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凜冽的寒風吹的很響
- 我是朱允熥
- 唐平看月
- 4502字
- 2024-04-17 00:01:00
還未進殿,朱允熥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
而隨著朱允熥身形涌現,這歡鬧之聲也未曾停止。
如果是以前的朱允熥,在這樣的場景之下,可能會覺得尷尬,不適應,甚至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不該待在此處。
可現在的朱允熥,只是神情平靜的走到宮殿中央,朝上首的皇太子妃呂氏拱手行禮:“允熥見過母親。”
向一個與自己真實年齡相當的女人喊母親,對朱允熥來說,并非什么難事。
畢竟比這更掉尊嚴的事情,他都做過。
與到手的利益相比,這口頭的稱呼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熥來了,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一人了呢。
早膳用了么?這里有些新作的糕點,快來嘗嘗?!?
呂氏一臉慈祥的招呼道。
她的舉動,沒有一絲惡毒繼母的苛刻,反而親切的像鄰家大嬸。
見過眾多家庭倫理喜劇的朱允熥知道,其實呂氏的舉動才是最高明的。
她把朱允熥當做來訪的客人來對待,看似親切卻不交心,這樣任誰也挑不出錯,反而人人都會夸呂氏處事妥當、為人公道。
“允熥謝母親關心,我已經用過早膳了。”
朱允熥恭敬的拱手致謝,對呂氏讓他嘗糕點的建議,沒有發表態度。
呂氏聞言,心中閃過一絲異樣,但此時不是深究的時候。
她讓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且親切,隨后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微頷首,吩咐內侍搬來坐墩。
唯有坐在呂氏右側,穿著四團盤龍郡王紅色常服、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眼中帶著一絲詫異之色,望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發現了少年的視線,便向他拱手喚道:“三哥。”
朱允炆聽了,便起身拱手回禮:“五弟?!?
而坐在朱允炆身旁,穿著小款紅袍的皇太子第四子,才七歲的朱允熞(jian)也像個小大人一般,從坐墩上滑下來,恭恭敬敬的向兄長拱手行禮:“五哥。”
“二十一弟?!?
朱允熥亦是拱手回禮。
男性家庭成員之間行禮之后,朱允熥便向呂氏左手下的三名姐妹行禮。
“姐姐,三妹妹,四妹妹。”
朱元璋雖然在皇孫同輩間排了序列,可皇孫女之間卻沒有,所以朱允熥是按照春和宮一家人的長幼來稱呼三個姐妹的。
朱標本有四女,長女、次女由東宮元妃所出,三女、四女由呂氏所出,只是其中行二的女兒不幸夭折。
是以,朱允熥對東宮幾個姐妹的稱呼,獨獨缺了行二的二姐。
初看之下,這春和宮一家人的關系很是和諧。
可是,細究一番,就會發現許多細節。
比如,參與會話的是呂氏、朱允炆、朱允熞,以及太子的三個女兒。
朱允熥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臉帶微笑的旁聽,卻從不插話,就像一個安靜的旁觀者。
此時,春和宮女官陳喬彎腰快步走入,拱手道:“啟稟皇太子妃殿下,皇孫殿下,郡主,皇太子殿下已經進入皇城了?!?
“孩子們,都隨我去春和門迎接你們的父親回家吧。”
呂氏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左右的兒女們笑著說道。
“是,母親。“
眾人亦是起身拱手道。
一行人以呂氏為首,除了剛出生不過數月的幼子不在,其余子女按照性別分行兩列。
皇孫們以朱允炆為首站行走于左列,皇孫女們以皇太子長女為首行走于右列。
跟在他們之后的,則是春和宮的內侍以及宮女們。
十一月十九日已接近隆冬臘月,雖然還沒到最冷的時候,但此刻的室外溫度也不過零上幾度而已。
就算眾人都穿著棉襖,披著裘衣,戴著絨帽,可站在空曠的室外,被冷風一吹,該冷的還是會冷。
不過沒有人喊冷,也沒有人因為冷意而縮成一團。
春和門內的眾人,仿佛如機器人一般規規矩矩的按照身份尊卑站立著。
站在朱允炆身后的朱允熥發現,比自己年長一歲的朱允炆,居然比自己矮大半個頭。
這樣一來,他都不用墊起腳,就能清楚的看到前方的情況。
春和門的大門大開,寒風沒有任何阻擋地吹在眾人的身上,若非此刻還有暖陽照射在身上,怕是都要凍僵了。
當然,此時此刻,許多人離凍僵也不遠了。
在這樣安靜的只能聽到風聲、呼吸聲的場景,朱允熥隱約能聽到身后有人在打顫。
通過眼角的余光,朱允熥還注意到年紀小的弟妹們,已經在緊咬著凍的發青的嘴唇在忍耐堅持。
雖說他們都穿的很厚,但是站在原地不動,身上的熱量也會不斷地流失。
再加上寒風的凜冽,可以說小孩子根本存不住熱量。
朱允熥望向前方的甬道,似乎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出現,便抬起因為久站而有些僵的右腿,朝前面走去。
“五弟,你要做什么?還不快站回去,父親馬上就要回宮了?!?
