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濤濤。
因為地轉偏向力,河南處的白馬津作為侵蝕岸,吃水線深,是優良港口,發展出了較大的城鎮,而堆積岸的河北處,則是發展較差,只有零散幾處小漁村,外加大片大片的荒地。
而數名斥候耐心地趴在荒野的灌叢中,一動不動。
他們死盯著正在渡河的船舟,仔細清點數量。
每隔一刻鐘,這些斥候分出兩人,小心翼翼地起身,離開灌木叢,朝著遠處快步跑去。
這樣一來,陳昭便能得知楚軍渡河的實時動態。
“稟庶長,現在正是第三批逆賊渡河,約莫一刻鐘前開始動身,現在應該到了河中央處,數量較之前兩批,未有明顯差異。”斥候簡潔匯報,將關鍵信息交代清楚。
陳昭頷首,回道:“我知曉了。你去通知另一批斥候接替你的位置,然后就可以去休整了。”
“唯。”斥候應聲離開。
一旁的黑羔問道:“放了三批逆賊渡河,我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他清楚陳昭并非那種迂腐的將領,不會整什么“半渡而擊,非君子也”的爛活,畢竟作為領軍將領,對敵人展現仁慈,就是對麾下士卒殘忍。
因此放任逆賊渡河,其實屬于計劃里的一部分。
陳昭思量片刻:“再等等,我們現在出擊,取得的戰果太小。”
在得知楚軍殺了個回馬槍之后,他腦子里根本沒冒出過固守白馬津的想法。
城墻低矮,城池狹小,而且離大河太近……
種種不利因素疊加,五日之內,白馬津必被楚軍攻破。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陳昭趁著時間差,讓士卒直接帶著輜重,渡河而走,撤到大河北岸,并且他預判到楚軍急行軍而來,攜帶的糧食必然不太充足,于是將沒能帶走的物資全部燒掉。
心疼確是會有,但不這么做的話,它們落入楚軍手里,反倒會增強敵人的戰力,孰輕孰重,他是清楚的。
當然,秦軍中最倒霉者,無過于張蒼了。
原本他已經將收繳上來的物資數據,全部分類整理完畢,結果一把火下去,他現在又得一項一項地重新統計。
黑羔點頭:“行,反正我已經準備好,就等一聲令下,然后提戈往前沖了。”
在陳昭身后的田仲聞言,默默點頭,表示認同。
他待在軍中,跟著陳昭的這些天里,確實是見著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比方陳昭對軍紀方面的要求,屬于一等一的嚴格。
在攻破白馬津的楚軍后,有少量士卒順勢劫掠縣里的百姓,陳昭得知,是帶著親衛隊去將那些人給一個個抓出來,犯事最重的幾個人,是按軍紀斬首,在營門處示眾。
那些逆賊破城之中,大概率會燒殺搶掠,和匪盜沒有區別,甚至發生屠城這類事情都頗為常見。
至于正規軍呢,同樣也好不到哪里去。
雖然不會出現組織化的搶掠和屠城,但底下士卒在大捷之后,想放松放松,領軍的將領大概率是不會管的,像陳昭這樣嚴格要求士卒的,確實不太多見。
不過陳昭禁止手下士卒劫掠百姓,則是在軍功獎賞上,額外給出了豐厚補償,讓士卒靠著戰場上獲取的軍功,就能收獲不菲的財物,外加軍中還會負責贍養傷殘老兵,更是讓士卒沒有后顧之憂。
如此一來,他將禁止劫掠的軍令嚴格推行下去,士卒才愿意執行,且不會心生怨氣。
大概又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又有新的斥候前來匯報:“稟陳庶長,在我來時,第三批逆賊已經開始登陸,船舟則繼續返回白馬津,去接下一批逆賊。”
陳昭應聲,向斥候交代完接下來的任務后,開始低頭思考,不斷計算數據。
