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路各家飯店的音響中傳出《喜洋洋》的二胡聲，喜慶的氛圍在黃河路的鮮花團簇中氤氳彌漫。

坐在金美林包間中的三人重新坐下，聊起了最近開播的上海東方電視臺。

接著這個話茬，劉瑞奇盛贊了林淵幫他策劃的廣告，對楊震濤另有所指道：“姮源祥的廣告楊總也看了，林小哥的才華怎么樣？”

楊震濤正是為此事來的，雖然準備請林淵吃飯前他還未得悉林淵給姮源祥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廣告，但聰明人必備技能之一便是于無聲處聽驚雷，林淵那天在皇朝酒店進退有度、條理分明的表現，已經讓楊震濤意識到了林淵或許可以成為他的貴人。

而劉瑞奇新廣告的出現，更加讓他堅定了這份決心，他放下杯子略帶震驚的說道：“我這個腦子里啊，到現在還是‘羊羊羊’，儂說林小哥到底是怎么想到這么有意思的廣告的？不愧是上財出來的高人，這才華還用說嗎？要我講，我這種大老粗都沒有點評林小哥的資格。”

楊震濤說著蹩腳的上海話，舉起酒杯給自己倒上人頭馬，要給劉瑞奇倒酒時劉瑞奇擺擺手，示意自己杯子里有，楊震濤放下酒瓶，站在桌前舉杯凝視林淵，語氣帶著懇求道：“林小哥，我們約在今天見面，實際上我昨天就到黃河路等著你了，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托劉總幫我搭脈請你來，今天見到你我這心也就放下了一半，這杯我先干了，代表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的誠意。”

林淵伸手制止道：“我不講究這些，有話可以直說。”

然而楊震濤已經不管不顧的喝了這滿滿一杯，杯口朝下晃了晃，抹嘴道：“我知道林小哥肯定覺得俗了，可我這種大老粗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來證明我的誠意。”

說著，楊震濤眼圈竟然紅了，說道：“八七年的一場大火，讓溫州鞋成了假貨的代表，當時我正在武漢的一家國營商場租了半個柜臺，賣的就是來自溫州的皮鞋，但是我的皮鞋我都是嚴格把關的，可他們不聽，不僅查封了我的柜臺，還把我四千多雙鞋用5元一雙的價格拍賣掉。”

“可我不服輸，跟他們打官司，結果我勝訴了。”楊震濤自嘲般笑了一聲，卻仿佛在哭訴：“他們賠了我2000元，四千多雙鞋賠我2000，可以，我認了，畢竟當時的形勢就是溫州鞋子人人喊打，我楊震濤只是運氣不好，但是我不信我運氣會一直不好。”

“八八年我回到老家，求爺爺告奶奶借了三萬塊錢創辦了我自己的鞋廠，因為溫州鞋的前車之鑒，這次我嚴把質量關，從源頭做起，我要做成我們溫州自己的名牌產品，但是那場大火……”

他再次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場大火讓我們的信譽降到了最低，哪怕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奧林的鞋在我們當地口碑很好，可始終走不出我們那個小地方，而且去年我們本地出現了一些仿造我們奧林的皮鞋，讓我們在本地的口碑也開始下滑。”

楊震濤手撐在桌沿，情緒有些激動地道：“人家都講，上海機會多，我年前來到上海就是為了博一個機會，我不想奧林只是一個地方小牌子，我要讓奧林成為名牌，成為中國人買皮鞋的第一選擇！”

“現在我找到可以幫我的人了，林小哥，只要你點頭，愿意為我出一個主意，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楊總！林小哥不是見錢眼開的人，說話注意點！”劉瑞奇突然開口提醒了一聲，之前給林淵的五萬塊錢費了多少口舌才讓他收下，現在楊震濤這種話看似大方，實際上卻把林淵架在了空中，真心想給的話不應該問對方要什么，而是先給了再說，否則就是不懂事了。

