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從我思(cogito)到我作(facio)
這個論文集選用的是20年來我關于形而上學的一些論文,大多數發表于《哲學研究》,有的發表于《中國社會科學》、《哲學動態》和《社會科學戰線》。這里沒有選入更早的形而上學論文,是因為,90年代后期以來我對形而上學的思考發生了變化,從問題到理論和方法都非常不同了,似乎不能合并同類項。
關于形而上學,我比較早的思考集中表達在1993年出版的《走出哲學的危機》和1999年出版的論文集《22個方案》里。那時我的“舊形而上學”大體上屬于笛卡爾“我思”框架內的一些探索,受到了分析哲學和現象學的影響,自稱為“觀念存在論”,即只限于“觀念界”而不考慮實在界的反思,只研究什么樣的觀念是觀念界里的“合法存在”,類似于邏輯學里的“合式公式”,另外其中也不難看出胡塞爾現象學的影響,但問題頗為不同。為了避免胡塞爾試圖避免而事實上很難避免的心理主義,我沒有涉及相當于noesis的研究,而把研究對象限制于大概相當于noema的范圍,并且更多地接受了分析哲學的標準,是一種混合了分析哲學和現象學的形而上學研究。但關于“觀念界”的研究并不太成功,我自己是這樣看的,所以沒有進行后續的研究,當然也有些學者朋友更支持這種唯心主義的思路。哲學沒有絕對的對錯。無論如何,早年的研究也有所收獲,尤其是發現在“我思”框架內有著許多難以處理的事情,后來因此轉向了新的問題。
觀念作為僅僅存在于“我思”中的非實在之存在,其存在的合法性在哪里?這是早年的一個自尋煩惱的問題。要是采用經驗主義的標準,就不得不承諾許多乃至無窮多的外部實在,那是康德也束手無策的自在之物,因此就需要證明觀念與實在的契合關系(符合論)。這個哲學的老問題雖然有趣卻永無普遍必然的證明,至少估計不會有哲學上的證明,或許將來會有量子力學的證明也未可知。我們能夠知道的所有思想永遠只是觀念,因此無法以觀念超越觀念去證明觀念之外的實在性質。在這個意義上,懷疑論總是對的。因此,只好指望在觀念界內部通過觀念間的理性關系來建立觀念的合法性。但這似乎是屬于邏輯學、語言學甚至數學的問題,那么,數學或邏輯的規則足以解釋觀念的合法性嗎?假如能夠證明這一點也是好的,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比如我曾經論證說,如果引入布勞威爾的能行性標準,就可以在實質上把一個觀念的真理性“等價兌換”為觀念系統中的能行性(feasibility),或稱可構造性(constructibility),于是,知識論就可以轉換為觀念存在論了。這是那時我很向往的“保守主義”標準,至今也堅持認為是一種很優越的最為理性的方法。從維特根斯坦的《關于數學基礎的評論》可以看出,他也傾向于支持這個直覺主義數學的標準。這個數學方法雖好,但有局限性,對于觀念界不夠用,顯然不能解釋所有觀念問題。
能行性的標準本身是先天(a priori)為真的,然而奇怪或奇妙的是,它卻不是先驗(transcendental)為真的。通常,先天為真應該也先驗為真。但直覺主義數學家懷疑這一點,因為我們并沒有能力遍歷無窮性,因此可沒有把握斷言先天原則在無窮多經驗里先驗為真。這是對康德的一個真正挑戰。于是,先天(a priori)的有效性必須落實為能行性,才最后被確認為真,而能行性只在有窮步驟中有效,因此不能不負責任地推論其先驗的普遍必然性(比如布勞威爾證明了即使排中律也并非普遍必然)。能行性原則很強大,我一直都相信能行性是觀念合法性的一個重要標準,但能行性也確實存在著解釋的局限性,由此可以發現一些新問題,尤其是在邏輯和數學之外的問題。很顯然,人類有許多最有意義或最重要的觀念并非普遍必然,也無法必然證明,但那些觀念就是這樣的,并且確實非常有用,尤其是任何思想奠基所需要的那些基本觀念。可以說,構成人類思想基礎的大多數觀念都是無法絕對證明的,它們是創造性的。而且,即使在有邏輯、有規則或有秩序的事情上,人們也不斷地即興行為,在具體情況下對規則進行即興創作(improvising),具體情況總是萬變的,因此總是迫使人們對規則進行語境化的創造性理解。維特根斯坦遇到的一個困惑就是,在有的具體情況下,似乎很難必然地區分遵循規則(following a rule)和發明規則(inventing a rule)的行為。這種情況有點亂,但人們不怕混亂,所以事情就比較有趣了。
