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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15世紀下半葉,歐洲人發現了美洲新大陸,從而打開了通往東方的海上貿易航道,改變了歐洲的經濟和文化生態。銀制品雖然華麗耀目,但在早期冒險者和商人從美洲帶回的產品中,它們并不是最主要的。而美洲的糧食作物——玉米、土豆、紅薯、豆類和木薯,連同亞洲的香料,成為人口日益增長的舊大陸日常飲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另一個層面上,人們對新發現地區的動植物物種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部分原因是對比比皆是的奇特生命形式著迷,但更重要的是期望發現和利用一些具有商業或藥用價值的植物。1492年10月,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登上了安的列斯群島,幾天之內,大自然的景色和音響——郁郁蔥蔥的樹木,五彩斑斕的魚兒,婉轉動聽的鳴禽——令他產生了“無比敬畏的、超乎尋常的愉悅感”。他在10月19日的航海日志中寫道,“美麗的景色令人目不暇接,我不知該先去哪里好”,接下來,他悔嘆自己無法辨識許多草卉和樹木,而它們的染料、藥用和香料價值或許能給西班牙人帶來豐厚的收益。[1]16世紀20年代,費爾南德斯·奧維多·巴爾德斯(Fernández Oviedo y Valdés)在《印第安自然史》(Historia general y natural de las Indias)一書中,收入了加勒比海地區植物區系的描述和繪畫,于1535年出版。在菲利普二世(PhilipⅡ)統治時期,弗朗西斯科·埃爾南德斯(Francisco Hernández)對新西班牙(New Spain)[2]的自然史[3]做了開創性研究,描述了約二百種飛禽和野獸、一千余種植物。他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后來自然史研究領域的發展,但當時沒有出版著述。1671年,他在埃斯科里亞爾(Escorial)寫的手稿不幸毀于火災。[4]除了海外的搜集活動,國內的植物考察也受到了同等關注。早在16世紀,意大利就建立了好幾座植物園,通常附屬于大學的醫學院;奧地利、德國、荷蘭和西班牙隨后紛紛效仿。1621年,英國第一座植物園在牛津開放。1635年,法國頒布王室法令,在巴黎建立了皇家植物園。至此,園丁們主要關注的是各種植物的藥用性,正如塞繆爾·哈特利布(Samuel Hartlib)1651年宣稱的:“在任何地方病或自然疾病流行之處,上帝都相應地創造了一種可治愈它的植物。”[5]

有時候,偶然出現的自然史酷愛者是令人意想不到的。16世紀70年代,據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6]的一名俘虜回憶,在環球劫掠的航海過程中,德雷克總是帶著一個大筆記本,隨時隨地記錄和描繪各種鳥類、樹木和海獅[7];幾年后,美國的約翰·懷特(John White)創作了描繪當地動植物及土著居民的杰出畫作。他當時是后來“失蹤的”羅阿諾克殖民地[8](地處今北卡羅來納州)的總督。在加拿大,生活在“野蠻人”(les sauvages)之中的耶穌會傳教士們通過《關系》(Relations)期刊,每年將有關易洛魁人(Iroquois)和休倫人(Huron)及其自然生存環境的詳細記錄送至法國。不過,系統的新大陸自然史首次出版應當歸功于荷蘭西印度公司(Dutch West India Company)。1638—1644年,在巴西的拿騷-西根(Nassau-Siegen),該公司主管約翰·毛里茨伯爵(Count Johan Maurits)雇用了一批學者和藝術家,他們的研究結果于1648年在萊頓(Leiden)發表。過了不久,荷蘭東印度公司(Dutch East India Company)的搜集熱升溫,它的壟斷觸角延伸到整個東方,北至日本,南至帝汶島(Timo),通過遠航船帶回了數以千計的標本、報告和繪畫,其中一些上交公司高層,另一些出售給了私人收藏家,陳列在“珍奇屋”里。搜集活動逐漸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導致在遠航船上占用了過多的空間和稀缺的飲用水。1675年,該公司被迫采取行動來限制這種“漂浮植物園”[9]。荷蘭共和國建造了五座植物園,最早的一座于16世紀末建在萊頓大學;1650年在巴達維亞[Batavia,今雅加達(Jakarta)]也建了一座。荷蘭公司搜集新植物的主要動力是尋找潛在的商業產品,擴大已有的香料品種或發現它們的治療用途。不過,下述人士從事的調查工作具有更廣泛的學術價值:駐安汶島(Amboina)的喬治·埃伯哈德·倫菲斯(George Eberhard Rumphius),駐錫蘭(Ceylon)的保爾·赫爾曼(Paul Hermann),駐日本的恩格柏特·肯普弗(Engelbert Kaempfer),以及駐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的阿德里安和西蒙·范·德斯塔爾(Adriaan and Simon van der Stel)父子。不過,荷蘭公司的保密做法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植物學信息的傳播。