朱允炆聽到身后的動靜,側眼一看,以為朱允熥耐不住等候,要壞規矩,立刻開口,用剛進入變聲期的公鴨嗓呵斥道。
“母親,今日天寒地凍,未免二十一弟,三妹妹,四妹妹凍壞了身子,不如先讓他們在一旁的屋內取暖等候。
待父親快回宮了,再讓他們出來迎接。”
朱允熥沒有理朱允炆,而是直接徑直走到呂氏身旁,拱手道。
呂氏像是沒聽到朱允熥的話一般,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看向遠方。
而朱允炆聽到朱允熥的建議后,有些不敢相信,這話怎么會出自他那個向來話不多,有悶葫蘆之稱的五弟之口。
“母親,女兒也是這般想法。
二十一弟,三妹妹和四妹妹,年紀都小,身子弱,確實不便在風中久候?!?
皇太子長女朱云嬿聽完朱允熥的話后,也開口贊同道。
可呂氏仍然像是沒聽到一般,看向前方。
朱允炆在聽了長姐的話后,也立刻開口附和道:“母親,今日雖然有暖陽,但此時寒風凜冽刺骨,二十一弟和兩個妹妹都只是稚童,確實不適合在風中久候。
還請母親讓他們三人于門房中等候,等父親快回宮了,再讓他們出來相迎?!?
“看到你們兄友弟恭,愛護弟妹,我心中真是歡喜。
雖然禮不可廢,但他們三個確實如允炆你們所言,年紀太小了,不適合在風中久候。”
呂氏轉過身來,用贊許的目光看向在她面前求情的三個年長子女。
隨后她又望向自己的三個年幼子女,對四子朱允熞說道:“允熞,你們還不快謝過長兄長姐們的好意?!?
“謝……謝二哥,五哥,大姐姐?!?
已經凍的有些受不住的朱允熞聞言,領著兩個妹妹,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一臉感激地表示謝意。
這幾位皇室成員之間的溝通,耗時也不長,不過幾息而已。
在后面候著的奶媽們聽到皇太子妃所說的話,立刻疾步上前,挨個將自己照顧的皇孫皇孫女攬在懷中。并且都露出一副心疼的樣子,將年幼的皇孫皇孫女們抱進了春和門一旁的耳房內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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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不提春和宮里烏泱泱一群人如何等待皇太子回宮,朱元璋與朱標這對父子吃完飯后,回到了武英殿正殿。
殿內閑雜人等都識趣的離去,只剩下這對父子,隔著御案面對面的坐著。
“此去陜地如何?”
朱元璋一臉肅容,左手搭著龍椅的龍頭扶手,右手下意識的按在腰間玉帶上。
此時此刻,他就像一個正在等候下級匯報的上官,而不像久候游子歸家的老父。
雖然朱元璋如今已是天下至尊,可平日出行都限于這小小的應天府。
這大明疆域萬里,作為主人的朱元璋,卻限于禮法身份,無法自由的巡視疆土。
他只能從回京述職的各地牧民官口中,或者含冤入京告御狀的百姓口中,或者其他渠道來了解這天下實事。
被朱元璋親手教導成長的朱標,自然清楚老父的習慣。當即將自己早已整理好的腹稿,脫口而出。
從他出京后,第一個下榻的驛站,見到的第一個來拜見的地方官,聽到的第一件民怨開始,娓娓道來。
其實這些內容,在朱標出京后,每隔三日都會將出行的見聞寫在信上,讓錦衣衛送回京師。
不過,紙上的文字,與當事人口述,顯然又有些區別。
朱元璋也聽的很仔細,時不時也會打斷談話,詢問詳細的內容。
比如驛站內驛卒幾人,驛馬幾匹,驛站每頓提供什么飯食等等。
在朱元璋身邊待久了,都會知道這位皇帝控制欲極強,將朝廷各級官員的職權規定的很是詳細,又不喜歡下面的人越矩行事。
要不然,這朝堂內外的官員,也不會幾年就換一撥人。
自大明立鼎以來,能在朱元璋手下善始善終的臣子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這也不怪那些隱士們一個個的遁隱山林,不愿出仕,以至于朱元璋氣的暫停了三屆科舉。
為了彌補朝廷用人荒,朱元璋連年頒布求賢令,還給各地官員定了指標,每年都要舉賢多少多少人。
在洪武一朝,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絕對不是一句虛言。
