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首度爭執
- 克里斯汀(2024版)
- (美)斯蒂芬·金
- 5287字
- 2024-04-11 17:13:11
跟你的流氓朋友說,
你沒空出去兜風。
不準頂嘴!
——海岸人合唱團
我送阿尼回家,和他一起進屋吃了塊蛋糕,喝了杯牛奶后才回我自己的家。但我很快就后悔這么做了。
阿尼住在月桂街,那是自由鎮西邊一塊安靜的住宅區。但其實自由鎮大部分地區都很安靜而適于居家。這兒的住宅不像鄰近的福克斯教堂那么豪華(那兒的房子就像每周在電影《神探可倫坡》里會出現的房子),但比起工商業發達的門羅鎮又好得多。這里沒有重工業,沿路只有購物中心、輪胎量販店和破舊的書店,只能算是大學附近的小社區。算不上高級地段,不過頗有文化風氣。
在回家的路上,阿尼一直默默不語,心事重重,我想逗他說話,但他就不上鉤。我問他打算怎么處理那輛車。“修好再說。”他心不在焉地說完,又跌進沉默的死谷。
提到修車這件事,我不懷疑他的能力。他對工具很有一套。他不太說話,朋友也很少,可是一碰到機械,他的手指就靈活起來,反而面對人——尤其是女孩——的時候,他就變得笨拙、不安,拼命捏手指,或者干脆把手插進褲袋。更糟的是,他喜歡撫摩他那月球表面般的臉頰。
他可以修好那輛車。只是那個暑假他賺的錢是要用來念大學的。他沒養過車,我想他一定不知道那輛老爺車吸鈔票的能力可以媲美吸血鬼吸血。他可以靠自己動手來減輕負擔,但在他修好前,光是零件的花費就足以逼死他。
我也把這些情況提出來告訴他,但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眼神飄蕩在遠方,就像在做夢一樣。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邁克爾和雷吉娜都在家——雷吉娜·坎寧安又在玩她那永無止境的拼圖游戲(一塊白色底板上有六千片不同的卡榫和齒輪形碎片,這種游戲只要玩上十五分鐘,我的腦袋就會爆炸),邁克爾·坎寧安正在客廳聽他的錄音機。
沒過多久,我就開始后悔來吃這塊蛋糕。阿尼告訴他們他做的事,并拿出收據,結果兩人詫異得差點飛上天花板。
首先,你必須了解邁克爾和雷吉娜都是大學里的核心人物。他們的人生目標就是做好事,而做好事的具體行動對他們來說就是示威游行。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種族問題、越戰問題,到后來的尼克松水門案,以及校園種族平衡問題(他們可以跟你從頭講述艾倫·巴基案[1]的所有細節,直到你合眼為止)、警察暴力問題和家庭暴力問題……他們都曾參加示威游行。他們的另一個愛好就是聊天——夜以繼日地聊。他們除了示威就是聊天,從太空計劃到核武到石油替代能源他們都能聊。他們在學校不知接過多少“熱線電話”——讓那些被強暴的、吸毒的、逃家的、想自殺的都有傾訴心聲的機會。在大學里教了二三十年書后,可能就像巴甫洛夫的狗一聽到鈴聲就會條件反射地流口水一樣,他們一聽到電話鈴聲,一樣會不由自主地嚼起舌根,我想,到最后你甚至會愛上這種感覺。
雷吉娜(他們堅持要我以名字相稱)今年四十五歲,隨時帶著貴族般的冷漠。即使穿的是牛仔褲,她也會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貴族。她學的是英文,可是一旦進了大學教書,你的程度永遠會嫌不夠。她精通早期英詩,論文研究對象是羅伯特·赫里克[2]。