在17世紀,法國人和英國人加入了荷蘭人的活動,開始探索和開發海外領地。歐洲人了解的異域植物數量劇增,原有的描述和排列植物的方法遠不足以應付,因而迫切需要創造出一種更為合理的新分類系統。英國植物學家約翰·雷(John Ray)在《植物通史》(Historia plantarum generalis)一書中談及荷蘭的馬拉巴爾(Malabar)殖民地時,指出了這一問題的嚴重性:“誰能相信,在一個面積不大的省份里,竟有三百種獨特的本土樹木和水果。”[10]1680年,漢斯·斯隆(Hans Sloane)醫生在牙買加停留的十五個月中,搜集了八百件植物及其他標本。進入18世紀后,當幾乎未知的、覆蓋地球表面三分之一的太平洋地區成為歐洲新一波探索遠航的重點(這是本書的主題),分類問題變得更加緊迫了。探險家們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商業的、戰略的和科學的。政府贊助遠航本身并不是為了促進科學,但較易受到來自學術團體施加的壓力,尤其是倫敦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 of London)和法國科學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以及一些專業收藏家,如荷蘭的尼古拉斯·溫斯頓(Nicolas Witsen)和英國的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等的壓力。遠航者們,無論是否接受了正式的命令,通常會記述并描繪天涯海角的自然景觀和居民形象,并將自然史標本和民族志材料帶回母國,出售或做進一步的研究。

官方態度的轉折點出現在18世紀中葉,英國、法國、俄國和西班牙派出的太平洋探險隊均吸收了“實驗紳士”(experimental gentlemen)[11]參加。其中最突出的是博物學家,他們渴望去大洋地區的陸地搜集動植物。早期“博物學家”的定義是“研究自然而不是精神事物的人”,他們“遵循自然的指引,而非恪守《啟示錄》的教義”[12]。此時,這一稱呼已演變為具有現代的含義,即“對植物和動物有興趣和做專門研究的人”。發展中的植物學和動物學,以及新興的地質學和民族學,為參加探索遠航的學者們提供了重要的工具。簡易顯微鏡的發明,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喬治斯·路易·勒克萊爾(Georges Louis Leclerc)和孔德·德·布封(Comte de Buffon)等人的學術專著,對博物學家們也是有力的幫助——盡管他們往往不同意將布封視為推進自然史系統化的關鍵人物。從漫長的海上航行中帶回的標本數量如此之大,以至于歐洲學者對太平洋諸島的物產和居民的熟悉程度超過了對亞洲、非洲甚至美洲大陸的了解。相比之下,在廣袤的大陸進行考察有諸多的不利因素,譬如,搜集者不得不徒步或至多是騎馬旅行,很難攜帶足夠的科學設備;附近沒有停泊武裝船艦的可能,人身安全缺乏保障;等等。

本書講述了一批熱誠,甚或古怪的博物學家遠離家鄉的冒險歷程,他們當中有人比較幸運,有人則厄運纏身。這些學者要完成任務遠非易事,除遠洋航程異常艱辛和登上未知海岸面臨的潛在危險之外,他們還很容易同探險隊的指揮官發生矛盾。其他的科研人員,如水文學家和天文學家則比較合群,因為他們的觀測工作同航海的船舶業務密切相關。相比之下,博物學家需要長時間待在岸上考察,還要占用船上的空間來存放和照管搜集的東西,這種工作方式往往以犧牲船只的日常運行為代價。他們常常處于“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同船上的官員爭論不休,矛盾甚至達到白熱化。探險隊的航線和登陸點很少是博物學家們愿意選擇的,而導致船上各種沖突的原因主要是人們之間的文化鴻溝及年齡差異,譬如軍官和平民之間,科學家和非科學家之間。在航海史上,僅有威廉·丹皮爾(William Dampier)身體力行,彌合了海員與博物學家之間的裂痕,那是在太平洋探險的經典時代開始之前。德國博物學家喬治·威廉·施特勒(Georg Wilhelm Steller)參加了由維特斯·白令(Vitus Bering)指揮的俄國探索遠航,他抱怨說,花了十年的時間準備,結果總共只在阿拉斯加的一個偏僻島嶼上考察了十個小時!更有甚者,庫克船長在最后一次遠航中竟然拒絕任何平民博物學家隨行。他詛咒說:“讓科學家和科學統統見鬼去吧!”