觀念、理論、技術、價值乃至整個文明,都是為存在建立秩序,而秩序的原初基礎是創作的而不是先驗給定的,因此,形而上學或存在論試圖尋找的本源并不在無窮遠的時間遠方,而就在腳下,就在人類的創作之中。創作即本源。由此我相信,存在不是存在論的問題,創世才是存在論真正需要解釋的事情,而哲學一直錯過了這個根本問題。當然,人們在神話或神學中談論了創世,但創世被敘述為神奇故事而不是思想問題。生活需要故事,但思想不是故事,我們需要把故事變成問題來思考。
創世論一直被認為是屬于神學的不成其為問題的信念而不是成問題的哲學反思對象,這是思想的一個根本錯誤。導致這個錯誤的一個狹隘認知是以為只有神創造萬物才是創世,另一個刻板信念是,以為本源是超時間的永恒不變常數,比如絕對存在(being as being),可是無論是神還是絕對存在都對真實存在毫無說明,可見只是故事。實際上,真正需要解釋的“創世”和本源是創造了歷史和文明的“創世”和本源,別的本源沒有哲學意義,至多是神話意義,就是說,我們必須解釋我們自己存在的本源。因此,創世論與存在論必須是同一的,否則各自都不是思想的對象。如果兩者分離,就變成了無法被討論的信念或假設,結果是,創世論和存在論各自都無法被說明。因此,被歸入神學的問題必須轉換為哲學問題,創世論必須轉換為存在論,即形成“創世存在論”,本源就在其中。上帝創造萬物,這是上帝的事情,上帝不負責創造人類的歷史和文明。歷史和文明的本源就是人的創作。上帝的問題歸上帝,人類的問題歸人類。
創世是“跨心物”的行為,內在性和外在性一體,無法被切分為思想和行為兩個領域。心與物的分別或者心與身的二元論分別在創作的行為中消失了,因為創世行為是作為一個完整的存在論事實的及物行為,即思想與行為一體的事實,或者說,行為的主語、謂語和賓語同時以實在的方式在場(presence in reality),結構完整,無所遺漏。如果其中任何一項缺乏實在性就不是完整的存在論事實了。笛卡爾的“我思”(cogito)雖然是根本性的,但無法說明賓語的實在性,甚至也缺少實在性的謂語,因此無法解釋創世(創作)問題。哲學顯然需要一個新的出發點和思想框架,我的選擇是,以“我作”(facio)為所有問題的初始出發點,“我作故我在”(facio ergo sum)的命題就可以通達許多關鍵問題,包括動詞、共在、可能性、否定性、遞歸性等,當充分展開問題鏈,還可以通達其他所有相關問題,包括心與思、事與物,甚至政治與倫理,等等,而所有的關鍵問題在人類思想和生活中都遞歸地普遍存在。
思考創世存在論的時間跨度比較長,大約從1996年開始至今,時有推進而尚未完成。大部分思考寫在《一個或所有問題》(1998年初版,2023年修訂)和《第一哲學的支點》(2013年初版)兩本書里。這里的論文都是思考創世存在論的相關作品,包括一些尚在進行時的想法。這次結集,對這些論文略有補充。
有一點需加說明:facio非常接近古漢語的“作”,幾乎完美對應,但一度考慮到容易混同為當代流行語中對“作”的歧義用法,在原來的書和文章里,facio寫成“我行”或“我做”,但不完全準確,損失了創造性的含義。facio的意思是I make or I do,古語的“作”也兼有此輕重程度不同的兩種含義,而“行”和“做”更多表達了I do的意思。因此,在此文集里,按照語境而改為“我作”和“造事”,比如與笛卡爾的公式“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對比時就寫成“我作故我在”(facio ergo sum),但在一般情況下,facio就寫成“造事”。
此外,行文的某些語文措辭也略有修改。我的語文水平與試圖表達的觀念相比差之甚遠,就是說,語文比較差。這里雖于措辭略有修正,但恐怕仍有別扭之處,只好請讀者多些耐心。語文能力非一日之功,盡管我已寫作數十年,語文仍然不好。很羨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羅素和維特根斯坦那樣能以最清楚的語言表達最復雜的思想。記得維特根斯坦說過大致這樣的話:凡是人讀不明白的話語,就是作者自己沒有想明白。我因此難免疑心,可能不單是語文差,恐怕思想也有某些沒有想清楚之處。還請讀者多多批評。
非常感謝三聯書店的馮金紅女士和設計師朱砂,他們給了這本很抽象的書一個友好的具體面目。
趙汀陽
2022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