在渡河之后,他派人將白馬津內的大部分船舟鑿沉,但是“刻意”留下了一小部分:有大船三艘,每艘可載百人或三十五匹馬;中型船只七艘,每艘可載四十人或十二匹馬;小舟三十葉,每葉可載十人,不方便運載牲畜。
除去每次往返時擺渡的船夫外,楚軍每次大概只能運載八百人左右,如果有運馬過來的話,這個數字還要降低。
不過匯報情況的斥候沒有提到楚軍運馬的事,那么說明前三批的船舟都是運人,現在大概是有兩千四百名楚兵登陸大河北岸。
楚軍人數再多的話,自己就不好掌控局面了。
“該動手了,傳我命令,全軍著甲。”陳昭偏過頭去,緩聲下令。
……
楚軍右司馬正站在船頭,身后跟著一名千夫長。
“浩浩大河,弗如江兮。”他笑著感慨。
從春秋時期,楚莊王問鼎開始,楚人對于這條大河就有一種執念,想知道渡過了它之后,中原該是何等風采。
只是除卻極少部分情況,楚人都難有機會親眼目睹大河波濤。
因此右司馬覺得比起那些先輩,自己無疑是幸運的。
不過真正乘坐船只,到了大河之上,他卻覺得它比不上家鄉的大江,河面沒有那么壯闊,河水沒有那么湍急,甚至河水也不如江水清冽。
千夫長附和道:“大河不如大江,正如秦人不如我們楚人,他們遇到我軍,只能慌亂逃走。等我們破了函谷關,打進那咸陽,就把那秦王給抓回郢都關著,像當年他們對懷王那樣。”
右司馬笑著說:“這話正合我心意。”
當初懷王被質押在咸陽,幾乎是所有楚人心中的痛。
兩人又暢聊幾句,幻想著攻破咸陽之后,要怎么狠狠懲處關中那些秦人,然后他們大楚成為諸國盟主,受天下共尊,燕趙齊韓,四方來賀。
“快靠岸了。”右司馬抬起頭來,看著船只離河岸已經不遠,于是停止了閑聊,回歸正題,“等下靠岸之后,我先去問問他們這邊的情況,然后你負責把馬匹安置好,然后把糧草運上去,把隊伍整編在一起。”
“唯。”千夫長記在心底。
片刻后,三艘大船已經成功靠岸。
右司馬率先下船,之前三批里,只有一名千夫長渡河,所以他現在是整個大河北岸,身份最高的指揮者。
而那名千夫長已經早早趕來,恭敬站在岸上等待右司馬的到來。
千夫長行禮道:“見過右司馬。”
右司馬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你先跟我匯報一下北岸的情況如何,是否察覺到那些秦人的去向。”
千夫長老實將他調查到的情況,全部說出:“從首批抵達北岸的部隊到現在,方才過去一個半時辰,而我們是派出了十余批斥候,去探查秦軍的動向,不過北岸過于荒蕪,外加秦人有特意清理痕跡,所以我們只能判斷出他們大概的行動方向。”
右司馬問道:“大概的行動方向的話,嗯,他們往哪去了?”
千夫長道:“按照斥候的匯報,秦軍渡河之后,是沿著河岸往西走,大概是往朝歌方向去。”
右司馬點了點頭,這和武信君之前召開會議時的說法相符。
秦軍守不住白馬津,那么肯定會想著找一座守得住的城池去堅守,而在大河北岸,離此處最近的城池就是朝歌。
右司馬吩咐:“增派向朝歌方向的斥候,如果發現秦軍蹤跡,就立刻回來匯報,他們帶著輜重,肯定行動不快,到時候我們銜尾追擊,拖住他們,等到主力前來,再將他們包圍殲滅。”
千夫長恭維道:“右司馬好計策,有您定策,讓我撥云見霧,那些秦人斷然插翅難逃。”
右司馬謙遜笑道:“這功勞可別按在我的頭上,是武信君的布置,我只是過來負責執行罷了。”
千夫長抿嘴接話:“換成其他人來接手武信君的布置,可不會像您這樣條理清晰。”
右司馬聞言,沒有說什么,但嘴角卻是止不住的上揚。
顯然經過這么一吹捧,讓他心情不錯。
不過他沒開心多久,就見到不遠處掀起了滾滾煙塵,再定睛一看,頓時驚恐道:“結陣迎敵,速度結陣迎敵!”