以往的楊震濤并非這么愚蠢，只是剛才的一杯悶酒讓他有些上頭了，劉瑞奇的一聲提醒讓他清醒過來一點，連忙解釋：“林小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嘴笨，我……我再罰一杯。”

林淵一直靜靜的聽著，雙目之中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沉，旁邊的服務員幫他添上茶水，林淵點頭致謝后，對又開始倒酒的楊震濤道：“楊總，別急，坐下說。”

“不，林小哥，我……”

“林小哥讓你坐下你就坐下，你今天來不就是聽林小哥給你出主意來了嗎？林小哥說什么你聽什么。”劉瑞奇再次輕咳一聲，語調中帶著不滿地道。

楊震濤憨笑一聲，坐下的時候還握著酒瓶，道：“我聽林小哥的。”

“你不懂規矩嗎？倒完茶就出去，我們有需要會叫你的。”劉瑞奇刮了一眼穿著褐色服務員制服的女人，冷聲斥道。

“對不起。”服務員道歉之后，退出了房間。

“小江西，過來，里面的人在講什么？”盧美琳正在大堂里和相熟的客人說話，瞟見小江西從包間里出來，來到走廊向她招手讓她過去。

小江西臉上帶著被訓斥后的委屈，或許在想難道服務員就該被這樣不客氣的對待嗎？

不過她其實知道即便告訴盧美琳，她也只會被再罵一句：這點小事都干不好。

“他們管那個年輕人叫林小哥，楊總開了一家皮鞋廠，銷量不好，讓林淵給他出主意。”

盧美琳思索片刻，問道：“那個林淵出了什么主意？”

小江西搖搖頭，道：“他剛要說，我就被劉總趕出來了。”

盧美琳那一臉橫肉微微皺起來，像一個苦瓜，嫌棄地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去收臺吧！”

盧美琳目光投向林淵所在的包間，還未想出點什么，外面已經有預定了包間的客人在向她招手打招呼，盧美琳放棄了用她那并不靈光的大腦思考，換上一臉肥膩的笑容迎了上去。

林淵啜飲了一口茶水，吐出茶葉沫，表情不變。

面對把他當做救世主的劉瑞奇，林淵并沒有什么傲慢的情緒，淡淡問道：“我有一個問題，剛才楊總說了，奧林鞋廠在本地還是很有口碑的，可見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楊總如此急切的想要進入上海，到底是為了賺錢，還是像你剛才說的為了做一個名牌出來？”

楊震濤不假思索道：“名牌要做，錢我也要賺。”

我全都要。

林淵笑了，低頭沉思片刻道：“我可以給你出一個主意，不過用不用在你。”

楊震濤激動地道：“我肯定照做！”

“那好，既然溫州鞋子的衰落開始于一把火，那奧林皮鞋成為名牌的起點也從一把火開始吧。”

林淵說了他的想法，之后包間里沉默了一會兒。

“這……”楊震濤欲言又止。

林淵并未因此生氣，反而笑道：“我剛才說了，用不用在楊總自己。”

說著，林淵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數了五張放在桌子上道：“我工資不多，這頓飯我只能拿這么多了。”

“怎么能讓你破費。”劉瑞奇攔住他，把桌上的錢拿起想要塞給林淵。

林淵擋開他的手，道：“上次是跟我師父一起去的，我這個當徒弟的不能搶在師父前面，這次是我單獨赴約，該給的當然要給，劉總不要使我為難。”

劉瑞奇的手愣在空中，望著林淵離開的方向，心里已經知道了這位的作風了。

不貪不占，兩袖清風。

想來以他的能力，若是出來做生意，不說鎮壓群雄，起碼也能在這龍盤虎踞的上海灘擁有一席之地。

回過頭，劉瑞奇把錢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巨大的聲響讓還在發呆的楊震濤打了一個狠狠的激靈。

