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內憂外患:天下已不知還有朕
- 大唐女宰相
- 故山丘
- 3160字
- 2024-06-03 12:12:31
長安城的風云人物此時都匯聚其中,有一位很是打眼,他長身玉立,白面有須,舉手投足之間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度。
這便是郢國公宗楚客了,同時也是韋皇后的心腹。
安樂對宗楚客很感興趣,母女的審美總有相通之處,她狡黠一笑發話了:“郢國公,聽說別人的新宅子落成都有人獻詩捧場,可我這里怎么這般冷清?”
宗楚客太了解這位公主了,笑道:“公主是嫌還不夠熱鬧,微臣擔心的卻是我們這幫子不知輕重的人若是放開了,您府邸檐上的琉璃瓦怕是要被震落了。”
安樂笑了,“國公真會說笑話,難怪——”她本想說難怪受到母后的器重,可稍稍猶豫了一下,換了說法,“難怪能在朝堂上獨當一面,果然是有著與眾不同的地方。”
“全是仰仗各位同仁,實在愧不敢當。”宗楚客看上去很是恭順。
“國公當仁不讓,今日必須給我們露一手。”人多的地方總是不缺起哄的。
宗楚客搖頭笑笑,面向安樂:“微臣不才,文章也淺陋得很,想必在文辭上不如旁人,但詩作最重要的是乃是真情實意,這一點微臣問心無愧。”
“就是,作詩本就不是炫技。”有人表示認同。
宗楚客朝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又對安樂說:“詩的腹稿我已想好,公主請隨意一聽,聽過便忘就好,權當是助興了。”
他神情莊重,帶著虔誠,口中低吟道:
“星橋他日創,仙榜此時開。
馬向鋪錢埒,蕭聞弄玉臺。
人同衛叔美,客似長卿才。
借問游天漢,誰能取石回。”
果然是有兩把刷子,即便安樂對詩詞并不精通,可單單從氣勢上,她便領略到了這首詩的精妙。
贊美之聲此起彼伏,安樂也覺得臉上有光,心情大好之際,她想到今日還有個重頭項目,那便是鑒賞寶物。
眾人都是有備而來,一聽安樂的指示,紛紛將珍藏的寶貝展示了出來,有幾丈高的玉珊瑚,也有大如鳥蛋的夜明珠,甚至還有號稱人魚之淚的寶石,各色奇珍異寶看得人眼花繚亂。
安樂卻始終表現得不屑一顧,看得多了,她便忍不住說:“都是些俗物,如同大魚大肉一般,看多了難免膩味,還是我讓諸位開開眼界吧。”
這讓所有人產生了無盡的期待,會是什么樣的曠世奇珍才能讓這位驕奢無度的公主都另眼相看呢?
安樂也不多說,拍一拍手。
有人呈上托盤來,上面覆了一層黃絹。
安樂不動手,別人自然是不敢去翻看,她用指尖一挑,只見黃絹之下是一縷用紅繩扎得齊齊整整的毛發。
這可真是怪事!
安樂笑道:“諸位看仔細了,這可是謝靈運的真須。”
謝靈運是東晉著名山水詩人,也是出了名的美髯公,傳聞中他十分珍愛自己的胡須,甚至每晚臨睡時都會用紗囊裝起來。后來謝靈運被殺,因為和佛學的淵源,臨刑前將須髯割了下來交給泥洹寺僧人,用作寺中裝飾佛像所用。
“公主!這可是圣物啊!”有人不禁驚呼出聲。
“我當然知道。”安樂并不覺得有什么過分的地方,她無意中聽說了謝靈運這樁傳奇,想也沒想便差遣黃門官去南海泥洹寺里將佛像的五綹須割了來。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書生模樣的人使勁搖頭,聲音很低:“這是對逝者和神佛的雙重不敬,公主這般率性而為,恐怕會招致災禍。”
李顯雖全程在場,但已然是被忽略的角色,他暗暗嘆氣,悶悶地喝著酒,這個女兒實在是冥頑不靈。
身側的韋后正將安樂的小兒子抱在膝蓋上,為了給安樂解圍,開玩笑道:“本宮想要將這稚嫩兒童拜為太常卿,封鎬國公,食邑五百戶,陛下以為可好?”
李顯本就郁郁寡歡,一聽皇后又在眾人之前自作主張、公然擅自下旨,全然不顧自己的存在,面色沉了下來,當面制止:“這件事情,朕回宮還要再做計較,況且幼稚兒童,怎能施以如此厚賞?朕將如何以理服人?”