邁克爾念的是歷史,他的外表和他聽的音樂一樣充滿哀愁。有時他會讓我想起披頭士第一次訪美時,有位記者問鼓手林戈·斯塔爾是不是真的像他的外表一樣憂郁。“沒有的事,”林戈答道,“那只是因為我長了張苦臉。”我想邁克爾也是這樣。此外,他那張單薄的臉再配上厚厚的鏡片,實在像極了漫畫里的教授造型。他留著一小撮山羊胡,腦門上的頭發漸漸后撤。
“嘿,阿尼,”我們進門時雷吉娜說,“哈嘍,丹尼斯。”這是那個下午她對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親切的話。
我們打了個招呼后就去拿蛋糕和牛奶。我們坐在角落的早餐桌旁。爐子上正燉著晚餐。我必須抱歉地說,那氣味實在腥臭難聞。雷吉娜和邁克爾改吃素已經好一陣子了,今晚的味道聞起來像是雷吉娜下班后又帶了什么怪異的海草回來。我誠摯地希望他們不要留我吃晚餐。
錄音機的音樂停了,邁克爾慢慢逛進廚房。他穿著牛仔褲,面容之悲哀宛如最好的朋友剛去世。
“孩子,你們回來晚了,”他說,“什么事耽擱了嗎?”他打開冰箱,在里面搜索著。也許爐上的“海草”對他也沒什么吸引力。
“我買了輛車。”阿尼說著又為自己切了塊蛋糕。
“你什么?”他的母親在另一個房間大叫,她猛地站起來,大腿碰到放拼圖的小桌,緊接著是一陣碎片落地的聲音。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后悔送阿尼回家的。
邁克爾·坎寧安從冰箱前面轉過身來瞪著他的兒子,他一只手拿著蘋果,另一只手拿著一瓶原味優格。
“你在開玩笑,”他說,不曉得出于什么荒誕的原因,我這才頭一次發現,他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開始蓄的山羊胡已變成了灰色,“阿尼,你在開玩笑,是不是?告訴我你在開玩笑。”
雷吉娜走進來,一半的她仍保持著貴族儀態,另一半則被狂怒取代。她很仔細地凝視兒子的臉,心里明白他不是開玩笑。“你不能買車,”她說,“你在胡說什么?你才剛滿十七歲。”
阿尼把視線從冰箱旁的父親那兒轉移到廚房門口的母親身上。他的臉上有種我從沒見過的固執和強硬。如果他在學校里能多露幾次這種臉色,至少汽車實習課上的那些混混就不敢那樣常來惹他了。
“你錯了,”他說,“我可以買車。當然我還不能貸款,但用現金買就沒問題。十七歲的人要登記車籍是另一回事,因為車管所一定要父母同意才會發駕照。”
他們兩人都一動也不動地瞪著阿尼,臉上除了驚訝、焦慮,還有——這是我最后才察覺出來的——氣憤。他們雖然思想開通,支持農場工人、家暴受虐婦女、未婚媽媽和其他對象,但他們管教起阿尼來還是十分嚴格,另外,這也是因為阿尼是個很聽話的孩子。
“我想你不該對你媽那樣說話,”邁克爾說道,他把優格放回去,一只手還抓著蘋果,慢慢把冰箱門關上,“你太年輕了,不該有自己的車。”
“丹尼斯就有。”阿尼緊接著說。
“哇!好晚了!”我說,“我得回去了!我——”
“丹尼斯父母的抉擇和你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論,”雷吉娜說,我發誓從沒聽過那么冷的聲音,“而且你沒有權利不先跟父母商量就這么做——”
“跟你們商量!”阿尼突然開始大吼,他的牛奶潑了出來,脖子上也浮出青筋。
雷吉娜倒退一步,嚇得嘴都合不攏。我敢打賭,直到剛才為止,她還從來沒被她的丑小鴨兒子給吼過。邁克爾也是目瞪口呆,他們現在感受到的,正是我稍早前的經歷:在一種無法解釋的狀況下,阿尼突然發現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而我現在只能說,愿上帝保佑任何擋在阿尼面前的人。
“跟你們商量!我這輩子每件屁事都跟你們商量。每次換來的都是一場家庭會議,投票表決結果二比一——不通過。這次我才不來什么開會表決那一套。我買了輛車,就這么回事!”