有數不勝數的名不見經傳的士人,因為獲得朱元璋的青睞,而驟然提拔至高位。
同樣的,也有數不清的官員,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被褫奪冠帶官階,掛在了衙門之外的桿子上。
這一進一出之下,國子監數千學子,每隔三年誕生的數百進士,每年各地官員舉薦的賢人,仍解決不了朝廷的用人荒。
總之,開國初年,對底層士人而言是最好的時代,也許也是最壞的時代。
階層沒有徹底固化,朝廷中沒有那么多暗中的規則,升官不需要排資歷排輩分。
只需要你是能臣,名聲就能自然而然的傳進朱元璋的耳朵里,提拔升遷之路很順暢。
遠的不說,就說洪武二十四年十月,南豐縣的一個典史馮堅上書九事:養圣躬、擇老臣、攘外夷、選有司、褒祀典、減宦官、調邊將、訪廉能、增關防。
被朱元璋賞識,超擢為左僉都御史。
但只要你出了疏漏,違背了朱元璋制定的規則,那么就衙門外桿子上見。
當然了,如果家中有孝子、賢妻、良母或者慈父愿意為你面圣求情,那也不是不能免于責罰,甚至幾年之后再次當官的。
如果沒有孝子、賢妻、良母、慈父,那就可以洗干凈晾桿子上了。
聽完長子這一路出巡見聞之后,朱元璋抬眼看了看長子的臉色。
他突然想起一事,很是關心的詢問道:“我聽聞,你于雨中趕路,患了風寒?”
“爹,已經好了?!?
朱標不曾將自己患病的事情,寫于信中告知父親,但是他也絲毫不懷疑,自己身邊的人會將此事告知皇帝。
他不會因此而覺得自己身邊的人處事不密,也不會覺得父親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監視他。
對于自己與父親,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的關系,深知父親為人的朱標,想的很清楚。
子不疑父,父不疑子。
“你出遠門剛回來,就在家里歇息兩天,正好也讓郝文杰去春和宮,給你看看?!?
朱元璋聞言,在兒子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那略顯憔悴的臉上打量幾下,隨后頷首道。
郝文杰是現任太醫院院使,在他的父親太醫院院判郝致才于洪武十二年二月致仕之時,被任命為太醫院院使,至今已經快十三年了。
他的醫術是否頂尖暫且不談,至少他是深得朱元璋的信任。
皇帝與皇太子的平安脈,一向都是由郝文杰負責。
“那就勞煩爹再辛苦幾天了。”
朱標起身拱手,欣然接受道。
李善長一案了結之后,朱元璋已經將大部分的政務都交由長子處理,自己只是過一遍眼。
所以,這數月太子巡行陜洛,朱元璋久違的處理起了繁重的政務。
剛開始的時候,興致頭還很高,可日子久了,他不由開始感慨自己老了。
天色剛入黃昏,就已經眼花的看不清奏劄上面的字,不止如此,他開始腰酸,背也疼痛起來。
“哼,我是大明皇帝,身負萬千子民生計,我多辛苦一些,百姓們才會輕松一些?!?
聽了兒子的打趣,朱元璋理所當然的說道。
是的,他是皇帝,受萬民供養,不能喊苦,不能喊累,所做的一切,都要為萬民生計考慮。
“我大明百姓能安居樂業,不受外族欺辱,全靠爹這幾十年的辛苦?!?
朱標發自肺腑的拱手道。
雖然他自幼衣食無憂,不曾遭受兵災,但朱標通過讀史書,聽身邊人的見聞,知曉他父親創業之艱。
淮右布衣,是朱元璋的自稱。
朱元璋從不否認自己出身低微,而且時常宣稱這一點。
他就是一個破碗起家,以一條賤命作為本錢,一步一步建立起了這個偌大的基業。
士人們覺得朱元璋小心眼,摳門,喜怒無常,殺人如麻。
陪同朱元璋一同起兵的淮右將領們覺得,他們的上位越來越不念舊情,開始飛鳥盡,良弓藏。
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不識字的老百姓們知道,正是當今皇帝,讓他們蒙冤時能不受官府阻攔入京告御狀,受災時有朝廷救濟,時不時能獲得免稅。
父祖不識字,但子孫輩能入社學讀書識字,有天賦者,還能被選入縣學、府學、國子監,受朝廷補助。
這些,在二十年前,那個兵荒馬亂、人比草賤的年代,是想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