……
第四批渡河的楚軍,與前面三批不同,并非全由士卒組成,而是攜帶了少量馬匹和部分糧草。
因此他們在登陸北岸,進入隊伍整合階段,造成了小規模的混亂。
兩支建制有所差異的軍隊,要重新組在一起的話,需要時間來進行適應。
當然,他們都屬于楚軍,沒有太大的隔膜,如果由一名老練的將領來整合隊伍,能夠將這段“混亂期”縮減到半刻鐘內,可以忽略不計。
只是現在由一名千夫長來負責,能力是完全不夠看的。
因此從船舟上面下來的士卒夾雜著馬匹,對楚軍原本的陣型造成了不少沖擊。
若無什么意外的話,這事倒無傷大雅。
哪怕軍陣亂上一小會,通過調度就能整好。
可陳昭等的就是這個時機,恰好率軍殺了過來!
……
秦兵用靴子踩起滾滾煙塵,他們保持著整齊軍陣快速行進,直奔河岸邊的楚軍。
“隨我而行!”陳昭三箭放倒三名楚兵,等沖到陣中,則舉起長戈,收割起敵人的生命。
田仲則是持劍跟在邊上,代替了原本黑羔的位置。
他劍術更為精湛,在有敵人靠近的瞬間,便出劍封喉,直接將對方一擊斃命。
三千秦兵,齊齊跟著陳昭大吼。
“風,風,風,大風!”
一時間內,氣勢大盛的秦軍宛如利劍,徑直插入楚軍的陣型當中。
而以有心算無心,兩方差距格外明顯。
如果楚軍將領正在軍中掌控全局,或許還能整合部分隊伍,組織反擊和抵抗,但偏偏原本的千夫長去岸邊迎接右司馬,跟船而來的千夫長,同樣是在離河岸不遠處的地方,指揮搬運糧草。
也就是說,現在的楚軍陣中并沒有指揮全局的將領,面對秦軍的沖擊,他們都是各自慌亂應戰,仿佛一盤散沙。
此時此刻,一名著甲的楚卒,見到馬車上的陳昭,便手提長矛,奮勇地沖上前來。
“死!”陳昭見狀,大吼一聲。
對方的節奏瞬間被打亂,目光多出幾分遲疑,謹慎地盯著陳昭的同時,手中的動作就慢了。
陳昭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橫揮長戈,直接朝對方咽喉刮去。
這個時候,那楚卒在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出現失誤,趕忙就地滾倒,堪堪躲開這致命一戈,背后是冷汗直冒。
剛剛那一戈幾乎是擦著自己的頭皮過去,耳畔能直接聽見呼呼風聲。
太駭人了。
他原本生起突入秦軍,斬殺暴秦主將,助楚軍穩定陣型的心思,頃刻熄滅,萌生退意。
不過此名楚卒剛抬起頭,就發現一道寒芒閃過,只覺得喉頭劇痛,便爬不起身來。
“好劍法。”陳昭贊了一句。
田仲這劍補得完美,精準地穿過對方盔甲的縫隙,更重要的是速度極快,在對方反應過來前,就直接將其斬殺,不留任何逃竄或翻盤的機會。
不過這名敢朝沖殺的楚卒,給陳昭提了個醒。
他沒有急于繼續沖陣,而是開始觀察起楚軍整體陣型的情況,以判斷起他們各部分的強弱。
“難怪。”片刻后,陳昭恍然。
自己身先士卒,所沖擊的楚軍右翼,陣型較為齊整,哪怕面對秦軍的沖擊,他們也三五十人地抱成一團,進行抵抗,甚至試圖反擊。
至于楚軍中部,則薄弱不少,抵抗更加無序,不過最為混亂處,乃是他們的左翼,不少楚卒喪失斗志,試圖登船逃走。
見狀,陳昭頓時心生一計。
他扭過頭去,朝田仲吩咐:“你去找令旗官,讓他揮旗,我們轉而攻擊楚軍左翼部分,然后再找百來號人,讓他們一起喊‘楚軍將領登船跑了’。”
田仲點了點頭,持劍往后退去,“沒我護持,陳公還請保重,莫要犯險。”
陳昭笑了笑:“無妨,你速去速回即可,不過這戰場上真能威脅到我的逆賊,恐怕沒幾個。”
沒過多久,隨著令旗揮動,秦人主攻方向更改,加上攻心計的實施,本就是在勉強支撐的楚軍,陣型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