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過我曾聽說過，有些邪修妄想繞過數(shù)十年苦修，一步登天，他們相信只要能集齊一些充滿靈性的材料，根據(jù)配方搭配好，就能制作出‘長生不死藥’來，服用之后就能羽化登仙……

“也許這賊道士是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古怪藥方，四處搜尋藥料，黑太歲就是其中之一。

“也怪我太過大意，放任狐兒們白天出去，這么多年下來，早晚會被他這樣的宵小撞見，疑心它們的肉體正是由太歲炮制，繼而盯上了這座火佛廟。”

老和尚搖頭嘆氣，“你以后行事，一定要萬倍小心，萬不可學(xué)我。”

趙天明應(yīng)了聲是，敲了敲腿上的紅漆木盒，問道：

“這太歲佛頭，就只是黑太歲么？怎么又能眼射金光？”

他又指了指剛才噴出火焰的墻壁，“又怎么會跳到火焰中去，幻化成佛？”

“這佛頭是我根據(jù)禪師筆記，從冀州大佛寺東邊一座山洞里里得來的。”

老和尚道，“如果傳說是真，它是火佛親手雕刻而成，沾染了佛性，開了靈智，也不足為奇。”

他抬頭望著空蕩蕩的、沒有佛龕和火佛塑像的墻壁，現(xiàn)在，就連曾經(jīng)夜夜面朝著它誦經(jīng)的狐僧們都沒有了，“我想，冥冥中還是佛祖在保佑我們罷。我在廟里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這堵墻里還蘊含著火焰，也不知道激發(fā)之法。”

“我是必死無疑了，可我真想你能活下來啊，施主。”

老和尚又握住了趙天明的手，“那道士明早再來，你要想走脫，現(xiàn)在就是唯一的機會。這座火佛廟……”

他環(huán)顧四周，語氣低沉，“那道士要燒就燒吧，留不住的……終究不能強留。

“你千萬不要逞強，為了護住這座廟，把命也葬送在這里。”

話音未落，老和尚又突然搖頭：

“可眼下夜色已深，又有雷雨，妖氣甚重，格外兇險，你沒什么道行護身，也只能在這間廟里待著。出去的話，就算沒有遇見道士，也會被山里別的妖魔給害了……

“那賊人就是算中了這一點，所以明早天還不亮，估計就會過來。”

“聽師傅的意思，我這是必死之局了。”趙天明笑笑。

老和尚默然片刻，說道：

“后院藏經(jīng)閣底下有條隱秘的地道，直接能通往廟外，你可先去里面躲藏，只是……”

他咳嗽起來，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

但趙天明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那道士性子狡詐毒辣，一看就是個做事定要斬草除根的狠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自己逃是能逃，但是道士一定會像跗骨之蛆般追蹤，在這荒山野嶺的，自己逃又能逃多遠？

“我可以一直躲在地道里，靠吃太歲肉活下去，”趙天明道，“理論上說，可以一直在里面不出來，那道士耐心早晚會被磨盡。”

“不行，”老和尚還是搖頭，“先不說他興許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地道，這太歲肉里的黑氣，也不是你能消受得了的。唉，廟里若是有糧食就好了……偏偏又趕上饑荒，香積廚的甕里連一粒米都沒有。”

話既說到這里，趙天明順口問出了這個他很關(guān)心的問題：

“可我剛剛施展明王蛇相，黑氣入體，雖然也很痛苦，但似乎并沒有受到侵毒？師傅，是不是我這具太歲肉身，天然就能承受黑氣，不會遭到反噬？”

他充滿期待地看著老和尚，如果自己的猜想是真的話，那他這簡直就是“天生圣體”，以后拿到石像后，可以瘋狂亂炫，完全不用擔(dān)心失控啊。

老和尚漸漸渙散的眼神也似乎擦亮了一絲希望的火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不！你千萬不要有這樣傻的想法。所有不屬于自己的力量，都是很恐怖的，我最初吸食黑太歲的時候，也根本沒當(dāng)一回事兒，才落到今日這個下場。

“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會是例外。要時刻記得神通仙術(shù)，都是神賜仙授，凡人只是借用，早晚要還回去的。

“一旦借用的‘量’超過了人能承受的極限，等待他的不是死亡就是發(fā)瘋。

“強如歸藏禪師，都尚且要熬過那樣的波折，最后下落不明，何況你我？八百年來，也只出過一個歸藏。

“你這具太歲肉身，本是黑氣剝離而成，你現(xiàn)在又將黑氣吸入體內(nèi)，固然能掌握一時之間的強大法力，可最終你會變成什么，施主你想想？”

趙天明啞然片刻，緩緩打了個寒顫：

“我會變成……黑太歲？”

“是了，”老和尚點頭，“所以千萬不要……哪怕是今晚這種情況，也千萬別為了應(yīng)敵，把明王蛇相里的黑氣都吸收掉。

“我估計即便那樣，也不是那賊人的對手；何況真要那么做，還不等他來，你多半就已爆體身亡，魂飛魄散，尸體過上幾天，變成一團蠕動著的、巨大的黑太歲。”

“現(xiàn)在……我想到了，我終于想到了，唯一個活下來的法子，就是先與他虛與委蛇。”

老和尚鼓足了最后的力氣，一刻不停地說了下去，聲音卻漸漸地微弱了：

“你既有那能夠讓他一動不動的菩……菩薩……他……他……一定會……一定會想從你這里……得……得到……”

他的頭也漸漸地低了下去，趙天明顧不得老和尚先前不要觸碰咒文的警告，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輕輕搖晃，想讓老和尚重新打起精神，把話說完：

“師傅，師傅！菩薩，您剛剛說了菩薩對么？您能看到我心里的菩薩？那到底是什么？”

“是……白……白骨……白骨菩薩……”

老和尚勉強又抬起頭來，輝煌的永不熄滅的佛寺燈火里，最后一位僧人的臉上幾乎流干了血肉，只剩下黑毒纏染的森森白骨：

“你要守住心神……千萬別被他撬開口……他不會……不會直接殺了你的……你以后……去……去白骨……觀……”

“白骨觀？白骨觀又在哪里？”趙天明一陣焦急。

他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錯誤，他應(yīng)該早點詢問老和尚關(guān)于“菩薩”的事！

但他根本就沒有料到，老和尚竟然會在今晚去世，心里其實也沒有對老和尚知道“菩薩”抱太大的期望。

直到老和尚提到，他才愕然發(fā)現(xiàn)，老和尚居然真的知道“菩薩”的來歷，并且還能看到他心中的“菩薩”！

他畢竟只是一個來到這“鏡中世界”親歷故事的“行者”，沒有真正的上帝視角。

如果這是一個單機游戲，他只是一個最最初級的萌新玩家，不是通曉劇情走向、人物命運的制作人。

但這卻不是游戲，甚至也不是鏡子里的、虛幻的世界，而是活生生的、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

所以他此時不得不承受著強烈的懊悔，承受著這位其實才相處了一天一夜，但卻彷佛已有了多年師徒感情的老和尚，即將離世的痛苦與悲傷。

一陣夜風(fēng)吹過，涼入骨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和尚忽然無比清晰、又無比迅疾地，下意識地輕輕喊了一聲。

“阿賀？”

“在。”趙天明沒有絲毫遲疑。

老和尚笑了，頜骨聳動，慢慢地，闔上了那一對已經(jīng)蕩然無存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