除了應對船上的緊張局勢,博物學家們還面臨著一項更艱巨的任務——保護搜集來的脆弱植物和其他標本,減少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19世紀20年代發明了一種密封的玻璃容器,稱作沃德箱(Wardian case)[13],可調節濕度和溫度,鮮活植物才有可能在長期的海上航行中幸存;在采用砷做防腐劑之前,動物標本一直受到昆蟲、潮濕和腐爛的嚴重威脅。即使標本被順利地運抵歐洲,使命遠未完成。標本必須被分類、繪制和永久地保存起來,其任務艱巨繁重,但途中并不總是具備這樣的人力資源。18世紀末,亞歷杭德羅·馬拉斯皮納(Alejandro Malaspina)的遠航結束后,將近1.6萬株植物及其他標本被運至馬德里皇家植物園。據該探險隊的資深博物學家塔德奧·漢克(Tadeo Haenke)估算,這兩艘船帶回的植物標本使世界上已知植物的數目增加了三分之一。漢克來自波希米亞,他搜集的一些植物直到最近才在布拉格完成鑒定。五湖四海的人士寄送給約瑟夫·班克斯的植物日益增加,他倫敦家中的標本館容納不下,不得不移至皇家植物園——邱園(Kew Gardens)的大標本館。然而,班克斯的一項計劃——將庫克的奮進號(Endeavour)遠航中搜集的全部植物編目出版——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得以實現。19世紀初,法國的尼古拉斯·鮑丁(Nicolas Baudin)探險隊帶回了70箱鮮活植物,包括近200個不同的物種,其重大意義簡直好像是又發現了一塊新大陸。

到了18世紀末葉,植物和動物的運輸旅程是雙向的,歐洲的植物和動物也被運往海外,期望它們能在偏遠的地域生根繁殖,以造福土著居民并增強宗主國的權力。植物學仍然是休閑紳士和好奇學者的時髦消遣,還吸引了政府首腦和商人的注意力。邦蒂號(Bounty)船長威廉·布萊(William Bligh)將太平洋探索與采集面包果樹(Artocarpus altilis)的使命[14]結合了起來,他略帶夸張地宣稱:“此次遠航的目的是從偏遠地域的探索發現中獲得(經濟)利益,這將是史無前例的。”[15]官方對博物學家的任命通常帶有商業或政治動機,無論他們個人關注的是什么。公用事業利益和科學興趣均十分明顯,兩者并行不悖。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列顛計劃在澳大利亞建立的第一個定居點被命名為“植物學灣”(Botany Bay)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遠洋航行的博物學家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并非沒有引發異議。約翰·萊因霍爾德·福斯特(Johann Reinhold Forster)參加了庫克率領的第二次遠航,他是一位才華出眾卻經常招惹是非的學者。在后來的歲月里,福斯特反思說,他和同伴們“過于微觀地看待自然史”,把大量的時間花在“模糊地四處搜尋”,細數毛發、羽毛和魚鰭上。這正是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19世紀初去美洲中南部陸路旅行后提出的問題。盡管這位普魯士博學大師自稱“酷愛植物學”,但他對當時遠航博物學家的行為方式不以為然。他不滿意地說:“這類人士從未冒險地遠離船只,他們的研究范圍僅限于島嶼和海岸;他們感興趣的只是機械性地搜集和編目。最重要的是,他們忽略了在迅速變幻的現象中顯現的偉大而永恒的自然法則。”[16]二十多年后,洪堡的崇拜者之一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將接受這一挑戰,參加小獵犬號(Beagle)探索遠航,去發現偉大而永恒的自然法則。


[1] Stephen Greenblatt, Marvelous Possessions: The Wonder of the New World, Chicago, 1991, pp. 76, 78; J. H. Parry ed., The European Reconnaissance, New York, 1968, p. 168.