“當然不是這么回事。”雷吉娜說。她的嘴唇變得好薄,而奇怪的是,她不再只有一半的貴族氣質,現在的她看起來就像英國或其他某個地方的女王,只不過穿的是牛仔褲。這段時間,邁克爾好像完全消失了,他好像著了魔,而且感覺很不快樂。我真的很同情他,他不能借著回家吃飯來避開這些,因為他已經在家里了。在他眼前的是場新舊勢力活生生的爭斗,而且在一番苦澀辛辣言語的激烈廝殺后,這件事必須做個定論。再說不管邁克爾是否參戰,雷吉娜都已決定拼戰到底了。但我不愿牽扯進去,于是站起來走向門口。
“你竟然讓他這么做?”雷吉娜問道,她狠狠盯著我,好像過去我們從來沒有一起笑過,一起烘烤派餅或一起參加家庭露營似的,“丹尼斯,你太讓我意外了。”
這話刺痛了我。我一直很喜歡阿尼的母親,但我從來不曾完全信任她——至少在我八歲那年發生了那件事之后。
阿尼和我在周六下午騎自行車到城里看電影。回來時,阿尼為了閃避一條狗而摔倒,小腿上劃了道很漂亮的傷口。我用我的車載他回家,然后雷吉娜把阿尼送到醫院急診處縫了六針。手術完畢后,阿尼看起來也平安無事了,但不知為什么,雷吉娜轉向我,開始對我冷言冷語。她說了我一頓,那口氣就像士官長臭罵小兵。她罵完后,我渾身顫抖,差點哭了出來。老天,我才八歲,而且才剛看到那么多血。我已經不記得她罵我的那些精彩內容,只知道一開始她先怪我沒有好好照顧阿尼——好像他比我小好幾歲一樣——最后又說什么跌傷的應該是我。
這次她的口氣又跟那次一樣——丹尼斯,你沒照顧好阿尼——這下我可真的氣極了。因為當別人還把一個十七歲的人當小孩看時,你就該拆掉幾面墻、打倒幾扇門,讓他們知道你已經不是小孩了,否則,他們會很樂意永遠把你劃在小孩的圈子里。
我氣得要命,但還是盡量忍住。
“我并沒有‘讓’他做任何事,”我說,“是他自己要的,自己買的。”如果再早一點,我也許會告訴他們阿尼其實只付了訂金,但我現在決定不這么做了,“事實上,我甚至還勸他不要買。”
“那我懷疑你是不是盡力了。”雷吉娜對我反擊。她幾乎就要喊出“別唬我,丹尼斯,我知道你們是一伙的”。她那高聳的顴骨開始充血,眼中就要冒出火花。她想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八歲,而且她做得很成功。但我要反擊。
“如果你知道一個事實的話,也許就不會那么氣了。他買那輛車只花了兩百五十塊——”
“兩百五十塊!”邁克爾插了進來,“兩百五十塊能買到什么樣的車?”他先前漠不關心的疏離態度——如果不是單純被他兒子的高聲抗議給震住的話——已經完全消失,他現在只關心車子的價錢。他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兒子——這點令我作嘔。我希望將來也能有個兒子,而且如果真有的話,我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露出那種眼神。
我告訴自己保持冷靜,這不關我的事,也不是我該加入的戰爭,別沖昏了頭……但我剛才吃下的那塊蛋糕現在沉甸甸地壓在胃里,而且我覺得渾身發熱。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把坎寧安家當作第二個家,而眼前正在上演的這場家變,讓我有著感同身受的痛苦。
“修理一輛舊車可以讓你學到很多關于車子的知識,”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口氣很像李勃,“在它能真正開上路前,阿尼可能要花上很大的功夫。(但我想,或許它永遠都無法發動。)你們不妨把它當成一個……嗜好……”
“我看是失心風。”雷吉娜冷冷回道。
突然我真的想走了。如果這屋里的氣氛不這么沉重,也許我還會覺得這件事有點可笑。因為阿尼買那輛破車根本就是件荒謬到家的事,但我不知不覺跟他站到了同一邊。
“不管你們怎么說,”我咕噥著,“讓我退出這件事。我要回家了。”
“很好。”雷吉娜瞪了我一眼。
“我受夠了,”阿尼語調平板地說,然后站了起來,“我也要離開這狗屎地方。”
雷吉娜驚訝得倒抽一口氣,邁克爾則是猛眨眼,好像剛被摑了一巴掌。
“你說什么?”雷吉娜厲聲問,“剛剛你——”
“我真不懂你們在氣什么,”阿尼用一種奇怪而壓抑的聲音說,“我不要再待在這邊被你們吼了。”
“你要我預修大學課程,我去了,”他又看著母親說,“你要我參加棋藝社,不準我加入樂團,我也照辦,然后又是加入橋牌社,不然就禁足。十七年來,為了你的面子我處處都依著你!”