韋后沒想到一句戲言會招致李顯如此反感,他毫不留情面,這讓人格外難堪,想著既然你不仁也就別怪我不義,冷冷笑道:“陛下怕是早已將房州之諾拋到九霄云外了,這樣的小事,竟與臣妾斤斤計較。金口玉言,形如廢紙,果然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聽她言語中又在影射婉兒,李顯愈發覺得難受,一言不發便起駕回宮。
婉兒并未參與安樂的飲宴,也沒料到時間尚早,李顯竟獨自一人回宮了。
她雖驚訝,但也猜出八成,因此并沒有去細問。
李顯在她身邊才覺得心里安定了些,他枕在婉兒身上,半晌沒有說話。
越來越沉默的李顯讓婉兒憂心。
“陛下不該自尋煩惱。”她想去安慰和開導他。
李顯木然:“煩惱無處不在,我無處可躲。”
“那就讓我為您分擔一些。”婉兒又說。
“我感謝你有這份心意。”李顯回答,卻又執著地說,“婉兒,我不介意你愛過誰或者愛著誰,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面對。”
婉兒沒辦法給李顯一個他想要的回答,靜默片刻之后,她說起政事來,或許只有這些事情才能讓人暫時忘卻私情。
“我今日收到安西都護郭元振的折子,他建議將西突厥娑葛封為金河郡王,以此進一步牽制東突厥,借以達到穩固西部邊境的目的,這倒是可以考慮。”婉兒直言。
李顯近日一直為了突厥屢次侵擾而傷腦筋,雖也覺得這建議可行、大有裨益,但又顧慮東西突厥實力相差懸殊,這樣做會讓處于弱勢的東突厥會心生不滿,甚至借題發揮生出新的事端。
他神色肅然:“我大唐對突厥向來恩威并施,西突厥也在先帝在位之時便自愿臣服,但突厥部仍存有重重隱患,東西突厥更是勢同水火。母后當政之時,突厥沓時利吐敦忽然叛唐,其間內情復雜,母后一籌莫展,還是當時身為兵部員外郎的宗楚客解了這個燃眉之急,如今此事不妨仍交辦于他。”
婉兒點點頭:“宗楚客確實在與突厥打交道上獨具見解,不過他終究是皇后的心腹。”這一句提醒用的公事公辦的口氣。
李顯又感到煩心,感嘆說:“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妻子對我也開始有所保留了。我耳聰目明,卻時常只能裝作糊涂。說句自私短視的話,我是寧愿被妻女所累,也不愿受制于太平和相王啊。”他說這席話只是期望婉兒能真真切切地諒解他。
他清清楚楚的話證實了婉兒長久以來暗暗做出的猜想,無論是神龍兵變之后初登大寶對武三思的重用和縱容,還是默認甚至放任韋氏母女對朝政的肆意囂張,緣由之一果然是為了提防著同宗兄妹。
這些年,太平公主威望不減,擁躉無數,相王對外清心寡欲,可暗地里時刻留意著宮中的風吹草動。這些至親之人再也回不到當年迎著夜風、飲酒行令的純真時光了。如此一想,權力真是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
婉兒替身邊的人感到悲哀,可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悲哀?
她唯有避重就輕,低聲說:“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民間尋常百姓人家,丈夫還會背著妻子攢些零用,兒女之間還會因為財產而爭吵得不可開交,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無需介懷!更何況夫妻哪有隔夜的仇怨,兄弟姐妹也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陛下實在是多慮了。”
可他真的只是多慮而已?明顯不是。
本以為已經逐漸凸顯的矛盾能夠隨著時間推移再一次被慢慢掩蓋下去,意外出現了。
許州司兵參軍燕欽融上書,直言皇后穢亂宮廷、干預國政,導致宗族強盛,后患無窮,安樂公主及駙馬朋比為奸、危害社稷。
這折子居然是越過婉兒直接送到李顯手中的。
天子一怒,浮尸百萬,不是一句夸張之辭。
李顯本就是個極為好面子的人,加之家丑不可外揚,他表現得出離憤怒。
這道折子也讓李顯和韋后之間的問題愈發嚴峻。
燕欽融只是個小官,但面圣之時毫無懼色,他堅持請求李顯早日決斷、以備不測,全然不顧個人生死。李顯其實對韋氏母女的所作所為十分清楚,只是睜一只眼閉一眼,像鴕鳥一樣在逃避,畢竟這是他最親近的兩個人,如果連她們都失去了,他會無比懼怕。
可燕欽融公然上書在明面上不能不理不睬,李顯本想著召燕欽融當面前來問話后就隨便找個理由將他打發,如果他是容易引誘的人,就給他加官進爵;如果是不善利誘的人,那就故作威逼,使他知難而退。如意算盤早已打好,只是不想這個燕欽融十分有氣魄和膽色。
李顯表現出的怒意其實只是心虛,相反他對燕欽融還是刮目相看的,因此并沒有下詔治他的罪,而是含糊其辭讓其離開。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燕欽融才走出大殿沒幾步,光天化日之下宗楚客便擅自命令武士將他用鎖鏈拿回擲于殿前石階上,燕欽融折斷頸脖即刻斃命。
此事徹底激怒了李顯,怒火攻心使得病情迅速惡化,他躺在榻上垂淚:“天下已經不知道還有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