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到南京,有一千多公里的距離。
朱標為了在十一月十九號這一天進入京城,已經奔波了一個月有余的時間。
其實若非這一路,他遇城便停,接受地方官的恭迎,訪問民情,可能還要更快一些。
從出生到現在的三十六年間,朱標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這一次的陜洛了。
為了皇太子的這一次遠行,朱元璋可謂是操碎了心。
不但安排馮勝、傅友德、藍玉三個大明一品國公,大明現在最會打仗的將帥于陜西練兵,還讓分封于山西的晉王隨時注意北邊的動靜,不要輕起兵端。
等皇太子出行之后,更是時不時的去信咨詢情況,叮囑其小心謹慎。
為了接皇太子回京,還特意安排諸京衛于江北官道旁的草場牧馬。明著是牧馬,實則是為皇太子歸京清除一路上可能會發生的隱患。
如今外出接近四個月的皇太子安全回京,朱元璋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落地了。
“皇太子現在到何處了?”
穿著四團金織盤龍、盤領窄袖明黃龍袍,頭戴折角向上烏紗帽的朱元璋停下了手中的批閱奏劄的朱筆,發出了他今日的第三次詢問。
“啟稟陛下,皇太子殿下在秦王、豫王、漢王三王,和曹國公等文武百官的恭迎中,已經進了朝陽門了。”
一旁伺候的穿著黑色葵花胸背團領衫,頭戴烏紗帽的中年內侍恭敬地拱手回答道。
其實內侍本應稱呼皇帝為萬歲爺的,只是朱元璋認為萬歲之稱乃是虛語。
甚至連朝臣祝賀之詞的三呼萬歲,都被朱元璋給改掉了。
所以,內侍便沿襲外臣的稱呼,稱之為陛下。
聽到這句話,朱元璋意識到自己不久前似乎已經聽到了類似的回答。
只是那時候,他聽到的回復是:“皇太子殿下正于朝陽門接受文武百官的恭迎。”
現年已經六十四歲的朱元璋沒有那些前朝老皇帝那般怕死,生怕自己年老體衰的時候,壯年的兒子會搶班奪權。
這漫長的一輩子,朱元璋已經經歷了許許多多起伏,從卑賤至塵埃,到如今的人間至尊。
從攻下集慶路定下基業開始,與南方群雄爭鋒獲勝,陳友諒、張士誠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最后,就連那曾經強大的不可一世的元朝在朱元璋的軍隊面前宛如枯木朽骨,一碰就碎。
自洪武二十一年的北征后,朱元璋已經斷定北元失去了南返中原的實力。
去年的那場大案,也讓朱元璋掃清了朝中的沉疴。
悉心培養的長子朱標也如他自己那般勤政愛民,現在朱元璋已經可以稍稍放心了。
甚至在某些夜晚,朱元璋都想過要不要將這位子禪讓給皇太子,而他自己則回濠州祖地,當一個種地老農。
其實朱元璋這兩年就已經在長子面前,隱隱透露過這個想法,只是長子硬是不肯答應。
“真是個榆木腦袋,如果是前朝的那些太子,怕是都巴不得早日登基呢。”
朱元璋在心里嘀咕道。
心里雖然思緒繁雜,可一點都沒影響到朱元璋批閱奏劄(zha)的速度。
幾十年如一日的勤政,讓朱元璋精通天下軍政庶務,每看完一個奏劄,短則思考數息,長則思考一刻鐘,他便能做出決定。
洪武十七年九月時,給事中張文輔曾經說過,自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日間內外諸司奏劄凡一千六百六十計三千三百九十一事。
除非是極其重要的軍政大事,朱元璋從未將事情拖到第二天處理。
如此計算一下,每一日皆要處理二百零八件奏劄。
如果每一個要用七個時辰來處理奏劄,那么每個時辰要處理三十份。
換算一下,如果每天十四個小時處理二百零八件奏劄,平均一個小時十五份,處理一份大約需要四分鐘。
可實際上,朱元璋不可能一日花費七個時辰一直處理這些事情,所以他必定會比剛剛計算的數字更加高效迅速。
正是他這樣高效的勤政,才讓鼎立了不過二十四年的大明,一日比一日的強盛。
