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此時已經(jīng)換了裝扮,素雅的長衫襯托著一張俊臉愈發(fā)精巧,與先前在李重潤府中不同,他的唇色發(fā)紅,像是涂了顏色,幸好李重潤對他不設(shè)防,沒費多大功夫,他便偷偷跑了回來。
覲見天顏非同小可,少年很慎重,那份沉穩(wěn)與年齡并不相當(dāng)。
女皇素來喜愛年輕的美男子,見了這少年,心上頓時柔軟了,輕聲細(xì)語說著話,似乎是擔(dān)心他受到了驚嚇。
少年受寵若驚,但使命加身,他還是能厘清輕重緩急,討好女皇、博取圣寵本就不急于一時,何況張氏兄弟答應(yīng)過他的好處,事成后必然能夠兌現(xiàn)。
于是少年巧舌如簧,真假摻雜,將日間李重潤和武延基的言論斷章取義、刻意曲解,尤其是強調(diào)了李重潤對女皇的不敬。
女皇臉色鐵青著:“你可不能信口雌黃,知道污蔑皇太孫是什么罪嗎?再說了,你怎么會平白無故去重潤府上,他貴為皇太孫,怎會搭理你,還對你說出這些話?”
少年仰視著,真真是唇紅齒白、一派天真的模樣,他說辭很是堅定:“小人愿意為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承擔(dān)責(zé)任,若是小人別有用心,請將小人亂棍打死!”
“回答陛下的問題,你為何會在皇太孫府上?”張易之怕他說漏了嘴,趕緊提醒說。
“稟告陛下,事情是這樣的,小的前去皇太孫府本是想求一樂譜,不料太孫殿下一聽小的是奉宸府的人,百般輕慢侮辱,甚至連兩位國公一起嘲笑,更有甚者,竟對陛下出言不遜……”
“他都怎么說?”女皇心上重重一沉,聲音變得格外尖厲。
“小的不敢復(fù)述。”少年膚色蒼白,即便涂朱抹粉也掩蓋不住本色。
女皇吐出一個字來,帶著不容反駁的分量:“說!”
少年看了看張易之,張易之帶了慍色:“望著我做什么,你聽到什么、見到什么,實話實話就好,又不是讓你冤枉人!”
少年閉了閉眼,鼓足勇氣道:“太孫殿下和繼魏王殿下他們說陛下終究只是一個目光短淺的婦人,老而昏聵、耽于享樂,設(shè)立奉宸府簡直是一樁亙古未有的奇聞軼事,丟盡了皇家的顏面……這都不是最過分的,他們還背地罵您,說陛下您是——”話已至此,實在是不敢繼續(xù)往下說了。
女皇簡直要炸了,強忍著:“他們罵我什么!”
少年哆嗦著嘴唇,從細(xì)弱的聲音緩緩說:“他們說,說,說您是積世的老虔婆……小的該死,請陛下贖罪!”立即叩頭謝罪。
張氏兄弟也跟著跪了下來:“請陛下息怒!”
女皇心口有著強烈的起伏,窩著一股火,無從宣泄。
張易之流著淚:“我們兄弟二人對陛下一片赤忱之心,日月可見,不過是以微薄之力想為陛下分憂,希望陛下在勤勞國事之余,能有一分清靜和閑適,不料竟陷陛下于如此不堪的境地,我兄弟二人唯有一死,方能以證清白,彌補所犯的過失。”
張昌宗也跟著一道哭訴。
美人梨花帶雨惹人憐愛,美男同樣如此。
女皇冷冷笑著,莫名讓人生出恐怖:“你們何錯之有?錯的是我,我老糊涂了,還真以為兒子是兒子,孫子是孫子,孰不知在這些不孝子弟的眼中,朕既沒有長者的風(fēng)范,又沒有帝王的氣度……他們裝出一副恭敬謙卑、任人宰割的可憐樣子,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嘲諷我而已,我竟然看不出他們的抗?fàn)帲⌒〉哪昙o(jì)、美好的皮囊,全部不過是矯情的偽飾,骨子里就帶了他們李家一貫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優(yōu)越感……他們唯一在意的,不過朕身下這張寶座而已,即便如此,在他們心中,朕依然是個賊吧,對,就是個賊,不是母親,不是祖母,而是賊!”她的聲音中透出濃深的悲憤,漸漸開始歇斯底里。
……
埋頭處理了一整天的婉兒并不知道這宮里發(fā)生了什么和即將發(fā)生什么,入夜她去求見武曌,有幾個問題十分棘手,她必須先去請示。
剛到門口便被張易之?dāng)r住了,婉兒愣了愣:“橫國公,我有要緊的事。”
張易之笑笑,并不回答她的話,指一指天空:“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明天一定是個好晴天,可惜,晴天也會下雨,電閃雷鳴也不一定。上官舍人,明天記得帶傘。若是忘了,我索性撐你一程,走不了多遠(yuǎn),但記得不要回頭。”
婉兒聽得他的話似乎在暗示著什么:“國公這是在故弄玄虛?”
張易之承認(rèn):“玄之又玄,何須賣弄?”
