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葉府大門悠悠關(guān)上,剛剛轟散的人群又聚到一塊,小聲討論著為什么一副對聯(lián)能有這么大威力,前幾日的那波外鄉(xiāng)客不僅在金州城內(nèi)各處發(fā)瘋,攪得大家不得安寧,而今更是把胭脂樓給折騰閉店謝客了。
普通百姓不懂讀書人的事,但他們相信葉知秋,雖說葉知秋為人放蕩,這么多年在金州城惹了不少風(fēng)雨,但那也是葉知秋同其他富家子弟的恩怨。對待普通百姓,葉知秋不僅態(tài)度極為親和,而且在很多時候還會同他們一起談天說地。有人在受到城中富家子弟的欺辱時,葉知秋也會仗義出手。這樣一個待人親和,頗具俠義的少年郎,怎會做出那種一語得罪天下人的事呢?
所以在昨日的富蘊茶樓,當(dāng)齊孝義同其他幾個貴公子談?wù)摯耸聲r,有人不僅不信,甚至懷疑是那幾個公子哥故意編排詆毀葉知秋,后面就出現(xiàn)一群百姓攆著幾個富家公子滿街跑的場景。
葉府后院,書房。
一身藍褂長袍的葉文喜正坐在書案前,捧著一本古籍看的津津有味。
前些日子兒子不在身邊,林月淮就緊盯著他不放。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纏著葉文喜,不是讓葉文喜陪著買菜做飯,就是讓他陪著看戲聽曲,亦或是出城閑逛,這讓葉文喜備受折磨。
夫妻兩人的性格完全相反,葉文喜愛好讀書、下棋,林月淮愛折騰、閑不住。以往葉知秋在家,林月淮整日圍著父子兩人轉(zhuǎn),葉文喜還未察覺異樣。可這段時間被林月淮一番折騰后,葉文喜就發(fā)現(xiàn)了,只要兒子在家,那就是自己的好日子。
正當(dāng)葉文喜感慨自己好日子又要開始的時候,葉知秋推門走了進來。
“爹,你在這樂啥呢?”
葉文喜抬起頭,看著葉知秋衣衫不整的樣子,他皺起了眉。
“一大早的,你這又是去哪鬼混了?”
葉知秋反手關(guān)上門,接著朝書案走去。
“您先別說這個,我問您個事兒?”
“最近有沒有人來咱家鬧事?”
見葉文喜滿眼疑惑,葉知秋拉過身側(cè)的椅子坐下。
“您知道我當(dāng)時在胭脂樓寫”
“別提你那些破事!”
葉文喜說完,狠狠瞪他一眼。
“說重點!”
“我這不是說著嗎,剛剛胭”
眼見葉文喜面色黑了下來,葉知秋話鋒一轉(zhuǎn)。
“我當(dāng)時不是寫了一副對聯(lián),然后有人拿著它做文章,搞得現(xiàn)在人盡皆知,我聽說現(xiàn)在外面很多人都喊著要打死我。”
“然后呢?”
“嗯?這這這......這還要啥然后啊,人家現(xiàn)在都喊著要打死我了,您就一點不擔(dān)心?!”
葉文喜合上書,看著他一臉匪夷所思的樣子,悠悠開口:“行了,我知道這事,又不是天塌了,慌啥?”
“這您不慌?”
“不是......您老就不怕我被人給弄死了嗎?”
“去去去,一大早會說話不!”
葉文喜說完,端起桌上的茶淺抿一口,扭動了幾下脖頸接著說道:“沒多大事,不就是罵了一群書呆子嘛。”
葉知秋聞言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子說的有錯嗎?”
葉文喜瞇著眼,神色不善。
“您老心真寬!”
葉知秋說完,沖著葉文喜豎起大拇指。
“對了,那群人沒來咱家鬧事吧?”
“來了,不過我給他們說你去巴山游玩兒了,他們就走了。”
聽他輕描淡寫幾句話,葉知秋勾著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他有些難以置信,按照胭脂樓都被人折騰到閉店的架勢來看,一句話能打發(fā)走?