“振濤，你今天太讓我失望了！”劉瑞奇同樣掏出錢包，數出一千塊拍在桌子上道：“今天就當我有眼無珠，以后像這種事別他媽來煩我！”

劉瑞奇火大的原因，楊震濤也明白，他們大張旗鼓的邀請林淵過來，嘴上把林淵夸得才華橫溢、絕無僅有，等人家出了主意，卻又猶豫不決，這在林淵看來，豈不是他們耍著人家玩？

劉瑞奇好不容易跟林淵有了一點朋友的苗頭，這么一來，兩個人見面了都會有隔閡。

或許最郁悶的就是劉瑞奇了，初一自己的秘書得罪林淵一次，現在由他介紹的楊震濤又得罪了林淵一次。

劉瑞奇出門的時候不由得想，今年到底是犯了哪路神仙，身邊的人接連出錯，他決定正月十五必須得去靜安寺燒燒香了。

“林小哥，馬上要迎財神了，這么快就要走了？”景秀靠在柜臺上笑著問道。

“我們家窮慣了，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林淵回了一句，離開了黃河路。

露絲站在煙攤旁邊，視線被林淵的背影牽引著，耳邊聽到景秀的贊嘆：“黃河路個個都想發財，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只要平安就夠的，單憑這一點，這個林小哥在27號肯定能做出一番成績的。”

除了露絲，旁邊還聚集了三個衣著光鮮的男人，看樣子都是生意人。

其中一個并不認同景秀的觀點，反駁道：“不想發財來黃河路做啥？年輕人愛裝相，這你都看不出來？”

景秀不屑于跟這么膚淺的人對話，瞅著露絲問道：“寶總明晚又要去儂們紅鷺了，紅鷺到底有什么魔力讓寶總這么喜歡在你們店里談生意？”

露絲歪頭露出思索的樣子，片刻后道：“這我哪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至于還是個小領班了。”

大年初四的晚上，黃河路煙花綻放聲不絕于耳。

初五的早晨，清潔工掃出了半人高的煙花殘骸。

而爆竹聲依舊沒有停下來，大街上人們捂著耳朵拎著過年這幾天攢下來的垃圾扔到門外，這叫送窮神。

林淵也送了窮神，他固然覺得這都是封建迷信，但是這樣氣味濃郁的年節氛圍倒是讓他頗為懷念。

享受著大街上的硝煙味道，林淵坐上20路公交前往和平飯店。

早上阿寶來了電話，請他來一趟和平飯店，林淵問了原因，阿寶只說讓他來喝喝茶聊聊天。

在阿寶打電話之前，爺叔提醒道：“儂要是跟他講實話，他未必會來，電話里拒絕掉儂也沒辦法，先把人誑過來再說。”

阿寶無奈地道：“明明是想感謝人家，怎么就成了賺上梁山的戲碼了？”

到了和平飯店，林淵和前臺的兩位小妹打過招呼，走進電梯。

電梯員的老顧微微彎腰道：“林小哥過年好。”

林淵從口袋里掏出紅包，遞給他道：“過年好。”

老顧連忙拒絕，說道：“我知道儂是寶總的客人，昨天爺叔已經給過我紅包了，我不能收。”

“給儂孫子的。”林淵解釋了一句，塞進老顧的手里。

林淵離開后，老顧喃喃道：“爺叔和這個小哥怎么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不是，他怎么曉得我有個孫子的？”

老顧的疑惑注定沒人解答，敲門后，是汪明珠給他開的門。

“早啊師傅。”林淵笑著打招呼，汪明珠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林淵問道：“師傅昨晚沒睡好？”

“搓了一晚上麻將，四點多才睡的覺。”汪明珠苦著臉說道。

林淵稍微加重了語氣道：“起這么早干什么？我給師傅叫輛車，回去休息吧。”

“那可不行。”汪明珠眼神中帶著一絲亮光，精神變得昂揚起來：“今天寶總專門請了紅幫裁縫給儂做衣服，我得在旁邊看著點兒，一定要給儂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林淵這才意識到阿寶叫他來另有所圖，原本還以為是要談談三樣的事情。