之后,朱元璋雖然心中依舊在想離家數月的長子怎么還沒來見他,可是他再也沒有向內侍詢問皇太子的動向。
一個時辰后,巡視陜洛回京的皇太子朱標,在經歷了諸多回京禮儀之后,終于在武英殿見到了時隔四月未見的父皇。
“兒臣標,拜見父皇。”
穿著與皇帝同款常服,只是顏色是淡黃色的皇太子朱標邁著穩健的步伐進入武英殿,在眼見到父親的瞬間,就立刻跪倒在地,行參拜大禮。
在這京城,有資格穿四團盤龍常服的人接近二十人。
雖然朱元璋并未規定皇太子、親王、郡王常服的衣色,但是除皇太子外,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黃以外的顏色。
“免禮平身,賜座。”
高坐在御案之后,龍椅之上的朱元璋一邊仔細看著手中的奏劄,一邊頭也不抬的隨意說道。
一旁的中年內侍,在聽到皇帝的御口金言后,立刻走到旁邊耳房,端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繡著蟠螭云花的青質坐墩。
這坐墩是皇太子在御前專用,自洪武三年定坐墩之制以來,這坐墩在二十年間因久用陳舊而更換了五次。
“兒臣謝父皇。”
朱標起身拱手,隨后坐在了熟悉的坐墩之上,然后低著頭把目光落在御案下方處。
朱元璋用余光留意到長子的舉動后,才不慌不忙的在早已看完的奏劄上落筆批注。
隨后,他又揮了揮手,示意殿內的閑雜人等離開。
不一會兒,偌大的宮殿內,只剩下他們父子二人。
“瘦了,早讓你把家里的廚子也帶出去,你偏不愿意。
你看你,是不是不習慣外面的吃食,然后沒吃多少,所以就瘦了一圈。”
朱元璋看著數月不見的長子,在二人獨處后,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埋怨。
朱標昨夜在發現自己腰上的玉帶往里移了一個扣位之后,他就已經做好了回家要被父親埋怨的準備了。
此時,他也只是抬著頭端詳著父親蒼老容顏,一臉溫潤笑意的說道:“爹,你也瘦了。”
“哼,少了一個和我搶菜的人,我怎么會瘦。”
朱元璋聽到兒子的話,心里有些熨帖,可嘴上還是硬撐道。
朱標聽了,笑而不語。
朱元璋見了,剛想習慣性的回懟幾句。
可是他看著兒子瘦削的臉龐,眼下的青黑,終究是心疼勝過一切。
“來,我為你接風。”
朱元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又將兩只長袖捋至手臂處,然后招了招手。
“誒。”
朱標也從坐墩上站了起來,上前攙住老父親的右手臂。
他們父子二人一同走到后邊的御用小廚房,那里早已準備好了干凈的鍋碗瓢盆,十個云英雞蛋和一團已經拉好的細面。
一進廚房,朱元璋就推開兒子,指使兒子去灶后生火,而他自己則是站在灶臺前,等著鍋熱倒油煎蛋。
這是老朱家的習俗,家中子弟外出歸來,都要吃一口長輩親自煮的面來接風洗塵。
洪武十五年以前,負責主勺的是馬皇后,而之后,便是朱元璋親自操持。
秦王、豫王、漢王這三位親王也知道家里的習俗,所以奉皇命出城迎接長兄皇太子回宮后,便各自告辭了。
雖然一年難得下廚幾次,但朱元璋的手藝并沒有落下。
鍋熱下豬油,煎雞蛋,放冷水,燒開后下面條,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
在等面條煮熟的時候,朱元璋還順帶切了一把小蔥。
過了一會兒,面煮好,朱元璋親自將兩碗上面各蓋了一個金黃煎雞蛋的面條端上木桌。
此時,朱標也已準備好兩雙筷子,站在一旁,等父親入座。
忙活了好幾個時辰,肚子都空了的父子倆,坐在飯桌旁端起碗就開始嗦面。
“過幾天,老七就要進京了,到時候你來給他煮面。”
朱元璋吃完碗中的細面之后,才開始夾起在湯中泡軟的煎至金黃的雞蛋。
“好。”
朱標雖然細嚼慢咽,但速度卻不慢,此時已將面條與雞蛋都吃光了,掏出袖中的方巾,擦干凈嘴角湯汁后,才應道。
“讓你家那兩半大小子也陪你宴請老七。”
吃完雞蛋后,朱元璋繼續說道。
“允炆和允熥?”
