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淚濺落在地面上碎開來,卻毫無聲息。
李顯早已沒有眼淚,干涸的雙眼猶如不見底的黑洞般,聲音沒有絲毫熱度:“換朝服。婉兒說的對,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
韋氏絕望的情緒里有了一絲光亮,她癱坐下來,笑得十分難看:“重潤,母親不能親自送你一程了,那條路上很冷,你一個人走得慢些。”
婉兒上前將韋氏扶了起來,朝周圍吩咐道:“替太子妃殿下梳洗!”
換了和緩的語氣,婉兒用盡力氣去安慰李顯夫婦。
最終,李顯和韋氏聽從了她的建議,可實際上,他們也別無選擇。
女皇寢殿前,這對多災(zāi)多難的夫妻長跪不起,哭訴教子無方,請求原諒。
婉兒費力從中調(diào)解斡旋,加上張氏兄弟已經(jīng)達到了出氣的目的,女皇權(quán)衡了利弊,決定不再牽連他人,李顯夫婦因此躲過一劫。
可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失去了最心愛的嫡長子,韋氏萬念俱灰,成了一副茍延殘喘的骨架。殊不知禍不單行,永泰公主李仙惠得知丈夫武延基遭遇不測,幾天后小產(chǎn)血崩而亡。
兒子、女兒相繼離開,李顯夫婦的悲痛達到了極致,李裹兒終日陪伴在父母身邊,看著以淚洗面、精神恍惚的母親,反反復復聽她說著一句話——“裹兒,我們現(xiàn)在只有你了。”
李裹兒心一橫,摟住韋氏:“母親,您要振作!我們都要振作!我們李家失去的實在太多,以后都要一一掙回來,那些虧欠過我們的人,一定要叫他們付出成倍的代價!否則何以告慰哥哥和姐姐的在天之靈!”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即便是刻骨銘心的痛苦也會慢慢淡化,這樁武李兩家的悲劇漸漸不被人提及。
不久,李重俊被立為皇太孫。但因李重俊是李顯側(cè)室所生,一向不被韋氏和安樂所喜,如今叫他揀了這個大便宜,母女兩人都恨得牙癢,李裹兒心中更是妒恨交加,幾次三番對韋氏說正是這個掃把星將重潤和仙惠克死了。對這無稽之談,韋氏深信不疑,對李重俊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輕慢和憎惡。受到韋氏母女潛移默化的影響,李顯也逐漸對李重俊變得冷漠。
李裹兒心性頗高,有了父母做后盾,哪管李重俊現(xiàn)在已是皇太孫的身份,她多次在公開場合有意無意擠兌和調(diào)笑李重潤,甚至故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起他的幼年糗事。
李重俊回回都下不了臺,面紅耳赤,但依舊一再寬容退讓,他的忍耐并沒有得到對方的退讓,相反令自己的處境更加艱難。
家宴依舊時常舉行,表面上皇家還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沒人敢流露出對女皇的怨懟。
這日聚會,許多皇親國戚和朝中重臣都在場,酒過三巡之后,李裹兒沖著丈夫武崇訓使了個眼色,武崇訓會意起身,端起酒杯便走向李重俊,“皇太孫殿下,不知小王是否有這個榮幸請您喝一杯?”
李重俊站了起來,很隨和地說:“一家人何必這樣客氣,來,你我暢飲一杯。”
酒杯剛到唇邊,便聽得李裹兒呵呵直笑:“駙馬,既然重俊哥哥都這樣說了,你們一定要喝個痛快,想想也是,重俊哥哥往日哪里被人這樣看在眼里過,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角色,說句玩笑話,小的時候,我們幾兄妹都管重俊哥哥叫‘家奴’呢……”說完又是咯吱咯吱一陣清脆的笑。
席間好些人捂著嘴笑,還有些人憋著笑。
武崇訓嘴角一挑:“還真是親切的稱呼!還是你們家和睦!不過小王想,重俊哥怎么會在意這些細節(jié),英雄不問出處嘛!再說了,做你們李氏的‘家奴’又不丟人!”
李重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頭臊得慌,感覺眾人看他的目光含混飄忽,都是滿滿的蔑視和嘲弄。
他感到心酸:明明都是親人,他們卻這般羞辱于他,即便現(xiàn)在貴為皇太孫,也始終低人一等。捫心自問,他對李裹兒,對別的兄弟姐妹都是親近忠厚的,實在不明白為何這樣不被接受和認同。
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勉強著笑了笑:“我這個妹妹還是長不大,心直口快,實在天真!”
仰頭便將一爵酒飲了個干干凈凈,不等人前來伺候斟酒,一連又自斟自飲了數(shù)杯。
心情很差,酒卻很好,李重俊隱隱有些醉意,思慮著若是待會兒酒后失態(tài),指不定會被李裹兒夫婦如何編排,于是尋了借口離了席。
走在岸邊,水面上吹來的風讓他打了個冷顫,腳下一滑,差點兒跌落在湖中,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李重俊驚魂未定,望一眼施救的人,心定了下來:“臨淄王,原來是你。”
李隆基點點頭,松了手:“皇太孫殿下為何失魂落魄的模樣?”