葉文喜見他面露沉思,身子往前一探,搓著手笑道:“兒啊,爹給你商量個事兒,只要你以后別往外跑,就待在家,這事爹給你擺平,怎么樣?”
葉知秋抬起頭,看著葉文喜一臉期待的模樣,他咧嘴一笑。
“別,我還是自己解決,至于面對我娘,我覺得還是您老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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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城外有條大江,名蘭拓。
蘭拓江起源于流洲境,途經(jīng)六洲之地,于松江府入海。金州城外,蘭拓江碼頭,霧氣彌漫中人聲鼎沸,吆喝聲四起,東西橫列的條條大船上,立滿道道人影,緊鄰大船的磚石便道上,身強體壯的船夫來回穿梭,有人肩挑背扛、有人攥繩牽馬。
緊鄰碼頭不遠處,一只長約五丈的單層小船,僅靠一根拇指粗的繩子拴在岸邊柳樹上,岸邊江水回蕩,小船跟著搖擺。
船家是一體形魁梧滿臉絡(luò)腮胡的中年漢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子草莽剽悍氣息。
霧氣彌漫中,身穿一件單薄馬褂的中年漢子,站在岸邊等了一個時辰,岸邊的野草被其踩倒一大片,眼看著不遠處的碼頭上大船相繼離去,自己小船上的幾位客人,也開始催促開船。他有些按耐不住了,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來人,他便準(zhǔn)備開船,正當(dāng)他一邊碎罵,一邊解開繩結(jié)時,王媽媽帶領(lǐng)著二十多個村婦裝扮的女子,從大霧中走出。
當(dāng)一眾女子看到身前破破爛爛的小船后,一個個忍不住哀怨起來,有人說要坐大船,有人怕這船會翻了,也有人說這船夫看起來不像是好人。可沒等她們說完,就被那等的早已不耐煩的草莽漢子,給回嗆了一句。
“就這點銀子還想坐大船,做夢呢?”
那草莽漢子說完便朝著自家小船走去,一群鶯鶯燕燕見此剛要張嘴,就被王媽媽厲聲制止,隨后她將所有人叫到一邊,說了一番行走江湖的規(guī)矩后,就上了船。
江水奔涌湍急,兩側(cè)樹木野草飛快倒退,坐在船上的胭脂樓眾女,望著在一片大霧中隱約顯現(xiàn)輪廓的金州城,紛紛落淚。
太陽升起來了,圍城的霧氣飛速消散,陽光灑在洶涌的江面上,滿江金色閃個不停。懷里摟著兩個暈船女子的王媽媽,望著越來越小的金州城,千般滋味涌上心頭,‘朋友’一詞好似一把刀,不斷地回蕩在腦海里,將她攪得思緒紛飛。
干她們這一行的有朋友嗎?沒有!也不需要有。
這些年來門前迎來送往多少客,深閨油燈照亮幾多人,可從來不曾有人問自己的名字,客人沒有過,姑娘們也沒有過。今天有人親口說了是自己朋友,問起自己的名字,她卻沒法說出口,不是不想說,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但可笑的是一聲‘死妮子’,卻又讓她想起來了......
原來自己叫王林芝。
太和元年,流洲禍亂,自己跟著她走了三百里后,她就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多好聽的名字,可就是沒幾人知道。至于后面怎么就忘記了,或許是因為入了這一行,就不該有名字吧。
是她讓自己熬過那晚的大雪,也是因為她,自己才會從流洲追到金州,從金州追到江南,而今又從金州再下江南。
這是命嗎?
冬末春初的江面風(fēng)很大很冷,視野里的金州城消失了,陷入回憶的王林芝不禁打了個寒顫,低頭看了一眼懷里死咬牙關(guān)的兩女,她低吟淺唱起來:“蘭拓江水悠悠過,何人記得我;依偎高頭,眉眼如歌,許諾許諾,日漸西落;深閨緊鎖,誰人憐我,明月掛枝頭,獨我;人皆黃連苦,應(yīng)是不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