臉上風云變幻，最后實在忍無可忍，勃然大怒道：“楚升，這樣行嗎，你可還是個孩子，唐局長能信你的？他肯定會認為我帶一個孩子去糊弄他，把他當猴耍，你這是在出餿主意，簡直是胡鬧。”

悻悻的說完，又用語重心長的語氣道：“退一萬步講，成了還好，如果成不了，以后真的沒機會了，我還有臉再去唐局辦公室嗎，你可就不是幫忙辦事啦，反而是在坑爹。”

爹，不就是兒女拿來坑的嘛，楚升在心里調侃，嘴上自然不會露出來，他怕暴躁老爹一掌把他拍成雪餅。

為了做好楚德江的思想工作，給他足夠的信心，楚升采取老公務員做思想工作的三碗雞湯法。

上輩子，楚升的經歷頗為豐富，985畢業后，直接考公，順順當當進入市府財政局工作，最開始，當然是做跑腿打雜的行政干事，熬了幾年資歷，逐漸摸到些官場門道，被提拔為財政局辦公室副主任。

后來老局長退休，新來的女局長非常生猛，每天晚上帶著手下幾個年輕中層出去喝酒K歌，不玩到零點之后不過癮，楚升很疲累也很厭倦，做公務員不干正事，當然也會有前途，但那是極少數，對于廠子破產導致家庭狀況急轉直下的楚升來說，沒有背景沒有大樹，他想通過努力和勤奮抓機會往上走一走。

可是，這條路徑本來就難，卻來了個老妖婆當頂頭上司，楚升便有了離開財政局的念頭。

內心動搖后，很快出現一個好機會，于是，楚升便和朋友北上去京城創業，主打開發互聯網產品。

最開始趕上時代紅利，發展勢頭良好，誰知市場如戰場，瞬息萬變，從2020年開始，急轉直下，在一路下滑中，苦苦掙扎，維持了三年之久，到了2024年終于有了轉機，開始復活回血，誰知道意外卻先于明天到來，鉆進泥頭車屁股底下。

熱空氣和塑料味散的差不多了，楚升讓楚德江先把空調打開，關閉車窗，然后啪的捏了下手里的礦泉水瓶，瓶身發出嘎巴一聲響，“咳。”又干咳一聲清清嗓子，楚升第一碗雞湯送給老爸：“大丈夫做事，就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如果不能拯救危難于方寸之間，何以生而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