這時阿寶從臥室中走出，伸手請道：“我聽到敲門聲就知道儂來了，剛才儂師傅講的都曉得了？請吧。”

林淵有點抗拒，結果汪明珠在身后推著他道：“別想跑，今天說什么也得給儂做一身得體的衣服，寶總講過了，今天的費用他全包，快走吧！”

林淵很不習慣被人推著，往旁邊一閃的同時，拉住了汪明珠的胳膊防止她摔倒：“做衣服是好事，我跑什么。”

他略帶不滿地語氣并不能騙過汪明珠，汪明珠振振有詞道：“儂的脾氣我還不了解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是吧？”

“沒那么嚴重。”林淵訕笑道。

“也差不多了。”汪明珠嗔怪道。

三人來到里面的房子，屋里已經坐著爺個人了，分別是爺叔和另外兩個老人，還有一個看起來剛成年的學徒。

“就是這位。”爺叔起來介紹道：“林先生在27號工作，儂幫他設計四套西裝，要成熟一點的……”

爺叔對坐在他旁邊的老人講著衣服細節，對方不斷地點頭道：“我們都是老關系了，明白的。”

林淵知道這趟是避不過了，只能上前任由老師傅幫他量體等寬。

汪明珠雖然沒有爺叔那么懂西裝，也在一邊提醒著老師傅做衣服的時候要向阿寶現在穿的西裝看齊。

量完尺寸選好樣式已經是中午了，老師傅們提著箱子離開，接下來他們會進行選料和制作，裁縫告訴爺叔兩周后把衣服送過來。

和平飯店的服務員給他們泡了茶，上午這么一折騰，原本昏昏欲睡的汪明珠似乎是過了那陣勁兒，此時倒顯得精神奕奕。

“三羊的范總今晚在紅鷺，林淵一起去？”阿寶吹了吹茶水，一舉一動帶著一種優雅。

或者說僵硬，在林淵看來很有凹造型的嫌疑。

“可以啊。”林淵沒有講范新華今晚會做出的幺蛾子，靜觀其變就是。

“中午小聚一頓。”阿寶提議道。

爺叔沒有跟他們一起去，他手上有個貨單需要核對，婉拒了。

說是小聚，其實排場也不算小，這次換了粵菜，照樣燒的很好。

吃過飯，林淵和汪明珠一起回到二十七號。

沒錯，現在年假只有三天，初一初二初三三天，昨天他們就算是上班了，不過是外貿部門的時間相對寬松點而已。

剛剛過年，即便是鐵娘子金花也不會不近人情。

和后來的七天假對比，盡管很多人還是覺得太少，實際上已經進步太多了。

又或者后世之人詬病找不到雙休的工作，這個時代單休才是主流，確切的說應該是只有單休，雙休一個也無，即便是外企也要尊重當地規則嘛。

到明年，短暫實行過一段時間的“大小禮拜”制度才能稍微解放一下辛勞的人們。

戰斗的星期天，疲憊的星期一，是這個時代工人們的常態，上班時家里的家務沒辦法做，只能堆到星期天，唯一的休息日照樣得不到休息。

當然，林淵不會比慘，只是對這些曾經發生過卻沒有親自感受過的東西感到新鮮。

27號，大家都喜氣洋洋的互道發財，今天是破窮的日子，不能說任何跟“窮”有關的字眼。

林淵在27號已經不像之前的小透明，一路過去不斷有人跟他說著吉祥話，林淵也不故作高冷，同樣笑著回應。

梅萍新年換了一身綠色燈芯絨呢子外套，短款的樣式，和梅萍的短發倒是搭配。

林淵沒有區別對待，在政府單位，大家面子上大致都能過得去，即便是看誰不順眼也只會背后使壞，不至于把骯臟齷齪擺在臺面上。