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現在還不是梳理線索的時候,趙天明收斂心神,再次把關切的目光,聚焦到老和尚的臉上。
一番鏖戰后,老和尚本就被明王黑氣侵毒的臉,已是殘破不堪。
“阿賀”噴出的毒膿,讓他臉頰上的肉幾乎脫落干凈,露出森森白骨,還殘留著的皮肉也已嚴重潰爛。
更駭人的是,暴露出來的白骨上也布滿了漆黑的顏色,像是被燒焦了的木炭。
原來這么多年,救了這么多人,吸食太歲肉里的黑氣,已經侵髓蝕骨,即便今晚沒有道士打上門來鬧這一場,老和尚這一生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也許是因為早就知道這個結果,老和尚眼下表現得十分平靜。
他盤腿而坐,放棄了擺脫咒網的無效掙扎,微微側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像是在傾聽這夜雨聲煩,又像是在回顧前塵往事。
黑綠色的膿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趙天明沒有打擾他,輕輕地將太歲佛頭撿起來,放在木盒里裝好,坐在老和尚身邊。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只被大雨擊打荒山孤廟的聲音填滿,像是有人專門收錄的白噪音的場景。
扮成僧人的狐貍還在敲打著木魚,誦念佛經,只是聲音被雨聲遮住,猶如無聲的動態背景墻。
忽然,一只狐僧背影聳動,拋下木魚,轉過身來,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和尚身旁,吐出一大口膿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它死了。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只老鼠從它嘴里鉆出,彷佛被這大殿上通明的燈火嚇到,飛快地溜進了后院。
老和尚和趙天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它,直到它消失在拐角處。
“老鼠,阿賀,寺里有老鼠啊。”
老和尚忽然開口,聲音冰涼冰涼,“為師無用,奉佛百年,到頭來,敵不過一只老鼠……
“為師,沒用啊?!?
趙天明看向“阿賀”躺在地上的尸體,它的頭骨已經被道士砸得稀爛,那張狹長的狐臉上,此刻卻有種像小孩子沉睡時那樣安詳的神情。
似乎在死之前,拼命攔住了道士,它心愿已足。
老和尚伸出手去,把徒弟的尸首捧起,抱在懷里,臉側的幅度更大了一些,這樣,膿水就不至于從他臉上流下,滴到“阿賀”的身上。
“施主……
“老衲今晚,怕是要去了。
“想當初,我亦是孤兒出身,雖有父母,卻勝過沒有。亂世風雨,人如飄萍,窮人家的命……賤。
“六枚銅錢,爹娘就把我這條命,賣了出去。我是他們的第七個孩子,那年地里收成不好,養不活了。
“當時有位姓西門的大官人,患了重病,請了高人,得了指點,要許多八字相合的童子,給他‘壓天秤’,也就是傷天害理的鬼道之術,奪用童子的壽命氣運,給他續命。
“我,就是被西門家挑中的童子之一……
“官人有錢,卻只出了六枚銅錢,就把我輕易地買走了。
“嘿嘿,原來貴人的命秤,卻只需幾枚銅錢,就能壓得住。
“要不是我師傅下山歷練,正好遇到這樁事,把我救下,我與施主也無緣相見了。
“我隨師傅上了山,在這座火佛廟里,一住就是一百多年。
“師傅死了,師兄弟也都散了,世道不好,大家寧愿去拜‘地仙’,也少有人愿意再燒香拜佛,奉獻香火了。
“只留下我一個人,守著這野山孤廟,孤獨啊,尤其是像今天這種雨夜。
“我想我是被師傅救下來的,也就是被佛祖救下來的,我一定要守住這座廟,方圓百里這唯一的一座火佛廟,決不能就此斷了傳承。
“我一定要多救人,因為人性本多涼薄,父母尚且能以子換食,哪兒還有舍己為人之人、殺身成仁之俠?
“只有我佛慈悲,憐憫眾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割肉飼鷹。作為佛家弟子,理當效仿佛祖、明王、歸藏,普度眾生。
“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才一年一年地活過來的啊……
“所以,我救了阿賀。
“從老鼠堆里把他抱回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眾生有情,有情者才能受大歡喜,無情者,最終只會墮為邪魔,即便再強大,一生也終究是悲涼孤獨的。
“救人,就是救己。是撫養阿賀讓我不再感到孤獨,體悟到了種種作為人的悲歡喜樂。
“那是佛祖都無法賜予我們的。
“施主,”老和尚頓了一頓,“像歸藏禪師最后那樣勘破執念、無牽無掛的境界,是很難得的,至少老衲修了一輩子佛,仍然破不了心中賊。
“貪欲,煩惱,渴望,這些都是人心中的魔鬼。老衲執著于救人,也許也是犯了錯、著了相,否則……
“這些狐兒,怎么會在今晚,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呢?”
老和尚低眉不語,臉上膿水滴答不絕,猶如佛陀哭泣。
最后他用囁嚅的聲音,小聲地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施主,其實我好怕……
“我怕這世上,根本沒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佛祖,祂只是凡人為了讓受苦的自己好受一些,生生臆想出來的……
“就像歸藏禪師害怕明王是地縛靈那樣,我怕真正的火佛,只是個明火執仗的惡魔……
“否則,他為什么會看著這個世界變成如今這樣;
“為什么會看著阿賀,我從老鼠堆里抱回來的阿賀,又被老鼠活活啃食掉,變成狐貍回來以后,現在又被老鼠吃了……
“火佛為什么不救他呢?為什么不救……我呢?我的心很痛,施主,我想我是要死了?!?
在他講這番話的同時,狐僧的確一個接一個地走到他的身邊,吐出膿血,倒地死去了。
從它們體內竄出來的老鼠,爭先恐后地跑進了后院。
這些老鼠不知被道士用什么奇詭的法子,活活寄附在了狐貍身上。
老和尚顫抖著雙手,把身旁狐貍的肚皮一個個翻了過來。
它們的肚子都已干癟了,老鼠啃光了它們的內臟,它們其實早就死了,只是在被老鼠操控著,回到了大殿誦經念佛,為自己超度。
這個青面赤眼的邪門道人,心腸毒辣已極。
所謂“哀莫大于心死”。
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白天時就在山里把狐貍干脆殺死,卻偏要讓老和尚眼睜睜地看到,自己救回養大的孩子們在自己面前發病暴斃,又無能為力,以此來擊破老和尚的佛心。
此時的老和尚命如風中微火,奄奄一息,飄搖不定;
死也就罷了,可一生的堅守,最終也像個笑話一般,這讓老和尚遭受的心靈上的痛苦,遠遠超過了肉體的疼痛。
在人生的最后一個雨夜,他的心魔找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