他們兩人都盯著阿尼,眼睛瞪得好大,就像廚房的一面墻突然長了嘴開始說話。
阿尼用怪異而惡毒的目光輪番看著他們倆。“我要告訴你們,我要買這輛車,這就是我要的。”
“阿尼,車子的保險——”邁克爾開口了。
“住嘴!”雷吉娜怒吼。她不想談跟車子有關的任何問題,因為那就表示他們已經同意買車這件事,她只想快速有效地把叛亂踩在腳下。有時大人會做出讓人作嘔到極點的事,但他們毫不自知。當雷吉娜向她丈夫叫囂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她最卑劣丑陋的一面。但因為我愛她,我實在寧愿沒看到那畫面。
我仍舊戳在門口,一心只想離開,卻又為坎寧安家發生這樣的爭執而難過——這是我見過的最嚴重的一次。我想用里氏震級表示,它的強度應該已達十級。
“丹尼斯,在我們解決這件事之前,你最好先離開。”雷吉娜冷酷地說。
“我是要走,”我說,“可是你們難道不覺得這是小題大做嗎?那輛車——雷吉娜……邁克爾——如果你們能看它一眼……它從零加速到三十英里可能就要二十分鐘,我是說如果它真能發動……”
“走!丹尼斯!”
我走了。
我坐進我的德斯特時,阿尼從后門出來,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他的家人跟在后頭,擔憂與不悅同時掛在臉上。我了解他們的感受,這就好像萬里晴空中突然出現了龍卷風。
我發動車子,倒入安靜的街道。從我們倆四點鐘打卡下班到現在,竟發生了這么多事。這中間一共不過才兩小時。剛才我還餓得可以吃下任何東西(當然除了“海草”之外),但現在我的腸胃翻騰,我想里面只要還有一點點東西,一定都會給吐出來。
我離開時,他們三人正站在車庫前的車道上。車庫里停了兩輛車(邁克爾的保時捷和雷吉娜的沃爾沃旅行車——我微帶惡意地想,他們都有自己的車,他們還在乎什么),我看見他們還在吵。
事情就這樣了,我想,他們會擊敗阿尼,然后李勃平白賺了二十五塊錢,而那輛破車還可以在那里再擺上個大概一千年。我不禁為阿尼感到悲哀與不平。他永遠是個輸家,這點連他父母都知道。他很聰明,一旦你和他的交情突破了那害羞謹慎的防線,你就會發現他很幽默、很富有想象力、很……可愛,我想這個詞很貼切。
很可愛,但仍舊是個輸家。
他的家人知道他這個弱點,機械工廠里那些專門對他咆哮、專門欺負他的家伙也知道他這個弱點。
他們知道他永遠是個輸家,所以大家都欺負他。
我是這么想的,但這次我錯了。
注釋
[1]一名白人男子Alan Bakke于一九七三年與一九七四年報考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醫學院,他的成績超過標準,但因該校的少數民族保留名額政策使Bakke未能被錄取,而成績比他差的少數民族考生卻得以錄取。因此Bakke對加州大學提出控告,一九七八年,聯邦最高法院判決加州大學的保留名額政策違憲。此為美國司法史上針對逆向歧視做出的重要判例。
[2]Robert Herrick,十七世紀英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