朱標抬頭,望向父親的雙眼,想要看個究竟。
“孩子長大了,總得要見見世面,和家中親人多熟悉熟悉。
兒子這一輩有你,我很放心。
孫子這一輩,還得看你家小子如何。”
朱元璋將碗中的湯汁一口飲盡,放下碗筷,看著長子冷靜的說道。
這一刻,朱元璋不是一個久候游子歸來的老父親,而是執掌大明所有人生死大權的至尊皇帝。
“兒子知道。”
朱標頷首應道。
過去因緣巧合而產生的諸多錯誤已無法更改,那肩擔大明未來的他們,只能著眼未來。
隨后,朱標眼見父親吃完了面,便起身收拾碗筷,接著就開始洗碗刷鍋。
他的動作麻利順暢,一點都不像從小養尊處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明皇太子。
坐在飯桌旁,一手摸著滾圓肚腩的朱元璋,看著兒子的動作,眼中滿是欣慰與自傲之色。
他的長子雖然生長于深宮之中,沒有歷經創業的辛苦。
但是,他的長子謙虛、謹慎、勤政、愛民,是完美的繼承者。
不過,就算是這樣完美的皇太子,在朱元璋看來也有一個缺點。
那就是生的兒子太少了,才四個。
不像他,現在都有二十多個兒子了。
果然,兒子都是不如爹的。
想到這里,朱元璋下意識地抬手去捋下巴的胡須。
只是手指觸摸到胡須處的湯汁,讓他發現自己飯后忘記擦嘴了。
~~~~~
春和宮的主人們,除非皇太子有令,或者相互約好,否則他們是不會同坐一桌用膳的。
宮內的大廚房,會在固定時間做好飯菜,然后由各院的內侍前來取。
除非在自己的院子里單獨開火,不然如果想要點菜,那就要額外花錢。
當然了,就算單獨開火,那些食材也都要找廚房的人花錢去買。
畢竟大內與宮外隔絕,除了尚膳監負責采買的內侍,誰也不能從宮外攜帶大量食材入宮。
尊貴如皇孫,朱允熥也是吃著宮里的大鍋飯。
因為朱元璋三令五申的節儉政策,朱允熥的餐食也就相當于一個普通的中等之家的早餐,可能還不如。
早餐是簡簡單單的饅頭、素包子、咸菜或者面條煎雞蛋。
中飯和晚飯才能見到肉,還不是特別多。
味道一般,但管飽。
而且這幾天,因為日子特殊,朱允熥開始吃素,見不到半點油腥,飯食的味道就更普通了。
經歷那么多食物添加劑喂食,早已把嘴養刁的朱允熥雖然吃不慣,但考慮到不吃就要餓肚子,他就無法抱怨了。
吃完這沒有口感,只能飽腹的早餐后,朱允熥領著兩個隨身伺候的火者,便出門了。
什么是火者呢?
火者,其實就是小內侍,或者小仆,只是這時候的人們,習慣將跑腿的仆人,稱之為火者。
春和宮東邊的一排宅院,簡稱春東所,都是供皇太子已經進學的子嗣們居住。
只是目前,皇太子膝下子嗣,除去今年剛出生的第五子,以及仍是稚子的七歲四子,也就只有十四歲的次子,十三歲的三子,一共二人住進了這一排宅院中。
是以,這排宅院有些冷清,不像十多位皇子扎堆居住的乾東五所,乾西五所那么熱鬧。
以前的朱允熥不會與年長年幼的兄弟結伴出行,現在的朱允熥依舊也不會如此。
他只是向右邊的院子看了一眼,便自顧自的朝春和宮正殿的方向走去。
“殿下,一刻鐘前,皇三孫殿下已經出門了。”
一名心思伶俐的火者注意到了皇孫的舉動,快步上前,小聲說道。
因為朱元璋還在世,大內以及外臣對皇孫們的尊稱,是根據皇孫在所有孫輩中的排行來稱呼的。
比如,朱允炆雖然是皇太子次子,卻是皇第三孫,所以被稱呼為皇三孫。
朱允熥也是如此,被人稱呼為皇五孫。
聽到那名火者的話,朱允熥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那火者見了,也不再多言,而是低下頭放緩步伐,重新保持落后皇孫一步的距離跟著。
宮內貴人出行的代步工具一般都為轎子,甚至大內嬪妃們所用的轎戶們,還是朱元璋特意下令從福州選了兩百余戶女轎戶安置于京師之竹橋,以便出入宮掖。
只是朱元璋為了鍛煉子孫,從不允許子孫乘轎子。
所以皇子皇孫們,要么騎馬,要么步行。
可見,皇子皇孫們雖然身份尊貴,但在朱元璋的時代,身居大內的他們無論物質還是精神上的供給卻都很匱乏。
這也就很容易想到,為什么這些皇子親王之國后,一個一個都變得窮奢極欲起來。
畢竟人就像彈簧,被壓的狠了,反彈起來也很有力。
朱允熥雖然有幾匹御賜和舅家送的高頭大馬,但他還是選擇步行。
一方面是為了自身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低調與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