見從他嘴里問不出任何實質(zhì)的東西,婉兒有些心慌意亂,直覺告訴她將有大事發(fā)生,既然張易之執(zhí)意不讓她面見女皇,她必須有所警覺起來,匆忙與張易之道別,婉兒火速去打聽了女皇一整日的行蹤,包括去了哪里、見了些什么人,一反常態(tài)的是周遭所有人都是守口如瓶的態(tài)度,一通折騰下來竟全然沒有收獲,這更加佐證了必有驚天的大事發(fā)生——凡事張氏兄弟極力去慫恿的必然不是小事,牽涉的人也必然不是無足輕重之人。
這種恐怖和不安使得婉兒徹夜難眠,難道二張要對李旦或者太平出手,還是仍舊針對著新立的太子李顯?
對于女皇武曌來說,這一夜同樣枯坐無眠,她獨自思慮了很多很多,想起自己剛剛?cè)雽m時,對太宗皇帝充滿仰慕,太宗卻對她并無情意,相反更加寵愛自己的好姐妹徐惠;她又想起和李治因為共同侍疾而相識,年少的李治對她情有獨鐘,她卻待他始終有所保留;還想起兒子李弘和李賢,那都是她最愛最得意的兒子,可是下令殺掉他們的時候卻絲毫沒有猶豫,越是心愛、越是容不得瑕疵,她始終都是這樣偏執(zhí),當(dāng)年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女皇來到窗前,輕輕推開窗,外面的空氣很清冷,她自演自言道:“我要告訴全天下人的人,提醒他們,我雖已遲暮,可心性和驕傲從未變過,我容不下背叛!”
次日清晨,天還沒完全亮,女皇的圣旨便已在宮中傳遍了。
皇太孫李重潤、繼魏王武延基,大不敬,下令即刻絞殺。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傳入太子府邸,李顯才從噩夢中驚醒不久,完全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用力地掐了手臂一把,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噩夢!我一定還在噩夢中!”
身著白色單衣的韋氏先是感到天昏地暗,等完全反映過來,似乎要發(fā)瘋發(fā)狂般,連外衣都顧不上去披,光著腳就要入宮去找女皇理論:“這瘋婆子是吃錯藥了嗎!”
李重潤和武延基明明還未出手,甚至都鬧不明白何以至此。
婉兒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請求見女皇,可女皇似乎早有準(zhǔn)備,讓通傳的人告訴她,若是為了求情,先掂量一下自身的輕重,她不在乎宮中再多死一個人。
這前所未有的狠辣決斷讓婉兒明白一切已無回旋之地,這下她徹底明白了昨晚張易之說的那番話,想到解鈴還須系鈴人,又立馬去求見張易之兄弟,她從未那樣哀求過人,在門外便請求他們高抬貴手,卻被告知兩位國公一早就去京郊泡溫泉了。
斬斷了所有的后路,可見這殺心是何等堅決。
婉兒顧不得悲戚倉皇,只得迅速趕到太子李顯處,她所看到的是幾近癡傻的李顯和陷入瘋癲之中的韋氏。
韋氏被下人牢牢抱住,無論她如何打罵都絕不松手。
“太子妃殿下,您不能去送死啊!”
連下人都懂的道理,韋氏卻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嘶吼著:“都滾開!”
血紅的眼睛看到了趕來的婉兒,一陣陰森森的狂笑:“看看,看看,都是些來看我們熱鬧的!個個都巴不得我們死!那好,很好,我們就統(tǒng)統(tǒng)死給你們看,讓你們看個痛快!”
婉兒的冷靜看上去極其殘忍無情,她用沒有波瀾的音調(diào)說:“事情已無回旋余地,請為皇太孫殿下準(zhǔn)備后事!請?zhí)雍吞渝?jié)哀順變!”
韋氏肝腸欲斷,咒罵聲不絕于耳:“上官婉兒,你真是蛇蝎心腸!我縱然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等你死后,我們十八層地獄見!還有那老不死的臭婆子,心思歹毒枉為——”
婉兒見這形勢若是收不住怕是會葬送整個太子府,抬起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韋氏被扇懵了,捂著半邊發(fā)紅的臉,說不出話來。
婉兒大聲斥責(zé)道:“韋香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莫非你還想重蹈覆轍?重潤和延基就是因為禍從口出,讓人拿了把柄……現(xiàn)如今多少雙眼睛盯著太子府,多少雙耳朵伸長了打算捕風(fēng)捉影……你在房州歷經(jīng)各種磨難,足足忍耐了十五年,如今一天也忍不下去了嗎?你要拉著整個太子府陪葬嗎?你真以為女皇只是為了殺重潤?重潤身份尊貴不假,可是在這盤大局中,重潤只是一個小角色、只是一只替罪羊,不過是用來檢驗李姓皇族忠誠度的試金石!我知道這樣說很殘酷,可你們從來都知道這宮中多得是殘酷的事!你們?nèi)绻€想活著,還想來日方長,那么就打碎了牙齒和著血統(tǒng)統(tǒng)吞到肚子里!收起你們那些強烈卻無用的憤怒,任憑心底驚濤駭浪,面上也只能寫滿軟弱無助,即刻去宮中認(rèn)錯,哪怕跪爛了你們的膝蓋、哭瞎了你們的眼睛,也要讓女皇相信你們的赤子之心……至于無辜妄送了性命的人,愿他們來世做個普通人,不要再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