[2] 指西班牙帝國的部分海外領土。在其全盛期,包括整個墨西哥,延至巴拿馬地峽的中美洲,今天的美國西南部和佛羅里達州,以及大部分西印度群島(加勒比海諸島)。——譯者注

[3] 自然史(Natural History)是本書的核心概念。在古代,自然史基本涵蓋與自然有關的所有事物,包括天文學,地理學,人類及其技術、醫學和迷信,以及動植物。或許因此,鉆研自然史的人被稱為“博物學家”(本書正是采用了這一古色古香的稱呼)。到了文藝復興時期,自然史成為學術知識的一個分支,細分為描繪自然史、自然哲學和分析自然研究。從現代意義上講,自然哲學與現代物理、化學大致對應,而自然史則包括生物和地質科學,兩者有著密切的聯系。本書涉及的“自然史”概念中有些是廣義的(博物學),有些是狹義的(僅指動植物研究)。——譯者注

[4] David Goodman, ‘PhilipⅡ's Patronage of Scienc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16, 1983, pp. 49-66.

[5] Richard Drayton, Nature's Government: Science, Imperial Britain, and the ‘Improvement’ of the World, New Haven and London, 2000, p. 12.

[6]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1540—1596),英國伊麗莎白時代的探險家、私掠船長、奴隸販子、海軍軍官和政治家。德雷克最出名的是他在1577年至1580年的一次探險中環游世界,包括進入太平洋(此前這是西班牙獨有的利益區域),以及他為英格蘭取得了新阿爾比昂(New Albion,今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主權。他的探險開啟了同西班牙人在美洲西海岸發生沖突的時代,那里以前是基本上未被西方航運開發的地區。——譯者注

[7] Zelia Nuttall ed., New Light on Drake, 1914, p. 303.

[8] 羅阿諾克殖民地(Roanoke colony)是新大陸的第一塊英國殖民地,由英國探險家沃爾特·羅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于1585年8月建立。第一批羅阿諾克移民因食物供應減少和遭到印第安人襲擊而處境不利,故于1586年乘坐弗朗西斯·德雷克船長的船返回了英國。1587年,羅利又派去了由約翰·懷特率領的一百名移居者。后懷特去英國獲取補給,英國與西班牙的戰爭推遲了他返回的日程。當他終于在1590年8月返回時,發現所有的移民都失蹤了。1998年,考古學家通過研究樹木年輪數據發現,1587年至1589年間維吉尼亞一帶極其干旱,這無疑導致了這塊殖民地的消失,但移民們離開羅阿諾克后去了哪里仍是一個謎。有一種理論認為,他們被一個叫作“克羅托”(Croatoan)的印第安部落同化了。——譯者注

[9] Johannes Heniger, ‘Dutch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y of Exotic Natural History in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 in William Eisler and Bernard Smith eds., Terra Australis: The Furthest Shore, Sidney, 1988, pp. 59-66.(“Terra Australis”是拉丁語,意為“South Land”,即南方大陸。直到1817年,這塊大陸才正式被稱作“Australia”——澳大利亞。本書多采用舊稱。——譯者注)

[10] Drayton, Nature's Government, p. 18.

[11]本書注釋[14]。——譯者注

[12]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13] 發明者為英國醫生納撒尼爾·巴格肖·沃德(Nathaniel Bagshaw Ward,1791—1868)。——譯者注

[14] 英國皇家海軍艦艇邦蒂號于1787年從英國出發,任務是去太平洋的塔希提島采集面包果植物,然后將它們運往西印度群島的英國殖民地。——譯者注

[15] William Bligh, A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1792, p. 5.

[16] Michael Dettelbach, ‘Global Physics and Aesthetic Empire: Humboldt's Physical Portrait of the Tropics’, in David Philip Miller and Peter Hanns Riel eds., Visions of Empire: Voyages, Botany and Representations of Nature, Cambridge, 1996, p. 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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