“不留意喝多了一些。”李重俊不想被看出窘迫來,強打著精神又解釋,“今日聚會,我心情很好……”
李隆基自然看出其中名堂,他雖未參加今日的家宴,但是那幫宗室子弟在酒桌上捉弄李重俊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他不用細想也能猜出幾分。
“皇太孫殿下,若能忍常人不能忍,必然成就大事!”他沒有拐彎抹角。
李重俊驚了一下:“臨淄王什么意思?”
“正是殿下想的意思。”
“我沒有任何奢求。”
“可是既然在這個位置,難免被人覬覦和窺視,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李隆基提醒說。
李重俊長聲一嘆:“別人都說我幸運,可是這樣的幸運真的會是件好事?”
“殿下謙和禮讓本是美德,但是凡事都要因人而異,不能一味去逃避、去縱容,否則愈發(fā)助長某些人的囂張氣焰。”李隆基為他鳴不平。
李重俊有些糾結(jié):“都是自家人,我又是兄長,讓讓也是應(yīng)該的。”
李隆基雖對李重俊充滿同情,但與此同時卻又看清了他的資質(zhì)和秉性,只能在心底哀其不幸。
因李重潤和武延基無辜冤死,武李兩家之間的聯(lián)盟卻出乎意料的愈加穩(wěn)固了。
婉兒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膽戰(zhàn)心驚的猜測,原來女皇殺死李重潤和武延基的最大用意竟然在此,并不僅僅只是為了鞏固威權(quán),她是在轉(zhuǎn)嫁矛盾,不惜讓張氏兄弟成為眾矢之的。
如今武李兩家對二張已恨之入骨,按照婉兒對女皇的了解程度,她絕不會因為幾句挑撥離間的話便不加考證地殺死自己的至親,想當初徐敬業(yè)在檄文中將她描述得那般不堪,她也沒有半點怒氣,相反還十分賞識其才華,就是這樣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為何會做出那樣荒唐無情的事?現(xiàn)在細細一想算是領(lǐng)悟了,只是后知后覺彌補不了早已造成的傷害。
這年入秋之后,突厥阿史那默啜可汗再次前來洛陽,這一回他明確要求李姓皇族做駙馬,此時武延秀仍舊滯留在突厥,若是沒有膽量和倚仗,默啜斷然不敢冒失至此。
無論是李氏,還是武氏對此都十分氣惱,他們在一致對外方面出奇保持著同步,女皇心中也不舒坦,這默啜可汗擺明了是來耀武揚威的,為了邊境安寧,女皇只好認真去敷衍,因此專門召集了適齡的皇族子弟以供默啜挑選。
默啜的請求雖說無理,可是很多人都聽過突厥幾位公主的美名,尤其是一位叫耀珍的公主,人如其名,當真就是一顆舉世無雙的明珠。
自古以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輕的宗室子弟難免也有萌動的心。
這場名為替突厥可汗接風的飲宴設(shè)在宿羽亭,一眼望去,全是皇家拔尖出眾的人才。
筵席之上,默啜銳利的雙眼猶如蒼鷹一般在人群中掃視著,像是在尋找絕佳的獵物。
他喝不慣中原人的酒,嫌棄不夠烈,也吃不慣這酒案上的菜肴,不能大快朵頤,始終顯得那樣小氣,當然,他也看不上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身形纖弱的貴族子弟,他們沒一個能配得上耀珍,耀珍也絕不會心儀他們,就如另一個女兒,耀珍的妹妹一樣,她們只傾慕真正的英豪,可惜——默啜眼角潮了潮,是他對不住自己逝去的女兒。
“想必這位便是皇太孫殿下了。”默啜瞇了瞇眼,似乎對李重俊十分感興趣。
客觀來說,李重俊并非在座之人中最優(yōu)秀顯眼的,他有一副忠厚的長相,身板也是結(jié)實的,沒有那種世人備受推崇的清貴之氣。
李重俊見他不懷好意,正色道:“重俊不才。”
默啜玩弄著手中的酒杯,搖搖頭:“我看你很行,我很中意你,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做我突厥的駙馬?”
這話一出,一片嘩然,堂堂大周的皇太孫、未來的皇太子,怎么會低下身段贅入外族?
這相當無禮,好幾名宗室子弟按捺不住想要去聲討,這分明就是對大周的侮辱!
李重俊冷笑一聲,以倨傲得幾近莽撞的態(tài)度作出回應(yīng):“李姓宗室怎會以夷狄之女為妻?可汗想必是不懂我們的風俗,所謂不知者不為罪,我是不會同可汗計較的!”說完端起酒盞,沖著默啜舉了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