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倒行逆施的住高樓，替天行道的淚空流啊。”（注1）

老和尚喃喃自語，“諸佛非佛，天下邪魔……”

一雙手，在老和尚絕望之際，忽然伸了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茫然地低頭看著，那是自己很熟悉的一雙手，因為他已經用太歲肉，做過同樣的一百零一雙。

那是他救回來的一雙手，在他道心破碎、人生的最后時刻，又主動伸回來救他了。

他抬起頭，看見對面那位年輕的施主，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和青面道士那雙冷漠赤眼迥然不同，少年人的眼瞳有著溫暖的底色，充滿了理解與堅定。

雖然這雙眼睛未免也太過年輕了，可這時老和尚茫然地和他對視，紛擾凌亂的心竟然漸漸地平靜下來。

趙天明緩緩說道：

“師傅您……又糊涂了。您沒有錯。若是殺人的人都沒錯，救人的人又有什么錯？

“錯的是這個世道，不是您。師傅您，是有著菩薩心腸的好人啊。也許世人不信菩薩……但我信。”

“好人？”老和尚低聲重復。

趙天明用力點了點頭：

“我沒有佛祖那么高的境界，覺得眾生無別，至少人就分好壞，像師傅您就是好人，那道士就是壞人，而我……

“如果有的選，我也想做個好人。

“我做不到以德報怨、不爭不搶，也做不到割肉飼鷹、舍己為人。

“我大概也不想做到。

“可我至少能像昨天答應您的那樣，路見不平，拔刀相救……

“如果見死不救，那我要這刀，又有何用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陣雨風忽地吹過，刮動滿地狐尸的灰色僧袍，像是在給它們招魂。

趙天明轉頭，一具一具地看了看，忽然抬頭盯著老和尚，目光灼灼，眸子里彷佛燃燒著熊熊的明王烈火：

“師傅放心，那賊道士……我必殺之！”

“那些殺人放火的、倒行逆施的，甭管是不是金腰帶，是住高樓還是在深溝，做了多少惡，蘸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肉……就該讓他們統統吐出來！”

“這就是我的道，”趙天明神色平靜，“師傅您看我這算什么道？是眾生道還是殺生道？有情道還是無情道？”

“以德報德，以怨報怨，路見不平，為君拔刀，施主你這是……天之道哪。”

老和尚嘆息道，“施主其實宅心仁厚，是個本性純良之人，老衲一眼就能瞧出。倘若潛心向佛，也許能成一代慧僧。所謂‘菩薩心腸’，你也有啊……”

“可你說得對，只有菩薩心腸，是根本不行的，”老和尚咳嗽一聲，“世道如此，只有一副好心腸的菩薩，只能變成自身難保的泥菩薩啊。

“要想保有菩薩心腸，必須還得有……

“閻王手段。”

“施主的道，就是以閻王手段，懷菩薩心腸吧？”

老和尚枯瘦的手從趙天明的手掌里抽出，反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那張可怕的臉上涌起一股僅存的血色。回光返照的時候到了。

好在現在的他心魔已去，只有滿臉欣慰，“盡管去做罷！施主。咱這火佛一脈，本就不該是老衲這樣病懨懨的山貓，施主你……是山林中的猛虎啊，就像明王和禪師他們那樣。

“最后能收到施主你這樣的徒弟，老衲真是老懷安慰，九幽之下也能安息了。”

“那就讓我這個不成器的師傅，在猛虎下山前，再推它一把吧！”

老和尚白眉一軒，拊掌大笑，“你有什么想問的，快點問罷，我時候可不多了。”

在最后的彌留時刻，老和尚卸去了“老衲”的身份，回到了赤條條的一個“人”，興奮的神態甚至都有些像小孩子了。

還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經常能感受到生命喜悅的小孩子。

“不過……”他又皺起了眉頭，“那道士明早一定會再來，看他的意思，他除了要搶黑太歲，似乎想把你也捉走。”

趙天明怔了一怔，旋即想到老和尚說的是道士那句“不肯說么？也罷，以后有的是時間”。

“你可還記得我說過，這些邪道雖不會‘他心通’，但卻有類似的讀心術。”

老和尚接著說，“我怕你萬一真落在他手里，被他用這類邪術折磨，被迫將一切和盤托出，最終老衲辛苦一生得來的寶物，都便宜了這賊人，他再從你這里得知了馭使之法，那真是后患無窮。

“所以，最重要的事物，我先不告訴你了。

“其實它們所藏之地，我也提到過了。

“但你現在切勿去想，千萬不要在心中留下印記，否則極容易被那道人邪術潛進心里，瞧得一清二楚。等你脫險后再思索也不遲。”

趙天明想了想，明白過來，老和尚說的應該是那二十二座明王石像，以及歸藏禪師筆記的位置。

他見老和尚說得鄭重，也就不再追問，反正都到了這個時候，老和尚絕不可能動了“藏私”的糊涂念頭，既然這樣囑咐，一定有他的緣由，自己照做就好。

他開口問道：

“那道士說師傅‘佛道雙修’，還說什么‘黑天書’‘黑天煞氣’，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道：

“我也不知。不過我想，他說的一定是明王黑氣。至于是錯把它當成了黑天煞氣，還是說兩者本來就屬于一個東西，那就不知道了。

“至于黑天書，大概是他知道的那修煉黑天煞氣的道派，他們的秘籍寶典吧。”

“那他修的‘殺生道’又是什么？”

“不知是什么邪門歪道，我從未聽說過。不過他用的法術，是太平道的引雷之術，這賊子自稱是個雜修，很可能所學頗雜，各種道派法術能學就學，偷師無數。”

趙天明繼續問：

“他要黑太歲，又有什么用？難道太歲吃了真的能夠長生不死么？”

“當然不是，那只是以訛傳訛的謠言罷了。祛除了黑氣的太歲肉，食用了只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但對修道之人，效果也沒有多么明顯。若是不去黑氣，黑太歲就是劇毒之物，根本不能服食。”

“不過……”

注1：第二句“倒行逆施的住高樓，替天行道的淚空流”也是引用的，出自余為魄《兵神·流光狂草》，并非作者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